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云当夜回到府邸,见到一位意外访客。来访者是赵府的忠叔,他给李凭云带了一些赵鸢表妹夫送来的茶,又留了一句话。
“小姐要办在太和县办官学一事,老爷的意思是,不要插手。”
赵邈不特意派人叮嘱,李凭云也不会去管这事,是太子已经成材了么?是皇帝成为明君了么?是百姓都能吃饱饭了么?是江河里的鱼多得钓不完了么?他哪来功夫顾她死活,她最好死在外面,有多远死多远,这样作了鬼也不能回来找他了,就让孟端阳给她收尸吧。
雨下了整整一夜,李凭云做了一个梦,他梦到多年前那场琼庄天灾,她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暴雨中,身上血衣被雨水浇湿,她执意要走那条更险的路,让上苍如何怜悯她!
在边关办官学一事,成了近日以来朝中最大的趣谈。甚至有人当面奉承李凭云识人有术,能在一众朽木中识别出贺乾坤这个可畏后生。从私下的谈话中,李凭云揣摩出文官们支持此事者居多,但这个官学一定是办不起来的,因为皇帝知道这是赵鸢的主意。
因她是个女人,所以在男人谋事的世道上,她干什么都是错的。一个弱者想在这世道里说一句话,靠的从来不是浮于纸上的白日梦,而是三样武器,一是无坚不摧的意志,二是肉眼可见的暴力,三则是灵活的头脑,这是亘古不变的残忍真相。
李凭云知道赵鸢不会放弃此事,她看似做着离经叛道的事,却又深谙深浅分寸,等这波热闹冷却之后,她会变换策略,直到最终完成这件事。她明明有更巧的办法去做这件事,可不论有多少妙计,她的第一次尝试,一定忠于朝廷。
皇帝一边暗中让狄光多敲打敲打贺乾坤,一边故意无视孟端阳的折子,半月后,再也没人想起这件事。
李凭云虽拒绝了沈海潮要给自己续弦的念头,但这厮热衷做媒,甚至让自己的表妹去尚书省给李凭云送母鸡汤。
那女子,确实有几分像赵鸢,尤其是身段和眉眼,甚至七子都将她误看成了赵鸢。他拎着鸡汤来找李凭云,“大人你见沈公的表妹了么?我方才乍一看,还以为是夫人回来了。”
李凭云放下书道:“不要再提她。”
七子给李凭云盛了碗鸡汤,回去的时候,忧心忡忡望了眼他空荡的袖子。
“沈公表妹确实烧得一手好菜,性情也温和,我觉得人家挺不错的。”
鸡汤确实好喝,李凭云的味蕾都复苏了。他笑了笑,问七子道:“你可有心上人了?”
“没有!没有!没有!”
这过激的反应,分明是刚被心上人拒绝了。李凭云道:“娶娘子回家,不是为了找人家烧菜,也不该是图人家性情好。”
“那...那图什么?”
“我若知道,岂会落得和你同样的地步?”
平日七子只觉得李凭云性子深沉,今日这几句话,让他觉得这人也不像看上去那般难伺候,他偶尔谈笑,就像是冰面消融,露出里面藏着的一朵白花。
“我们道主以前就常说李大人心怀大善,没想到您现在都位居礼部侍郎了,却还是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什么侍郎、尚书,朝廷里你能叫出来的官名,都是虚名。为人的高贵,在骨不在皮。”
李凭云是个有着漂亮骨头的男人,除了赵鸢那有眼不识泰山的,没有人不倾倒于他这身风骨。沈家表妹为了每天看他一眼,天天起大早熬鸡汤,李凭不愿做耽误人的事,命七子去跟她说清楚。
小娘子被拒绝,脸上难看,当时就一脸要哭的模样,没想到隔了一天,又来了。
七子感慨:“李大人,看来你是躲不过了。”
自赵鸢离开长安以后,不乏觊觎李凭云这“鳏夫”的女子。大抵他们真是没有缘分了,要不也不至于每次在一起的时候都会有事发生。李凭云也有了和她断个一干二净的念头,但不碰婚嫁不知,一碰上婚嫁,才知他自己也是个容易犯轴的人。
这么多人为他锦上添花,却只有一人在他落魄时为他赠一方屋顶,在他千夫所指时为他苦求一份公道。锦上添花的人越多,他便越沉迷那一株越冬不死的忍冬。
李凭云打算亲自跟沈家表妹说清楚,他随七子出了尚书省,一见他的身影,身家表妹失仪地跑上前来:“李侍郎,你这几日可曾见过我表哥?”
