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朽 第17章 暑假

小圆朦胧醒来。关了闹钟，坐起来，只觉一身疲累。梦中景象披覆在身，压得酸楚疼痛。

下床时瞥见那抹紫色，她的心陷了一下。这样温柔的颜色，不该纠扯在黑暗中，它应该明媚的存在着。她伸手，欲抚。停了下，轻轻抚了上来。

程风打开门的时候，看见了伞下人的笑脸。她的口罩捏在手中，帽子褪下，微微笑着。他也笑，接过她手中的东西，侧身请进。

搁下饭盒入坐，他笑着看她。她挂起伞，换好鞋子过来坐下，伸手放在他额头。

微凉的触感使她眼中温柔明亮，看见他，轻轻地笑了。

他也笑。

“吃饭吧。”

吃过饭各自画画，小圆在那里斗黄风怪，程风的暗夜无边正静谧铺展。

两人画着，偶尔停下看对方画一会儿。午饭点了外卖，吃完仍是画。画到流沙河波浪滚滚时，小圆已经撑不住了。搁下东西，趴在茶几上睡去。程风继续画着。

小圆醒的时候，程风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眼下疲惫的暗青，瘦削的下颌线。她伸手，轻轻抚在他皱起的眉头。那指尖微热，要安抚所有，将眉心烫平了。

程风醒来，洗漱过，准备晚饭。做好后，两人吃饭追番。晚上仍送小圆回去。

过了一周，学生陆续放了暑假，店里生意也忙起来。这天送完小圆，程风并未离去，一直坐到客人散尽。

送别最后一桌客人，李玫坐下来，在程风对面。“要吃点东西吗？”

程风轻轻摇头。

“怎么了？”李玫感到些微紧张。

“玫姨，放暑假了。小哲要过来停两天，你要见他吗？”

李玫呆住了。

小哲。

这个名字。

它一开始是一道痛苦而愧疚的闸，无数次被冲垮。后来照顾小圆，这个闸被划出一道一道深痕，渐渐枯竭了。只有偶尔想念起，使它冲泄一次。再后来，心力交瘁，深痕刻成了天堑。她没有往下眺望的勇气，只能往前挣，往前奔。

