陆木生是西洲训练有素的杀手,其挥刀的速度,非肉眼可捕捉。徐燕方发现她动手的时候,匕首已朝赵鸢而去。
比这更令徐燕方惊慌的是,是赵鸢躲过了。
赵鸢只要晚一步,就会当场血溅三尺。扮猪吃老虎是她的特长,眼看暴露自己的戒备心,她提着腰带,装模作样地躲在徐大娘身后,对陆木生道:“你你你是歧天道的信众么?怎我一提起歧天,你就对我刀刃相见!”
徐燕方于各方势力周旋已久,从未像眼下这般慌乱。她像戏台上的角儿一样,迅速变出一张全新的脸面——
“你们二人这是做什么!好好说着话,怎么突然动起了手?是联合起来吓唬我玩吗?”
陆木生腹诽,这老狐狸精啊。
赵鸢从徐燕方肩膀上露出脑袋:“陆掌柜,为何要对我动手?”
陆木生没想到哪怕赵鸢怀疑到了他们头上,徐燕方依然如此维护赵鸢。匕首在她手里打了个转后,被插回鞘中。
“你和那头鱼在我无相楼里白痴白住,我看你不爽。”
赵鸢喃喃道:“我这么好的女子,竟会也招人厌烦。”
徐燕方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们都是好姑娘,好人家就好好说话。”
陆木生那一匕首虽没伤到赵鸢,却撬开了赵鸢的思路。一提到歧天,陆木生就要杀她,这还能说明什么?她只能给自己自留最后一丝侥幸,希望徐燕方与歧天毫无瓜葛。
“徐娘子,你也看到了,我在陇右孤立无援,今上的人想陷害我,崇刺史利用我,陆掌柜想杀我,我信得过的,只有你了。今日我请你帮我打探歧天底细,便是把将我的清白交给了你。”
徐燕方强作镇定道:“你放心,我在陇右有些人脉,打听歧天的事就交给我了。”
徐燕方思来想去,还是担心陆木生冲动杀了赵鸢,于是找借口留宿在了无相楼。没想到白天水火不容的二人,到了夜里便一起爬上屋顶喝酒了。
徐燕方看着那两个年轻女子的背影,不禁想到了高程的亲生母亲。她们也曾把酒言欢,惺惺相惜。若是高程没有出事,他的亲娘也不会郁郁而终。
高程直接死于陈氏父子之手,陈家的老东西已经被掏眼挖心,他的儿子陈国公,今日罪有应得了么?
戈壁滩一被白雪覆盖,入了夜,便似苍穹颠倒。月光照着冒出头的荆棘杂草,仿佛毛茸茸的星辰。
陆木生灌了一口酒:“从来没有人快得过我的刀。”
“阿嚏!”
陆木生嫌弃地看向身边裹着棉被的家伙:“你又受不得冻,为何还要爬上来陪我喝酒?”
“受一夜冻还死不了,但今夜的美酒星辰,人生只有这一回。”
“你叫赵鸢是么?我竟...有些欣赏你了。”
赵鸢说笑道:“欣赏我诡计多端?还是欣赏我脸皮厚?”
“你的心很纯粹,所以才能躲过我的刀。”
赵鸢道:“我好歹替皇帝办过事,那些年长安的暗箭都对准我一个人,不躲快一点儿,人就死了。”
“你怕死啊?”
“你不怕死么?”
“不怕,我做了很多善事,来世会入善道。”
“若佛陀说的六道轮回真实存在,只怕我要入畜生道了。”
“那你到底怕不怕死?”
“死的本身不可怕,我只怕在死之前,依然得不到自己所求之事。”
“你求什么?”
雪碴子拂过赵鸢冰冷的面容,她自嘲一笑:“求父母偏爱我一人,求我所爱之人,能像我爱他一样爱我。”
“好歹是天下第一女进士,这就是你的抱负?”
赵鸢灌了一大口酒,五脏六腑都燃烧了起来,她挣脱掉身上的杯子,站在狭窄的屋脊上,前路是一片苍茫,身后亦是苍茫,抬头是虚无,低头也是虚无。
她看向陆木生,笑道:“我也曾壮志凌云,可十年如一日地等着、耗着、被利用着,我一个深闺里长大的官家小姐,杀了人,身上染了血,都是我自己擦干净的,凭什么人人可得的真心,我不但求不到,还没有资格去求?”