“前日在东宫见过一面,他出事了?”
“他两天不曾回家了,也没人向家里稍信,若不是表嫂急得生了大病,小女也不会来打扰李侍郎。”
前日东宫授课后,沈海潮拦住他质问他为何欺负自己表妹,李凭云拿与“亡妻”情深义重当幌子,才令沈海潮松手。昨日他伴驾在四方馆会见使臣,没去东宫,便也没见着沈海潮。
李凭云先去了趟身家,安慰了沈家内眷,打听到沈海潮这几日的行踪,而后派七子安排扶云道的人去查。
七子为难道:“李大人,若是陛下知道你动用了道中兄弟,恐怕对你不利。”
李凭云道:“此事办隐秘些,若还是被陛下知道了,便是我办了蠢事,活该受罚。”
七子平日看不顺眼沈海潮身上的酸腐气,找起人来却是尽心尽力。扶云道里除了以前的盗盟,还汇集了其它行道的奇人异士,更广泛收买了长安官员家中奴仆,要在长安找个官员,不在话下。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官,把坊市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李大人,看来凶多吉少。”
李凭云道:“不必再找了。现在沈家只有沈夫人和林娘子,没了当家做主的人,两个女人一定会受欺负,你这几日多去沈家走走。”
“李大人可是确定沈公出事了?”
“既然坊间找不到,那只能在宫里了,我今日入宫。”
李凭云还没来得及动身入宫,沈海潮就被找到了,更确切来说,是他的尸体被找到了。
京兆府的人去沈家喊人收尸,沈夫人看到被水泡发的尸体后直接晕倒在了衙署门口,沈家表妹一个人拖着兄嫂回家,半途就也累晕了,好在七子及时发现,才将一家三口送了回去。
沈海潮是钓鱼时意外淹死的,他平日就有这喜好,这种死法也算是顺理成章。因沈海潮常年在外,同长安多数官员都不算熟识,出殡时只有李凭云领着东宫官员来送。
盖棺之际,沈夫人突然从灵堂冲了出来,她人生得瘦小,其他人未曾注意她的动静,直到她撞向棺柩发出一声闷响,众人才发现她。此时也为时已晚,沈夫人本就在病中,这一撞,虽没撞死自己,但也撞没了半条命。
李凭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男人死了,女人竟也是会寻死的。那当年他出事,赵鸢是怎么过的?在他口不能言,眼不能见的日子里,她想过他么。或许想过,那又有什么用呢,一个阖家美满的官家小姐,读过千卷书行过万里路,万里挑一的命,岂会为他而死。
拜别了沈海潮,李凭云让扶云道的人在暗中帮扶着他的家人。夜里七子从沈家回来复命,李凭云孤身站在湖边,七子的动静打破了周遭的平静,李凭云道:“沈家如何了?”
“李大人好耳力,我们六子哥都说了,我偷鸡摸狗的功夫已经登峰造极,您竟然还听得到动静。”
“水里有你的倒影。”
“...李大人好眼力。”
“沈夫人还是要寻死殉情,林娘子哭着问她她走了自己怎么办,这才劝下了。现在二人已经睡下,换了两个姐妹守着。”
李凭云拂起衣袍,盘腿坐在湖边的台阶上,七子说出自己的猜想:“沈公根本没有钓鱼的习惯,他学钓鱼,根本就是为了接近你,求你办事,好端端的正常人,怎可能自己夜里跑去钓鱼?”
李凭云笑道:“你说谁不正常?”
“哦我没有,李大人肯定是听错了。”
“备马,去一趟柳府。”
“此时?”
“嗯,此时。”
柳霖自从接受陇西马场以后,正式开始了享清福的日子,每日睡得极早,闻鸡而起后先打一套道家拳法,再去马场溜一圈,剩下的光景就赌赌钱,嫖□□,游山玩水。
人过惯了好日子,脾性也就被养出来了。柳霖被李凭云的拜访扰了清梦,见到李凭云以后脸色极其难看。六子生前曾叮嘱过七子,要把李大人当稀世珍宝一样护着,七子护住心切,一个白眼翻向柳霖,“柳老爷,您面如粪土,有大限将至之相,需不需我找人替你看看?”
