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赶在早朝时入宫。
沈云岚从南堂出来,朝她丢来一块糕点。赵鸢塞进肚子里,继续跪着等待女皇散朝。
因为刘颉和李凭云,长安朝会变得格外漫长,今日甚至过了正午。
御厨接了前朝的命令,开始忙碌。赵鸢半跪半瘫,黄门侍郎柳霖疾步而来,“赵御史,陛下散朝了。”
赵鸢摆正身形:“多谢柳侍郎提醒。”
柳霖道:“今日朝会因太原战事吵得不可开交,陛下命赵相等人来南堂继续商讨。她让我提前通知你,去屏风后躲着,千万别让你爹他们瞧见了你。”
早知如此...她就晚一点再来了。
赵鸢道:“多谢柳侍郎提醒。”
柳霖语重心长道:“赵御史,陛下终究是疼你啊。”
太原失守,太原太守牺牲,赵鸢是唯一可问罪之人,女皇不让她和大臣们打照面,此举属实是护她。
赵鸢退到屏风后,没过多久,女皇和一众大臣前来。
十年前李凭云入狱,她父亲先主事科举,兼任礼部尚书,请国子监祭酒程仲仪担任任礼部侍郎,后赵太傅做了尚书令,程仲仪也留在了礼部,担任礼部尚书。
朝廷四品以上,皆为先帝老臣,再无青年。
如果没有当初那一事,今日李凭云应该是站在这里的。
陈国公道:“太原失守,罪不可当!”
太原战败这么大的事,必须推出一个替罪羊。赵鸢已经想好要怎么当这个替罪羊了,无非是死罪一条,何患?
对她而言,痛快地死了,好比良心煎熬地活下去。
女皇问:“太傅,此事你如何看待?”
赵太傅道:“赵鸢延报战事,当以耽误军机之罪重罚。”
赵鸢沉默颔首,她的仇人,她的家人,都不愿她留在这里。除了十年前的李凭云,没人真正希望她能在朝堂有一席之地。
陈国公好不容易抓住她的尾巴,恨不得踩个过瘾:“延误军机?恐怕她犯下的罪不单这一条!可是有人亲眼所见,那叛贼贼首,就是当年的李凭云!赵相,李凭云同你家是什么关系,不用我提醒吧。”
女皇语气疲惫:“是真的李凭云,还是有人打着李凭云的幌子,尚不能确定。今日叫你们过来,不是为了继续吵架,而是因如今人心大乱,想请诸位出出主意,此时此刻,该如何让老百姓心里踏实!”
群臣纷纷献策,赵鸢也默默从中学到了一些。
等大臣们吃完午膳离去,赵鸢在屏风后面饿扁了肚子。一个宫女前来拍了拍她的肩,“赵御史,陛下唤您前去用膳。”
鸿门宴。
女皇问:“方才的那些话,你可听进去了?”
赵鸢回答:“臣都听进去了。”
要想在皇帝身边混得好,马屁功夫不能省。赵鸢盛了碗汤,亲自吹凉,递给女皇。
女皇实在欣赏赵鸢这又聪明又蠢的样子,不由被她气笑,“当真是刘颉和李凭云?”
“臣亲眼所见,晋王和李凭云,都还活着。”
不但都还活着,还走到了一处,命运之玄乎,实难以预判。
“赵鸢啊。”女皇声音夹带慈祥的笑意,“老实说,你还能回来,朕已经很吃惊了。”
赵鸢道:“臣的家,臣的前程,陛下您都在长安,臣又能去何处...陛下,臣对那人已经断念了。”
女皇喝完赵鸢盛给她的鱼汤,又问,“他们如何了?”
“太原城他们未废吹灰之力,保守估计,应有四五万人马,绝非乌合之众。”
鱼汤鲜美,今日也没有太医在旁唠叨,女皇忍不住又盛一碗。
“刘颉少时戍边辽东 ,至太原河北一带,都是他的后备。再有李凭云做他左膀右臂,朕不敢小觑。”
赵鸢昨夜纠结了一夜,最终还是隐瞒了梁国公私会刘颉一事。
“陛下,洛阳援兵到达太原了么?”