那么多来吃饭的孩子啊。他们一般大，在她眼中不断变化着。只有林哲两个字，封了尘，再不敢去仔细念起。

李玫的眼泪落得凶猛，喉咙里的疼痛使她自觉想要咽下这股脆弱。然而鲠住了，便一下哭出声来。她又咬紧牙，仿佛被自己声音惊到，只是捏紧手狠挣着落泪。

程风忽然觉得自己残忍。

这一切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却也要她背负着这枷锁。

背井离乡，抛弃一切，成长为他乡的树。过往皆不敢见，硬生生地把自己从中撕裂出来。她又做了什么？

李玫独自哭泣，从捏拳绷紧了哭，到摇头洒泪，到捂脸抽动，也是无声。

一时止住了，要开口，可是喉咙发难，眼泪更快。只有点头。

程风的喉咙也疼痛，只能点头。他抹掉眼泪，要说什么，终是难出口。

厨房里，也有一人独自落泪。

程风走的时候，李玫照常送他出来，看他远去。只是这晚站得久了些。

进去的时候店里已经收拾干净了，小圆站在那里等着。李玫笑了，锁了门，牵她上楼。

林哲来，已经是三天后了。

程风一早就去机场接人。中午的太阳明媚，出租车在店门口停下，他们下来。

李玫已经满眼堕泪，却无法上前一步。林哲也站在路边，他从车上远远就看见她们了，却也不能踏出一步去。

程风拍着林哲肩膀，他终于抹了眼泪，跨出脚，向李玫伸手奔去。

照片里的孩子向自己奔来，李玫张开手，揽住他。两人抱头痛哭。

一时分开，李玫摩挲着林哲头脸看得模糊，又抱住痛哭起来。

路上偶有行人侧目，便惹动了临近商铺的人在门前窥看。程风走去将那半掩的卷闸门掀高，拍拍他们肩膀要哭得难舍难分的母子俩先进去。

李玫牵着林哲进来要让他坐下，却只是站着边笑边落泪。

开了灯，放下行李箱，拉下卷闸门。程风过来拍着林哲肩膀让他坐下，又搬过一个凳子让李玫坐在旁边。便去牵了小圆，两人在旁边退后一张桌子坐下。

李玫拉着林哲的手不停抚摸。孩子的脸一直模糊，她没有看清过，却清楚感知这是她的孩子。

林哲已经哭到哽咽，几乎要一头栽下去，母亲又揽住了他。

小圆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最后只能趴在桌上，深深地把头埋起来。

哭到眼泪一刻干竭，只剩赤红的眼。李玫拍着林哲，像回到儿时一样。

后来，到底都止住了些。李玫摸着林哲头，问到：“饿不饿？”

林哲心底涌起大片痛楚。靠着母亲，要摇头，不断地点起头。李玫拍拍他，喉咙哽住，片刻才道：“妈去给你做好不好？”林哲点头。

李玫还是拍着，林哲依偎着她。

小圆仍深埋在自己胳膊中。

程风仰头望去，只有眼泪深深地滑下来。

后来李玫进去厨房。林哲看过来，瞥见小圆，忍不住也趴在桌上。他哭了会儿就止住了，坐起来不断将眼泪擦抹干净。

程风擦去眼泪轻抚着小圆，后来轻轻拍着，直到她渐渐缓和。小圆坐起来，看见程风，眼泪涌起。

程风摸摸她的头。她的眼泪滑落，又和林哲对望见了，泪水便又肆虐。

她捂脸又低头颤抖起来，林哲也落下泪来。但他还是很快控制住了，起身走过来坐下，伸手轻轻拉她的胳膊。

她终于放下手来。微微抬头，瞥见林哲，泪水更加凶猛，便要低下头去。他握住她的手，摇着头轻轻笑着，最后只有紧紧握住她。

还是林哲先抹去了眼泪，又微笑着，伸手来替姐姐擦拭。然而那眼泪怎么也擦不完的，一遍又一遍。直擦得他又落下泪来，无限疼惜地还在给她擦拭着。

程风在桌下握着小圆另一只手。她吸着气，一次次地想笑，一次次地咧嘴滚下泪来。她一遍遍努力，最后终于控制住，只剩不停地抽动。

李玫推着小车掀帘出来，看见坐在一起的三人皱眉吞咽下去，微笑着走近。程风松开小圆的手，李玫端起一碗面放在林哲面前，笑着。又拿起一碗要给程风，他忙伸手接过。最后一碗给了小圆，又拿出三碟菜放上桌，把筷子分下去。“快吃吧。”她说到。

“你不吃吗玫姨？”程风问到。

李玫摇头：“你们吃吧。”她在林哲旁边坐下，揉了揉他的头发。

小圆一时心中苦涩，忙低下头去拿起筷子，埋头在碗中吃着。是她让母亲不能成为母亲，只为她活着。是她。

真熟悉的味道啊。林哲拿起筷子，也埋进碗里往嘴中送着。眼泪滚进面里，鼻涕也要肆虐。他不敢出声，使劲吞咽着。

程风也低头吃面。他不敢看对面的李玫，只是大口吃着。

好像以前啊。三个孩子，三份饭。好像啊。

等到吃完，李玫拦下他们，自己收拾了送去厨房，又端出水果来。

水果的甜缓和了些许，他们也不再那么沉溺，微微鲜活起来。

“听说这里有个郁野公园很好，海边风景也不错，我们一起去看看。”李玫抚着林哲说到。她看见小圆，欲抚她，又离得远些，够不到。

小圆缓缓移开了目光。程风懂得李玫意思，忙接道：“海边真的不错，等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一起去吧。”他握了握小圆的手。她看着他，点点头，看向母亲和弟弟。