“李侍郎为人斯文,身边人口吐狂言,唯恐拉低了李侍郎的身份。”
李凭云笑道:“李某本就是贱民,何来身份之谈。”
“天子宠臣,竟仍以贱民自居,李侍郎过谦了。”
柳霖伴了女皇一世,托了女皇福,一双老花眼见证了无数聪明人来来往往,人分三六九等,那人的聪明劲儿也分三六九等,连女皇都说过,李凭云是聪明人里的翘楚,在那仅有一次的错误之后,俨然把明哲保身四字刻进了骨子里,新皇继位,从不与任何官员私下往来,同他这老人儿商议马场一事,向来开门见山,说完就走,从不聊别的。
今日李凭云一反常态,先同他品茶,品完茶又聊起养花,柳霖倒是先忍不住,问道:“李侍郎深夜找我,莫不只是想与我品茗?”
李凭云晃着茶杯:“今日东宫有位官员溺水而亡,不知柳公可曾听说此事?”
“长安住着近千名官员,生老病死总是避不开的,我倒是有心去听窗外事,奈何年老无力啊。”
“柳公所言极是,本不过是一个官员,去便去了,无需挂心。只是沈兄的死法熟悉得令晚辈心痛,不知柳公还不记不记得当年的周禄?”
柳霖见李凭云怀疑到自己头上了,也不再瞒:“既然你猜出来此事是宫中所为,就当知道不该追究。”
李凭云突然厉声斥问:“陛下为何要杀沈海潮?”
柳霖道:“哪个皇帝会平白无故地去杀自己的大臣?沈海潮也好,当年那个周禄也罢,还有你!谁不是自己惹了圣怒?”
七子见他揭李凭云的疮疤,护主心切,把剑拍在桌上:“我们李大人是问你陛下为何要杀沈海潮!不是让你倚老卖老!”
“李凭云,你带着扶云道的人来我府上威胁,不怕今上知道么!当年明德皇后知道你私下勾结盗盟中人,对你百般忍耐,你不知足还想攀附赵家,才落得那样的下场!同样的错,你还要再犯一回么!”
李凭云好整以暇地点头:“是啊,如何?”
柳霖不屑笑道:“明德皇后看走了眼,你就是个凡夫俗子。今日你带扶云道的贼子来盘问我一事,我不会向陛下透露。但你自己要想清楚了,你是贱民,别说你如今是礼部侍郎,就算封王拜相,长安城里的公卿世族们,依然当你是个贱民,他们闻得到你身上低贱的味道,依然想把你踩在脚下,就算你是再世诸葛,独木也难以成林。”
李凭云给柳霖沏了杯茶:“柳公忠于今上,不愿告知我沈兄之死的真相。那我便问柳公另一桩事,先皇在位时,曾命赵鸢去山西剿匪,那是一条有去难回的路,先皇还是让她去了,其中可有柳公推波助澜?”
“先皇...李侍郎,这二字可喊不得啊。”
李凭云给七子使了一个眼色,七子以风驰电掣之势抽出剑,抵住柳霖脖子。
柳霖原本笃信李凭云不会动自己,一来他需要帮扶他的人,二来他知道李凭云和扶云道的人往来紧密,有把柄在手,没想到他真的会拔剑,胸中的城府在无情刀尖的威逼下,碎成粉末。
“陈家夫子是主谋,我也是受他们之命,冤有头债有主,这比账不该算在我头上,再说...再说...赵鸢不活得好好的么?明德...先皇说了,赵鸢命格强,天塌下来都砸不死她。”
李凭云起身作揖:“多谢柳公如实相告。”
“李侍郎,可否...”
后续的话没说出口,李凭云握住剑柄,把剑送入柳霖的喉咙。他没有一剑封喉,而是缓缓深入,死亡本是个瞬间的痛苦,却被他不断拉长,柳霖甚至能亲眼看到自己生命之弦断裂的过程,整个过程,一滴血都没有溅出来,李凭云深不见底的眼睛始终沉默地看着他,而他的白衣,干净如新。
七子惊呼:“李大人,您是读书人,怎么能自己动手呢!六子哥知道了,该棍棒招呼我了。”
李凭云道:“柳霖助纣为虐,残害无辜,死不足惜。”
“我先去打点府里奴仆,再毁尸灭迹。”
“不必了,人是我杀的,我会认罪。”
“李大人!夫人走后你疯了不成!六子哥说的没错,那女人就是个祸水!”
李凭云大摇大摆离开柳家,七子驾马的同时苦口婆心:“李大人,杀人总不是好事,我们道主也好,那那赵夫人也好,都把您当天上的神仙敬着,你不能弄脏了自己的手...”
李凭云翻开自己的手心,手心多是刀伤箭伤,反而掩盖了因握笔生出的茧子。
“赵大人不在,从此我不必再敬神佛。”
【注】赵仆射:前文有些鸢妹老爹因新政主持有方已经升任仆射,也就是尚书省老大,相当于宰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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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踏雨寻梅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