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课业写完没
姜遣听得眉心微皱,只好先领教下应心瑭说得阻力和后果。
这是识海局阵,两人的身体都在外面,打斗全靠识海稳定占上风。
姜遣招招压制挥刀砍人的应心瑭,已经看到她面容如山色空蒙般模糊,目光简直是正被夺舍般狠厉。
“应心瑭——钱还在——”姜遣听见她句句不离钱,提醒道。
应心瑭只关注一个字:钱——
就算这次阻止了,那以后钱都被偷走了呢!
她在预想没发生的坏事。
没钱,就没肉吃。
没有肉吃,就没力气练功。
没力气练功,就会被人欺负。
总被人欺负,经常受伤还没钱治。
身体不好了,连赚钱的力气也没了。
恶性循环,她饿死在乞讨的路上——
“没钱我也不想活了——”应心瑭想得肝肠寸断,大怒。
至于吗,钱不是没被拿走。
姜遣不知道应心瑭在想些什么。
他看见过应心瑭着急忙慌又充满期待,在巷子里磨镜赚钱一身烟火气的样子。
那样的她就算说句没钱也不想活了,也会让人觉得是玩笑话。
眼下情势不再是应心瑭的回忆,而是她发泄情绪的幻想,连人都认不出来。
姜遣不知道,应心瑭当时是怎么处置这个半夜盗窃的少年。
他只见到,应心瑭此时眼中的彷徨和焦急。
和他真元破碎时一样,天地茫茫不知何处去。
身为大巫贤无法挽回局势的挫败,半步真人化凡无力掌控未来的厌世。
底气不足,才会预设没发生的灾难。
姜遣想过自己变成没什么修为的凡人,要如何吃饭睡觉,是不是活不了多久,怕是没希望见到心里的人了。
心中的不甘一刻不停地沉淀,修行艰难。
有个少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强行递过来一碗烟火。
身在朝堂高高在上久了,怎么忘了自己也是从苍生中来。
吃饭睡觉,化凡重修,这样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应心瑭——可以找闾长处置!”——杀人解决不了内心放大的恐慌,他太明白。
“二狗,找你爹娘来也没用——”应心瑭冷笑一声。
姜遣劝解却没用,一时不知应心瑭情绪失控的关键在哪里。
他只是认识她,从未关注过这名外院弟子有何不甘与遗憾。
应心瑭只想将欺负自己的人剁了,哪管偷钱的人已经中了机关犯罪中止。
这一桩桩辛苦,一遭遭欺负,还不都是师父扔下自己独自生存才造成的。
既然捡了养了,为何又不愿继续带在身边!
怨吗?当然怨。
怨,有什么不对,和记得恩也不冲突。
师父像老鹰扔小鹰一样,将她丢下悬崖不管了。
这世上,她存不存在,又有什么不同。
这世道,她活不活得下来,谁会在意。
姜遣还手应付刀砍,想到刚找过来的时候,好像听见应心瑭自言自语问了句“我不重要?”
这句话如芒在刺,也扎进了姜遣因丝丝滋生的思念而裂痕遍布的心。
你情我愿的亲近还深深印在姜遣识海之中,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不是不喜欢,只是没那么重要,是这样吗?
寒光一闪,姜遣仰头旋身,刀尖贴着脖颈而过。
应心瑭连转腕的动作都没有,一刀划过未达目的,小指轻轻一勾就将刀身在手心一旋,又是如臂使指的一刀刺向要害。
姜遣失神,差点被砍伤。
他不知道如何告诉一个少年你并非不重要,因为他都还没安抚下来自己。
应心瑭年少孤苦,很怕被人欺负,最怕没钱过日子。
自视甚高,总好过认为自己不重要,陷于自我怀疑。
姜遣违心地吹捧:“你最厉害,你能一力破万法——”
从未被人夸过,也没夸过别人的国师,就只能说出这么两句。
话音落下,规整的石屋和一片青竹都不见了。
姜遣避开最后一刀,趁机跳出应心瑭的识海攻击范围。
“师叔!”应心瑭一刀将对着撒气的二狗砍没,神念一转周身干净如明镜。
这世上,只有师叔最喜欢用“最”这个字夸她,最厉害最可爱最烦人……
我最厉害,没错,师父师叔教了她最上乘的功法,给了她最自在的童年。
应心瑭想起磨镜技艺、机关刀法、修真功法,都是师父和师叔一点点教得。
师父留给她不多不少的钱,既不让她坐吃山空,也不会让她招摇引人觊觎。
家乡山头观主的长生功法,也是师父给得,不然观主何必与一个孩子交好。
师父留在十里八巷的威名,也让旁人在心里好好掂量掂量,敢不敢欺负她。
立身之能,吃喝本钱,人际关系,生存环境,师父都给了。
如此怎么能说,她之于师父不重要。
萦绕在周身的妄语,还在不断提醒:“你不重要,才会被丢下——”
应心瑭双眼凌傲,用师叔常说的一句话正式回应:“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
凡事先求证,都没求证,就别瞎想。
“师父还有更重要的使命,不代表我就不重要。” 她下了结论。
既然如此,就不要再一点点地剖析自己。
因为派不上用场,所以被丢下;
因为修炼没开窍,所以被扔下;
……
“我认为我很重要,就可以。”应心瑭眼中温情流淌,如清溪冲刷狠厉之色。
姜遣听了目光一定,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
他一直很想亲自问问她,为什么轻易放弃他,仙凡有别就直接丢下吗。
他又怎能轻易断定,是她轻易放弃他,他对她来说不重要。
他想修成正果,可笑觉悟太低,连个局阵都不能当即破除。
还在纠结着看清容貌,差点沦陷于一时温存。
妄情境中,经历多番生生死死大起大落。
他没那么容易被挑起情绪,除了想起她。
姜遣心念稍稍平复,正打算带着对局胜出的应心瑭一起出去,转念间情景又变。
少年人的心思,没那么难以琢磨,无非说风就是雨。
应心瑭认为,师父教了这么厉害的功法,当然是为了让她该出手时就出手。
混元玉人桩,一力破万法!