“朕先问你另一桩事,太原虎符呢?”
“丢...丢了。”
话音刚落,一碗滚烫的鱼汤直接朝赵鸢身上砸来。
赵鸢连忙跪伏在地:“陛下,臣罪该万死!愿以一死弥补太原失守之过!”
女皇震怒道:“是丢了,还是献给你昔日情郎了?”
赵鸢颤巍巍道:“是....被他偷了。他拿旧情迷惑我,我没忍住。”
一番话里尽时小女儿的扭捏姿态,女皇又朝她身上砸了一只银盘。
满室碎裂声响起,无人敢上前探得一二。良久过后,赵鸢被送去刑部,领了二十下仗脊,以忤逆罪被禁闭在她自己府上。
送她回府的是孟端阳。
赵鸢的整片背都是血,幸亏他今日身穿是藏蓝色的袍子,血染到他自己袍角,也不显见。
小甜菜和赵十三两个把赵鸢抬进屋中,孟端阳一直在外候着。赵十三叫来药婆,关上门给赵鸢上了药。
小甜菜打开门,细雨沥沥,孟端阳就站在那阵细雨里。
“孟侍郎,你这么大个人了,不知道自己走两步到檐下避雨么?”
孟端阳后知后觉听懂了她话里的反讽,颔首道:“我未察觉下了雨。鸢妹如何了?”
“先别管我们大人了,算命先生说了,她命厚重!您快来书房烘干衣服,你要是在我们府上染病,赵大人又该背黑锅了。”
孟端阳随她去了书房。赵府屋子不多,平日赵鸢会客都在书房。孟端阳作为她的老师、长官,竟是第一次来她府上。
一进书房,迎面是一副遒劲有力的书法,内容是一句佛语:「于一微尘中,悉见诸世界」。
书房里供着一个小小的青铜佛龛,还有其它不少佛教器具。孟端阳颇为好奇:“鸢妹信佛?”
小甜菜一边点上佛香,一边答:“我们大人杀人放火,喝酒吃肉,但她真的信佛。”
孟端阳呢喃道:“未听她提起过。”
小甜菜急着问道:“孟侍郎,我们家大人,是死罪么?”
“以下犯上,忤逆罪,念在初犯,禁闭三个月,这段时日,怕是你们也不得出府了。”
小甜菜惦记着自己的相亲会,沮丧道:“我们大人这脑子,跟正常人不一样,什么不行干什么。”
孟端阳本凝神一阵,道:“忤逆罪不至死,陛下在保护她。”
“真的?陛下待我们大人这么好啊?”
孟端阳笑了一笑:“她是女皇开辟女子考科举以来,唯一一位走到内朝的,陛下不舍得她,是人之常情。”
小甜菜把孟端阳看做待嫁备选,还想跟他多聊几句,便被药婆叫去吩咐了。孟端阳烤干了衣服,自行离去。
第二天本想去看看赵鸢,一桩新案子下来,他亲自南下巡查。快马加鞭一个来回,已经一月半过去。
赵鸢家中内外都有人守着,孟端阳看到私服藏匿的女皇亲卫,才恍然大悟,女皇此举不但是想保赵鸢一命,还是想用她来试探李凭云。
那个人在长安无依无靠,他和长安唯一的关系,只有赵鸢。
但孟端阳认为女皇是多此一举。十年前,他同那人下过几盘棋,发现自己从前对他有所误解。
旁人眼里的那个人,急功自负,折辱“文士”二字,其实他不过是心无旁骛罢了。
孟端阳带着皇令前来,没人阻拦他。他本以为赵鸢这些日子在专心闭门思过,不料她还是耐不住寂寞,召集一府的人在竹林里蹴鞠。
自受罚以来,人员不准出入,无法从外面运消暑的冰块,赵鸢只好把书房搬到了竹林里。
在一众玩乐的身影中,孟端阳率先看到书案上摊开的一幅字。
「折风流」。
赵鸢当年靠着一流的死记硬背的能力考中进士,又因会察言观色得到女皇信任。但就连她的父亲也不认为她是个“文士”。文人与士人,一要匠心,耐住寂寞,二要风骨,耐住苦寒。
十年前的赵鸢少不更事,还会学着去做一个合格的文士。近年来圣宠加身,她有恃无恐,越发放纵本性,再也不把先圣教诲放在眼里。
活脱脱一个贪官进化史。
孟端阳没有声张,赵鸢跑得腿疼停下来,才发现了他。
她玩得满身是汗,又腿疼难耐,一时忘记给孟端阳行礼。
“孟侍郎来看我?”
