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子以为李凭云杀柳霖一事是个开始,没想到是一个结束。
李凭云入宫告诉刘颉,柳霖拿自己同扶云道人的交情威胁自己,又亲口承认是他帮皇帝除去了沈海潮,柳霖做事不密,他更有二心之嫌,他便擅自动手了。
柳霖一个前朝宫里跑出来的老太监,在长安无依无靠,死便死了,刘颉只是担心:“他死了,陇西马场谁来主事?”
两条人命在皇帝眼里,不如一个敛财工具来得重要。李凭云装作为难了片刻,才道:“若陛下信得过扶云道的人,可从中找人接手。”
刘颉沉思道:“李凭云,你重情义,想替扶云道的人寻个归宿,但他们终究是盗贼出身,难以入流,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刘颉的亲信只有一些武将,但当初梁国公借兵给他夺长安,付出的代价是日后登基将梁国公的私兵尽数交还,这些武将既不是没有对手,又贪婪成性,合适打仗的人未必合适守财。
“陛下,臣有一策。”
“说来听听。”
“女皇暗中创办陇西马场的目的是充盈陈家私库,若陇西马场归于宗室,收成便能光明正大充入内帑。”
“马场出入开销巨大,你还是没有为朕解决到底由谁看管马场的问题。”
“陛下仁德,不杀降兵,留了陈国公一命,如今该是他报效陛下的时候了。”
“能想到他,还给他这么大一块肥肉,李凭云,你真是会以德报怨啊。坊间传你是菩萨心肠李观音,朕应该让人为你造一尊观音像,让百姓顶礼膜拜!”
观音像自然是没造成,若真造成了,把李凭云捧成了活圣贤,拿他就离死也不远了,因为“圣贤”二字,多是身后名。不过让陈国公当弼马温的谏言被采纳了,陈国公也没想到一把年纪还能重见天日,对刘颉感激涕零。
朝臣之间有句笑谈——“让皇帝英明不如让皇帝高兴,让皇帝高兴不如让皇帝有成就”。刘颉过了一回“圣贤”的瘾,对李凭云也不吝啬,绫罗绸缎赏了,玛瑙翡翠赏了。
李凭云天生不喜欢这些东西,留着也是无用。他让七子把这些东西都送去沈家接济,“慧眼识珠”是盗贼的基本功,七子眼尖地看到一个通体新绿色的合掌观音玉坠,拿出来道:“李大人,这可是稀世珍宝啊,当真要送人?”
七子年方二十,至今唯一的感情经验,是对街头耍猴的女手艺人的暗含深情。但经验单纯如斯的七子,也知道这稀世的宝物若是赠了别人,夫人就永远追不回来了。
李凭云想了想:“既然如此贵重,若是送去沈家,反会添麻烦。直接换成银子接济学生吧。”
七子的表情在经历过千变万化后,最终恢复平静:“李大人超然物外,小的要多向您看齐。”
李凭云嗤笑道:“你可知道为何我如今会孑然一身么?”