任自舟呢,害她为了救命跑到岐国用尽积蓄,不肯赔钱还要杀她。
姜遣跟了上去,不知道应心瑭在瞎转悠什么。
但见她眼中戾气消了不少,可又变成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场景一变,雪落无声。
一袭青色道袍从天而降。
姜遣单手背着悄悄看着。
应心瑭这是,自我怀疑的情绪没了,自视甚高的情绪来了……
“你站住,是不是你!”道门男修,看上去和应心瑭差不多年龄段。
“你谁?”应心瑭双目一闭继而一翻,语调十分散漫。
雪落天,熟悉的街道,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道士。
难道是应心瑭和那猫妖看上的男修,孟洛的师弟任自舟。
姜遣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以为化成这副模样,我就认不出你了,还敢否认!”任自舟态度轻傲。
“原来是仙君啊,你穿好衣服束了头发,我没认出来。”应心瑭打量下嘲笑道。
姜遣表情一言难尽。
这话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没穿好衣服就能认出来了。
当初应心瑭跟妖修厮混,双双招惹这个任自舟均被打伤。
没想到在这个局阵中,应心瑭还是不放弃。
等出去了,还是要再让她去五德斋待一待。
这应该就是,那时应心瑭手腕皮开肉绽的原因。
果不其然,姜遣看见任自舟怒羞成怒捏诀出手。
然而应心瑭并没有受伤——
耀月银灰色的真人印记,就在这一瞬隐现在应心瑭眉心正中。
如同风刄残影,象征着战技流真人的实力。
姜遣面无表情。
少年人的心,真大。
眼睛一睁一闭,就从真窍境跳到真人境。
这已经是应心瑭放大的欲念,不再是遇见任自舟的真实情形。
姜遣在任自舟被揍得抱头鼠窜东躲西藏时突然出现。
局阵已经在震荡,再这么下去,应心瑭识海稳不住。
应心瑭飞跃而至如疾风闪过,气势压人:“任自舟,心瑭真人在此,哪里逃——”
姜遣准备直接将人揍醒,这梦里跳升的境界不堪一击。
才要结印,他见自封为心瑭真人的人没动,还听她恶狠狠地说道:“两万七千五百二十二钱,拿来!”
什么?
见色起意,还问任自舟要钱,这什么德行。
被当成任自舟的姜遣直接道:“没钱。”
他此时更加明白了名家术法的厉害之处。
若是施术人也在此,可以轻易闯入局阵中人的识海,想怎么引导就怎么引导。
不过,若是被更为清醒的局中人反将一军,自己也会殒命在此,这就是代价。
“没钱去死——”应心瑭不跟讨厌之人废话,一掌风刄透出手心。
两万七千五百二十二钱,是她一路找司星序救命的花费,以及利钱。
姜遣结印,一道法术就将心瑭真人的杀招挡开,毫不留情地捏诀把人打飞出去。
应心瑭倒飞出去,后背撞在树上滑落下来扑通一声。
她一时不敢相信,她可是真人啊,又被揍了……
“你醒醒吧——不堪一击。好好修炼,别异想天开。”姜遣语气没什么耐性。
应心瑭这么一次次地被勾起不良情绪,什么时候是个头。
应心瑭跌落在地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姜遣有点头疼,是不是刚才出手重了,会不会又让她陷入丧气的情绪。
纷落的雪花,化开一片新景。
应心瑭慢慢起身,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
“怎么了心瑭,没追到兔子,还是没抓到鱼?”
“师叔——”
“不会是打架输了吧。输在那一招,说说。”
“师父——”
姜遣站得不太远,从半开的大门望进院子里。
那是一个院内极其整洁的家,连大门做工都显示着严苛。
可是里面三人的相处,其乐融融,有些没大没小。
姜遣静静地待着,察觉不到局阵有任何不稳之处。
应心瑭情绪很稳,逃避到最温暖的家里,总是不想出去。
可这是假的,师叔死了,师父走了。
她遭遇了什么,好像被一个女修用什么术法困住。
但是这个术法真好啊,她一点都不想出去。
姜遣不知道,原来童年还能和家人这么相处着过。
他自小,要么成为有用之人,要么成为更有用之人。
义父从来只告诉他,哪里做得不好,哪里要做得更好。
他有些不忍心打扰应心瑭享受家人还在身边的美梦。
可是一直出不去就算识海没崩塌,应心瑭还没戒饭的身体也会饿死。
这耽误他出去追那个女修,确定许子庭的罪证。
还有,那个被名家修者掳走的少女向莲没找到。
姜遣慢慢走过去,学着左小白的语调,冲门内的人一喊:“应心瑭,你四经**课业做完了吗!”
应该有用吧,他想。
子规堂的新弟子贪玩时,最害怕被左小白拎出来。
应心瑭长睫一颤吓了一跳,身边的师父和师叔乍然消失不见。
她一脸怨念地看过去,瞪了姜遣一眼:“我写完了,姜师兄你学左长老干什么。”
姜遣一愣,应心瑭竟然很清醒,她知道这是追忆只是不想出去。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