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秋老虎一走,赵鸢就被解禁了。
正是秋来好时节,秋闱、秋狩相继开始。皇家有皇家的秋狩,民间有民间的秋狩,陇西马场的良驹供不应求,坐地起价,赚得盆满钵满。
当然,马场最赚钱的不是为民间秋狩外租好马。世上最赚钱一事,还属赌博。
长安民风自由,开放赌马,当然,官员是被禁止参与的。此时陇西马场就成了官员们最爱去的地方,因为陇西马场会隔空下注,不会公开下注人的身份。
赵鸢深得女皇宠信的另一大原因是她做事干净不拖拉,赛马当天,马场上,烈马蹄声哒哒,一旁的阁楼里,她笔耕不辍地记账,偶尔手酸眼花,得空看一眼马场上的占据。
见自己押注的小红马突然停了下来休息,她骂上一句“不争气”,继续埋头写账目。
哪些官员下了注,下了多少注,都一清二楚。
赛马结束,马场清空了,赵鸢换了一身女装走出阁楼。
马场时常有官家小姐光顾,她也是一身官家小姐的做派,就算被人发现,也不会有人怀疑她和马场的关系。
马场牌匾旁的梧桐树下,懒懒站着一人,赵鸢走上前,那人轻笑一声,“赵御史,你总算像个女人了。”
赵鸢道:“如今我已被革职,沈公子唤我一声‘赵娘子’便可。”
她把账本不着痕迹递过去,沈云岚翻看了两页,发现看不懂。
赵鸢吩咐:“今年一场赛事,进账黄金万两,明细都写在账簿上,千万不能弄丢了。”
“要你吩咐?”
“我三个月未入宫,不知陛下凤体如何?”
沈云岚晃着身子,“还是老样子咯。”
“那你们的房事呢?”
沈云岚不料她如此直白,气急败坏道:“赵鸢!这是你能问的么!”
赵鸢无辜道:“我是问频次,没问你细节。”
“太原战事以来,比以前少了些,十天也就二三回。”
沈云岚大口呼吸着空气,他一仰头,恰有一片黄叶落在了他的眼睛上。
长得好看的人,大多有几分相似。沈云岚遮住眼睛,遮住嘴巴,抬起下巴,有几分像李凭云。
“真是,也不知下次出宫是何时。”
赵鸢说:“等你出宫之日,送你三百两黄金,想做什么都随你。”
沈云岚拂开那片叶子,看向赵鸢。他不明白,如此漂亮的女人,怎么净干缺德事!
疑问还没说出口,赵鸢朝一旁跑去,那里有一个推着木车卖白糖糕的老贩,他用白布盖上白糖糕,正要推车离去。
片刻后赵鸢拿着一包白糖糕回来,递给沈云岚。
沈云岚以前跑江湖,饿肚子的事常有,对那时的他而言,能吃上一块白糖糕,就和过年一样高兴。现在就不一样了,他吃惯了皇宫里的山珍海味,再看这白糖糕,多瞧一眼都觉得自己要闹肚子了。
他摆手:“我不吃。”
赵鸢已经咽下一块了,“不是给你的。今年过年时,陛下念叨着小时候吃的白糖糕,宫里做不出外面的味道。这是我给陛下的心意。”
沈云岚的目光半明半暗。
“赵鸢,你到底是爱陛下,还是恨陛下呢?明知她又消渴症,还敢让她吃甜食。”
赵鸢说:“这只是我一片心意,吃或不吃,取决于陛下自己。”
“白糖糕我会帮你带给陛下的,我的三百两黄金,你提前备好。”
赵十三驾着马车前来,“别跟小白脸说话了,回家,有事。”
赵鸢别过沈云岚,速赶回了家中,竟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赵鸢微微后退一步,行礼道:“父亲。”
赵鸢害怕是孟端阳把马场一事告诉了父亲,心里忐忑难安,面上故作镇定:“可是母亲病重了?”
“你母亲还是老样子。今日前来,是有关李凭云的事要问你。”
赵鸢道:“李凭云之事,我无可奉告。”
普通人的仇有清算之日,但父母和儿女的仇似乎没有。赵鸢记恨他们当年对李凭云痛下杀手,记恨他们隐瞒至今。
“洛阳派去十万大军攻打太原,如今只剩三万。此事关乎长安安危,你不要意气用事。”
赵鸢道:“父亲,连你也怀疑我会为了他出卖陛下么?”
赵太傅不置可否。
是了,在所有知道那段往事的人心中,赵鸢都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
“最好不是。”
赵鸢反客为主:“我也有一事要请教父亲。若晋王打到长安,父亲您是会继续效忠陛下,还是效忠刘皇室?”