李玫点着头，林哲笑了。

他们坐在一起，聊着林哲的学业，程风的国外生活和工作。偶尔还听见外面有人议论着店里居然歇业，说说话话着走开了。

晚饭李玫烧了鱼，弄了些他们爱吃的菜。吃过饭收拾完出来，太阳正鲜红挂着。锁了店门，程风与小圆骑他的车。李玫和林哲扫了两辆车，一行去往海边。

风还温热，和橘红的光、蝉鸣一起印证夏天。

海边很热闹。有人和他们一样刚来，说说笑笑着奔向海里去了。他们停车下来，也随上去。

人好多啊，情侣、父母孩子、朋友······玩水的、游泳的、散步的······海风里夹着欢闹声、嘱咐声，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李玫牵着两个孩子，赤脚踩在沙滩上，热烫的沙子温暖至全身。

他们走到人少的地方，面对着海。浪涛习习，海面闪动摇曳，温柔而巨大。李玫第一次有了些轻松的忘我感。

晚阳的光镀在每个人脸上，温柔而恬谧。林哲握母亲的手微微动了动，他侧头看着母亲，眼底光辉柔柔闪动。

小圆摘了耳机静静依偎着母亲，晚阳映在她瞳孔，再平静不过。

程风转过头去，夕阳也点映在他眼中。

有人沿着海岸线散步，路过他们。过会儿，他们也踩着浪沿海线走着。

一直走出去好远，林哲捡了几个贝壳放进口袋。

李玫忽然说：“小圆，咱们一起拍张照片好不好？”小圆点着头。李玫笑着抚摸着她的脸颊。

林哲高兴地掏出手机，“我来拍。”

大家站到一起，他举起手机，笑着。“咔嚓”拍了一张，“咔嚓”又拍了一张。

程风笑道：“我给你们拍一张吧。”

“好！给你，哥。”林哲递过手机，兴冲冲揽着母亲和姐姐。

程风找好位置，拍下一张。

“再拍一张！再拍一张！”林哲喊着。又将母亲让到中间，自己和姐姐一起挽着。

程风再拍下一张。

“再来一张！”下一秒，母子两个已经贴着小圆笑着。程风就再拍一张。

拍完林哲拿过手机凑在一起翻看，越看越喜欢。“我一会发给你们啊。”

太阳渐渐要落下了，前面的人依偎着看落日。他们也停下来看着。

夕阳火红热烈，滚圆的，染亮了身边的云。它试探着，一分分接近海水。海托住它，映出那鲜艳的辉煌来。它们慢慢相接，承接一半的对方。渐渐，夕阳愈加深陷，更加得将自己给了出去，至完全没进海里。

天际只剩灿烂的云霞。近处光耀的金，金染的红，到羽红一片，到微染的红蓝轻轻飘散。由深至浅，还在流恋。

海静谧波动。他们并肩站着。

海水微凉，风也清爽。林哲的手一直牵在母亲手中，挽起的裤腿溅湿了些许。李玫脸上的笑容没有退散过，她自己也没有发现。这种崭新的笑容落在小圆眼中，微微发烫。她只能注视着那耀目的金光。程风牵着她，温柔地笑看。

金光渐渐潜息。他们不再走，踩着水玩。风吹得他们生动起来，像四只活泼的海鸟。

远处的那对情人模糊着向这边缓缓动着。李玫走去沙滩坐下，看着孩子们嬉戏。程风撩起一片水浇向林哲。林哲不妨，反应过来忙回击，两人笑闹往来。小圆一边笑看，偶尔也被浇到。