孟端阳道:“公事上有几句话要问你。”
赵鸢嘴角沉下,“去书房吧。”
孟端阳同她一前一后去了书房。赵鸢坐下来,不顾礼数,直接踩上脚凳,给自己揉着膝盖。
“腿又疼了?”
“不碍事。你快点说,好让我早些休息。”
孟端阳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江南道有个姓汪的诗人,科举半生落榜,三年前进士及第,任当地县令,三个月前其昔年同窗揭发他买官,我此次南下,正是调查此事,这是他的口供。”
赵鸢道:“我以为你是去查多大的案子了,买官案若要严查,只怕等不到能查完的那天。”
孟端阳在大理寺五年,刑部十年,两司事务虽有交集,但所面临的人大有不同。刑部多是等待刑罚的囚犯,不似大理寺罪犯那般乖张,对待他们,孟端阳也难维持以前的铁面无私。
他苦口婆心劝导着赵鸢:“鸢妹,迷途知返,方有退路。”
赵鸢道:“何为迷途?”
“此人亲口指认,买官渠道是陇西马场!他给陇西马场送了价值黄金百两的好马,陇西马场名义上的主人叫胡十三郎,你能不知此事!”
赵鸢垂头看着那封口供,那诗人不愧是吃咬文嚼字这口饭的,将买官的过程写的清清楚楚。
“你这些年,借马场名义,究竟收了多少贿赂?”
赵鸢忽而笑道:“以孟侍郎的品性,断然不会假公济私,此事应当先上报陛下,是陛下让你来问我的么?”
“是。”
“那就对了。孟老师,我的俸禄有多少,你最清楚。以我的俸禄,想在长安租个半大的宅院都难。在刑部多年,我半文钱都没贪过,就凭我,如何撑得起如此大的马场?”
孟端阳很快就理清了其中的勾当。
赵鸢就算有要卖官之心,也没有那能力。她奉女皇之命运作马场,买官方通过为马场捐赠,获取相应官衔,而马场的马既能充公,又能卖给藩国,也能用来赛马赌钱。不论如何,最后获益的都是女皇。
所以,女皇派他来问赵鸢,实为暗示他,此案不必再查了。
孟端阳揉碎那张口供。
他没有发怒。赵鸢觉得孟端阳不愧是父亲的学生,当然不止他们,还有朝堂其它的文官,他们好像被没收了愤怒的权力,从不会真的发火。
他只是问他:“你还记得当初在国子监念书时,我问你,为何要考功名么?”
赵鸢像个顽劣的学生:“当是我说是为了公道,其实也不是。别人都那样说,我也那样说咯。”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骗不了我。”
又来。
赵鸢受不了别人拿情分说事,她正色起来,清清楚楚告诉孟端阳自己的答案:“我和你们一样,心里求的是公道,可走的这条路,叫世道。”
孟端阳突然问了她一个无关话题。
“你求到了公道之后,打算做什么?”
这对赵鸢来说很稀奇,因为他们向来谈得都是脚踏实地的事,从不会聊此类虚空的问题。
不过,这个问题让赵鸢意识到了,她很快就会得偿所愿。
她思考了很久,给了孟端阳一个答案:“我想为自己求一个善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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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身体很诚实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