七子想,那不是因您性情异于常人么。当然,李凭云再好说话,他也不能有话直说。
“小的只觉得是夫人无福消受。”
“我落得鳏居下场,正是因为太超然物外了,所以啊,你不要学我。”
两个人悄悄地死了,没能在长安掀起半点波澜,这里依旧歌舞升平。而粉饰出来的太平,就是为了让人打破的,一旦破碎之日,必是轩然大波。
李凭云本不信佛门说的因果报应,可在沈海潮和柳霖二人之死的事情上,似乎佛祖显灵,娴熟地传授众生何为“因果报应”。
柳霖一辈子都在帮皇帝造孽,死后家中奴仆不但没有站出来替他寻公道的,反而偷光了他的家财,这个名字再也没有被提起过。沈海潮的死则是另一个极端,这个生前籍籍无名的五品小吏,在他死后的第一个雪天,名垂千古。
一首题为《踏雨寻梅》的无言诗,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从长安到塞外遍地开花。
江山杳音讯,万世多参问。求学问道苦,乾坤俯首臣。
此诗乍看并无奇处,但因他是沈海潮的遗作,沈海潮在诗坛又颇有名气,此诗在读书问道的人中引起了巨大反响。
沈海潮被杀真相终随着这首诗的问世昭然若揭。
沈海潮上朝述职那日,散朝时听几个官员闲谈,得知了太和县令贺乾坤要在边关办官学一事,心生崇敬,于是写下这首干谒诗,想要结交对方。
沈海潮写完诗,曾给那几个在朝会后私下赞许贺乾坤的官员看过,却没想到其中一人当夜就上书参奏皇帝。
沈海潮不但支持了全天下皇帝最讨厌的人,更用了“江山”“乾坤”这些词汇,诗还没送出长安,人就被私下处死了。
无人预料到这一日的来临,无人,包括李凭云。
沈海潮的诗和死因,于他都是巨大的震撼,只不过打击遭受得多了,面上什么都显露不出,他的神情只是一如既往的麻木而慈悲。
七子跟了李凭云这么久,也摸透了一个规律,但凡读书人聚在一起,准没好事。他在街上看到京兆府将一帮聚众悼念沈海潮的人带回衙署,撒开腿飞奔回府告诉李凭云。
一张纸在书案上铺开,李凭云似乎是要写什么,可他一圈又一圈地研墨,袖子在纸上扫来扫去,将纸磨得起了毛刺。
“李大人,那些被带走的读书人里,有几个瞧着面善,似乎是常去听你讲学的。”
李凭云如若未闻,捏着墨块又转了一圈,眼看墨汁快要满溢,七子急得跺脚:“李大人!你快想办法吧!”
出了这么大的风波,李凭云第一句话仍是:“不必担心。”
七子一会儿急躁一会儿安静,李凭云见他羊癫疯发作一般,吩咐道:“去沈家找林娘子来。”
“李大人,该不会...不会是...您这个关头想要续弦了?”
“沈兄遗作,应当只有至亲之人才看得到,沈夫人目不识丁,倒是说过他的表妹知书达礼,而沈兄在长安并无密友,能将这首诗传出去的,只有他的表妹林娘子。”
七子脑子转的慢些,腿脚倒是快,不到半个时辰就请来了林娘子。
林娘子或是叫林沅,或是叫林芫,李凭云从未拆过沈海潮给他的八字信封,也不知她到底叫什么。对那些和他无关的人,他向来不会关心,林娘子的举动终于让他肯正眼相看了。
人这物,脱下衣冠、卸去粉饰、拆掉皮囊以后,才能真正看出区别。李凭云少以男女来识人,他所看到的林娘子,是一个有勇有谋的人。
“林娘子请坐。”
林芫福身,谢绝了李凭云的好意。
“李侍郎,你既然于我无意,而家兄已去,私下见我,本不成规矩,我之所以前来,只是怕得罪您礼部侍郎。”
李凭云已经能想到七子是如何威逼利诱人家姑娘了,他了眼七子,七子默默挪开视线,“林娘子,坐嘛,你爱喝什么茶?府里都有,我去沏茶。”
林芫说什么也不肯坐,李凭云直接问道:“你兄长的诗可是你传出去的?”
沈海潮在世时是个软柿子,独对这个表妹万分严厉,林芫下意识以为李凭云要向表哥一样斥责自己不懂事,咬着下唇一语不发。
李凭云道:“你放心,我不为难你。”
林芫如实道:“李侍郎,这话若是别人对我说,我一定不信,但我相信你不会害我,因为你是贺县令的先生。”
听到“贺县令”三字,李凭云瞬间觉得茶水苦涩不堪。
“他是自学成才,我不敢当“先生”二字。你认得贺乾坤?”