后来索性都把手机交给李玫保管，安心玩耍开。程风得空偷袭小圆，林哲又急忙相助。姐弟两个与程风一时互掀水猛泼起来，欢闹声带得李玫也笑出声来。

终于程风不敌，撒腿跑开。林哲还不饶地牵着姐姐追上去，边追边喊程风认输。

他们在水里追逐着远去，李玫笑着看那依稀的影子。那对情人缓缓路过。

海水在夜幕里声声荡动。天上星星散落，风轻极了。

有人走近了坐下来。

“谢谢你，小风。”

星星闪烁，海水荡漾。

“比起我，你更该感谢的是自己啊，玫姨，几乎没人可以像你一样。”

海风吹着。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呢？”

海风吹着。

千万波浪涌荡，激动深沉的海心。海底慢慢被唤醒，水一寸寸涌动起来。

海风一直吹着。

不久，林哲和小圆也回来了，挨着李玫坐下。

回去的时候海边已经冷清下来，只剩他们的车并排沐着月光，静静相候。

三辆车亮起三束光，程风引领着方向。

回到店里，还不到10点。李玫提议吃烧烤，便点了外卖。不久外卖送到，程风接来搁在桌上，大家一起打开摆放着。

李玫取了两瓶冷饮和一次性杯子放下，拧开倒上依次递给大家。程风接过饮料，起身去向冷饮柜取了两瓶啤酒回来。起开一瓶，他看着李玫：“喝点吗玫姨？”

李玫笑了，点点头：“喝点。”

程风给她倒了一杯递过去，自己也倒了杯，又向林哲说到：“你要吗？”

林哲摇头。程风笑说道：“别骗人啊！没和同学私下喝过吗？在这就不要装不会了。”就作势要给他倒上一杯。

“我哪有，”林哲忙一手拦上那瓶口，一手抢过杯子，“少瞎说好不好，我什么时候喝过！”

“那尝尝？”程风笑。

“好了，别逗他了。”李玫笑说着。

“有什么好喝的。”林哲嘟哝着，只关心面前的烧烤。

程风笑着放下酒瓶。李玫招呼着：“快吃，快吃。”便都动作起来。

烧烤鲜香过瘾，吃得欢心。程风不时给大家递着纸巾。姐弟俩喝饮料，他拿起杯敬向李玫，李玫也笑着执杯回应。

酒液入喉，凉滋滋滑进去，刺激的人精神一爽，更加开怀吃起来。

李玫浅喝了几杯便止住，剩余都是程风一人喝尽。后来仍不尽兴，又去冷柜取了一瓶。也不怎么吃东西，光是喝酒。大家都吃饱了，只有他喝得面红耳赤，目光如水。

李玫本来想他放肆喝过，就在这里睡下。谁知程风也未大醉，只是执意要回去，又叫好了车。无奈只能让林哲送他回去，今夜便在程风家住下。

再三叮嘱着送走两人，进去锁了门。收拾完毕，母女俩上楼。道过晚安，各自洗漱。

躺在床上，小圆睁着眼，清醒得很。这片黑暗和海边的暗夜融合起来。

她的弟弟牵着她的手，和她说：“姐，向前看吧。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一个人活下去。一个好人，应该往前走。走下去。”

走下去。

拿起手机点开收到的照片，看了又看。

李玫躺在床上，还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一切都是她的想象。不知是否酒在作祟，又或者喝过酒吗？

睡意弥散的时候，忽然微信响了。

打开一看，只有一行字。

“小哲来过很多次了”

小哲来过很多次了······

泪水冲刺，一下喷涌。李玫抓着手机，紧紧咬牙，埋进枕头里。

微信又响起，手机静静在她手中亮着，渐渐灭了。

很久，微信再响，仍旧独自亮着，继而灭去。

等到终于去看的时候。等到终于看清。

“我睡不着，玫姨，我感觉好痛苦。”

“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玫姨，求求你。求你告诉我。”

泪水一遍一遍，身体绷到不能再撑。枯竭了，还是不能摁下按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