赵太傅的答案出奇的肯定:“当年陛下保全你我一家性命,如今我会效忠陛下。”
赵鸢道:“父亲如是,我亦如是。若您别无他问,便让小甜菜送您回去吧。”
“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您还记得当年有位叫冯洛的噬官么?他是李凭云同年的进士,当年李凭云高中状元,而他因科举舞弊案入狱。三年后,李凭云回到长安,将他从牢狱中救出来。李凭云被你们冤枉之际,他信他,救他。冯洛因一句‘苍天不诛李凭云’而再次获罪,被判一同流放,当年你们杀的,就是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有句话赵太傅藏了十年,还是问了出口:“你恨为父么?”
赵鸢坦然道:“我的心很小,容不得太多恨。既然李凭云还活着,他的仇,由他自己来报。”
“不为李凭云,为你自己。”
赵鸢听到“自己”二字,在秋风里怔了很久。
她自己?这又是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读书时,她是礼法的囚徒,为官时,她是女皇的棋子,唯一她是她自己的,只有太和县那段莽撞的少年时光,她感受到书外的世界,感受到国土之大,感受到民生之艰,感受到心脏的跳跃,后来回了长安,一层层阴谋如同厚重的尘埃,蒙蔽了所谓的“自己”。
之前孟端阳问她求得‘公道’之后打算做什么,她想要永远离开长安,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回来。
赵太傅离开后,赵鸢仍站在秋风里。就这样站了整整一下午,不出意料,长安第一波秋寒来临时,她倒下了。
小甜菜端着药进屋,大骂道:“算命的说你命厚,你也不能这么造啊!”
赵鸢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了药,“近日可有访客?”
“你现在什么境况?忤逆!革职!人家不踩咱们一脚就不错了,还想有人来拜访啊。”
赵鸢觉得这很不合寻常,长安和她有交情的,裴瑯、田早河之流,都不晓得她对李凭云一片痴心过,若前线有消息,一定会来通知她。
现在长安的情况是,百姓只关心眼前秋寒,浑然不知太原有战事。
赵鸢做官以后才明白,当官的对老百姓,有时候操的是父母的心。她寻思着长安这帮傻孩子,真是安逸太久了。
但她不能主动去找前线的消息。女皇虽然解了她的禁足,但府外仍然是她的眼线,送往她府里的药材都有人翻看,别说是前线战报了。
寻找对策之际,消息来了。
裴瑯领着大女儿裴如碧来探望她。
如碧虽是个姑娘家,但比同龄男儿还虎,一进赵鸢家里,就去找她养的鹰。
裴瑯跟在身后抱怨:“如碧如碧,白瞎了这么好的名字。”
赵鸢心道,长安第一种马希望自己女儿洁白如碧,真是讽刺。
“祖母和沮渠都给你准备了药,在我们裴家,你比我像人。”
“是人才会像人。”
“你再骂...算了,说个事儿给你乐呵乐呵,三个月了,朝廷拿太原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太原一方呢?”
“我看他们是打算死守到底了。曾经就有谣传说先皇要传位给晋王,如今刘皇室只剩晋王一支血脉,他只要坐稳太原,就有源源不断的人前去投靠他。”
“他们不可能死守到底。”
裴瑯认为打仗是男人的事,赵鸢会做官,不代表她会打仗,对她的反驳不屑一顾。
“晋王有将无兵,若此时进攻,只怕还没打到洛阳,就不剩几个人了。所以此时他的最优策略,一定是守住太原,争取援助,获得和陛下谈判的筹码。”
赵鸢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若是他们不打洛阳,直攻长安呢?”
“不可能,这样做风险太大了。”
“换做是别人,一定选择死守太原,等时机成熟时,拿下洛阳,与朝廷谈判。但他们是李凭云和刘颉,刘颉擅用兵,李凭云擅博弈,他们有足够的筹码,压风险最高的注。”
“他们要直攻长安,无异于飞蛾扑火。”
这种情况赵鸢已经屡见不鲜了,任她苦口婆心,无人相信她的决策,哪怕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太原如此,长安如此。
她如今连气馁都懒得花功夫了,赵鸢起身直接去找如碧玩,只留给裴瑯一句:“替我谢过祖母和沮渠。”
裴瑯:“别把病传染给我女儿!”
赵鸢:“我早就痊愈了。”
赵鸢养的鹰喜欢白天睡觉,晚上在半空飞来飞去,如碧趴在笼子外,两只大眼睛紧紧盯着它们:“姨母,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睡醒起来飞啊?”
赵鸢若有所思:“等他们睁眼,就回不来了。”
“为什么啊?”
“因为...鹰隼唯一的目标,是向着青天而去,当它睁眼的时候,它心无旁骛地向着青天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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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三百四十人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