“你若不是他的先生,我便不能告诉你。”
林芫此话一出,李凭云就绝望地意识到,赵鸢和这事脱不开关系。他还发现,这世上的蠢倔之人有他们自己的结交方式,而且凝聚力极强,不论相距多远,倔驴们总能凑在一起。
“他是个疯子,我奉劝林娘子不要接近他。”
“他不是!”林芫忽然似母鸡护崽一般大声反驳,“她是真正提出要为贫苦百姓开教化的人,我表哥与他素未谋面,听闻我表哥的事,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来帮我,李侍郎怎能如此诋毁他?”
李凭云挨了一顿骂,也套出了想知道的话。赵鸢素来有惹祸的本事,只是没想到她人在千里之外的边关,也能祸至长安。
“林娘子,此事已经连累无故人被京兆府带去,朝廷的人并不全是酒囊饭袋,稍动脑筋,便能想到是你把这诗泄露了出去。为了报仇将自己置身险境,还牵连你嫂子,这太蠢了,有劳你带着沈夫人随七子离开长安避开风头。”
七子看李凭云的目光从敬仰变成了惆怅,这位人物大抵是要当一辈子鳏夫了,怎么能说姑娘家蠢呢?
林芫微微一笑,笑中有泪:“李侍郎身居高位,怕是不知人世何为真情,小女学问虽不及李侍郎,可此生有能让我犯蠢的人,不枉。我与嫂嫂的前程,也不劳李侍郎费心。以免连累李侍郎,回去后我会派人将李侍郎送来的东西都还给你。”
李凭云给七子一个眼色,七子道:“林娘子,我送您回去。”
二人走了,李凭云继续和书案上的纸干瞪眼。这一封信,从中午写到现在,竟然一个字都没写出来。沈海潮之死,看起来是他自己作的,但他明明有许多个救下他的机会,哪怕是当初不帮他留在长安,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过,人各有命。世上事,就是许多人生轨迹交错的一团乱麻,而人世就是一个巨大的乱葬场,死一个人而已,不足在李凭云的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晚上七子回来,神色木然:“李大人,沈夫人...遇害了。”
李凭云手里的笔瞬间有千斤重,语气依然是麻木的冷漠:“林娘子呢?”
“她把我赶出来了,说...要杀就连她也杀了吧,我本想留下,但她拿自戕逼我走,我也没办法嘛。”
七子怕李凭云嫌自己笨,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都搞不定,趁他还没有对自己进行羞辱之前,忙转移话题:“这笔墨纸砚在桌上放了一天了,大人可是要写信?”
赵鸢人虽在太和县,但她和皇帝的恩怨就像是一条绵延千里的火引,双方都有点火之意,就看风要往哪边吹了。
李凭云两只夹起一字未写的纸,置于烛火中,再将燃烧的纸丢进炭盆里,待它烧成灰烬。
那可是御赐的洛阳纸!七子不好读书,却也晓得洛阳纸贵的道理,可惜道:“李大人,咱心情不好,别烧纸玩儿啊。”
李凭云道:“沈海潮的事,与咱们无关,不必引火上身。”
“那夫人那里...”
“哪里的夫人?府里只有一个夫人,已经香消玉殒。”
“那被京兆府押走的读书人咱还救不救?”
“他们愚蒙,被贺乾坤利用,正好借此事长个教训。”
七子虽觉得李凭云过于冷血,但江淮海生前叮嘱过了,李凭云做出的决定,要么对他深信不疑,要么走人,唯独不能质疑他。七子跟了他也有一年了,他像是剥竹笋一样地认识着李凭云,一层冷一层热,然而这竹笋剥了一年,还没剥出芯来。
七子经过一夜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没能说服自己就此置之不理,因为如果是江淮海还在,他一定会放心不下林家娘子,也会暗中帮夫人的。
远处的夫人救不着,近出的林家娘子他可以尽力而为。于是乎七子天还没亮就去了沈家,没料到这一趟,人去楼空。
【注】
内帑(tang三声):皇室财产。
诗是自己写的,文化水平不高,仅是为了剧情,懂事就别挑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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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踏雨寻梅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