陆木生手掌撑着脸颊,问道:“那十年里,你的心上人呢?”
李凭云不愿透露那十年过往,甚至似防着仇人似地防着她,赵鸢轻描淡写道:“死了。”
陆木生唏嘘道:“愿你们来生相会。”
“不必了。他对我有太多欺骗利用,来世我应当不会遇到他。”赵鸢勾起唇角,回头凝望着陆木生,“陆掌柜,我痛恨欺骗,你问我的每一桩问题,都是真心回答,若你有事瞒我,被我发现之日,就是你死我活之际。”
陆木生连连大笑,挑眉道:“想从我陆木生手下活命,得看你的造化。”
赵鸢的酒意在前往肃州的路上被寒风吹散。
动身当天,风雪满天。
淳于用西域口音对赵鸢说:“赵大人,这场雪来得及时,兄弟们已在军堡南北二侧的战壕里等候,而东西二侧门外都是泥沼,正好被雪掩盖,一定能抓人赃并获不过,以防万一,你全程不能与我分开,当初在山西剿匪遇上的事决不能发生第二次。”
赵鸢走到哪里都逃不过被说教的命,她敷衍道:“知道了。”说完,又赌气似地加了一句,“那回不是有惊无险么?”
“有惊无险?若是真有险,您没了性命,兄弟们就原地四散了。”
“往后别再提起当年山西的事,一提起这事,我就想到陈望山,想到他在我面前被李凭云活活烧死,他救过我的命,我却不能救他的命,既然无以偿还,只能逃避了。”
赵鸢在刑部办事,遇到的大奸大恶,加上所有兄弟的双手都数不过来。太宁十七年,女皇外甥的马蹄当街踩死了一个奴仆家的幼童,她在三司判决文书未盖章之际,私自将其处决。此举虽僭越职权,但得百姓支持,最终女皇没有处置她。
陈家父子气愤不过,便提出送她去山西剿匪,那回女皇并未护她。到了狼首山,匪不见来,却梦到了李凭云。多年前未来得及正式的悲伤忽然席卷而来,她赶走淳于他们,失心疯一样地去寻李凭云,去寻公道,寻着寻着,就遇上了刺客。
陈望山救了她,和死亡擦肩而过后,她头脑终于清醒了。李凭云是死的,公道也是死的,但她是活的。
后来她也没问过女皇知不知道自己在山西遇刺一事,问了,大概就要死了。
几日前,又听说李凭云向今上推举陈国公掌管陇西马场,他回到长安时不杀陈国公,她以为是他慈悲,如今才懂得,只是因为陈国公有利用价值。
难怪女皇临终前会后悔当年对李凭云的所作所为,李凭云才是她的得意门生,而她赵鸢只是一个附赠。
赵鸢知道当年刺杀自己的人是陈家父子派去的,也天真幻想过李凭云会为自己报仇,可是他没有。
往事难堪,就让风雪掩埋。
赵鸢和淳于在茶肆喝了口热的,继续行路。他们今日是顺风而去,提前抵达交易的废弃军堡。
到了军堡,赵鸢傻了眼——狄光的兵马将军堡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住了。
她微笑凝滞,语气僵硬:“不是说,万无一失么?”
“赵大人,要不然咱们赶紧逃吧。”
“兄弟们还在战壕里等着呢,你我又能逃去何处。”
淳于也不禁打了个寒颤:“根据我探听到的消息,狄光做买卖时只带着几个亲信,消息不可能有错,除非...有人向他告发了咱们的计划。依我之见,走为上策!”
赵鸢还没来得及斟酌,一个士兵驾马而来:“是勒那先生么?”
赵鸢在心里骂了一句“流年不利”,双手合十,用她原本的声音道:“我是勒那的妹妹,银子已经带来了,我们要的铜戈呢?”
“货在城内,家主已等候多时,请二位入内。”
淳于和赵鸢交换了眼神,留给彼此一个“来世再做兄弟”的深沉眼神,而后进入军堡。
军堡正中央是一方八角练兵台,因该军堡废弃多年,木质烽火台直接倒在练兵台上,常服打扮的狄光四仰八叉坐在烽火台的横木上。
在他身旁,赵鸢的埋伏被分了三列排开。
赵鸢小声对淳于道:“看来这厮是要羞辱我们呐。”
淳于道:“赵大人,擒贼先擒王,我可以先擒狄光。”
“他带了二百来号人,你擒了他,咱们立马被捅成马蜂窝。不要紧张,他未必知道是咱们。”
“是你们要买铜戈?”
赵鸢立于马上:“正是。”
“汉族女人?”
“我与兄长都是关内人,十一年前北凉归顺,朝廷向北凉赠送奴隶三千,我和兄长尽在其中。后来北凉五世子继位,大赦境内,我与兄长得以释放,之后经营牧场为生。隔壁的牧场眼红我们,恶意破坏我们的水草,我们要需要铜戈制造暗器,对付他们。”
赵鸢的说辞能和对上史实,狄光的疑虑消除了些,他又质问:“为何要人设伏?”
“此行机密,兄长只派了我与义弟二人,这些埋伏不是我们的人,这位兄台,恐怕你遇上麻烦了。”
狄光摩拳擦掌:“好个裴元尉,竟敢耍我。”
赵鸢听到“裴元尉”的名字,心头一震。裴元尉是信任西州都护裴膺的庶子,十岁一过就跟着军营前去了西洲,如今他是西洲都护二公子,而裴家并不亲近皇帝,狄光又是皇帝的人,这二者为何会有联系?
管他呢,当务之急是活命。
赵鸢道:“银子就在箱子里,我们要的铜戈呢?”
“先点银子。”
赵鸢和淳于下马,将车上的布盖掀开,露出箱子。淳于打开箱子,白花花的银子亮瞎了狄光的眼。
“一百两银子说给就给,你们猎场倒是大方啊。”
“我们猎场若非擅于盈利,也不会遭对手嫉妒。”
狄光抓起一枚银子,眼里的笑都要溢满了,话却是冷冰冰的:“你们猎场和歧天是什么关系?”
“什么歧天?兄台,你是不是想赖我们的货了?”
狄光目光突变得狠厉起来:“阳关以西,不可能有人不知歧天。”
说时迟那时快,狄光脚尖踢起一块木棍,直插入赵鸢的马喉,赵鸢的马狂乱地跑了起来,她为逃生,只能从马背上跳下来,摔到地上的瞬间,只听骨头碎裂。
这回也不知碎的是那块骨头,但求老天行行好,给她四肢留个健全吧。
淳于拔出刀,对准狄光的喉咙:“你为何要这样!”
赵鸢爬起来,在淳于身后扮起红脸:“我的好弟弟哟,你何时能改改这急躁的毛病!先听兄台解释嘛。”
淳于虽缓缓放下了刀,却没有放下警惕。
狄光目光落到赵鸢的手上,不可思议地大呼道:“贺乾坤!”
赵鸢的手套被马甩飞了,她的手因常年写字,骨节变形,指腹有茧,极好辨认。
狄光见她竟敢送上门来,猖獗大笑:“地狱无门你硬闯啊,贺乾坤你勾结□□犯谋逆重罪,本官今日于凌风军堡将你依律斩首!”
狄光话罢,赵鸢声势毫不亚于他,威严道:“肃州行军司马倒卖军械,贪污受贿,请御史台明察秋毫,以清君侧!”
乌央乌央的士兵涌入军堡,马蹄声如雷,包围了八角台。一时分不清他们是来帮狄光的还是抓狄光的,直到一匹白马当先冲出重围,劈开一条道路,一个坐着轮椅的人手持长矛似的竹杆缓缓而来,竹竿顶部系着明黄的穗条,是这片荒凉里唯一的亮色。
“御史中丞田早河,奉陛下之命担任肃州使持节,肃州行军司马狄光私自倒卖军中物资,乃我亲眼所见,人赃并获,速将其缉拿归案!”
使持节代管地方军政,高出狄光持节侍郎一等,肃州军中霸王狄光就这样被捉拿了。
赵鸢向他投去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而后向田早河作揖:“田兄,多谢。”
被蒙在鼓励的淳于一脸难以置信:“赵大人,为何要瞒着我?你是不是不信任我们了?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
赵鸢拂去衣衫上的灰,“稍安勿躁,先拜见御史中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