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倾沙中一点翠,金玉瑙石遍亭楼。”
——《叙金川》
金川城落于沙中绿洲,处西域与中土之交,商旅来客络绎,人情风貌俱佳,千百年来自是西北形胜之地,“塞外江南”,“沙中明珠”之雅称层出不穷。
时值西域三十六国战乱,不少逃难之人涌入金川城,盼望可在此处得以生计。
这日,城中热闹非凡,人群重重叠叠,将中街与东南街的路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来今日自西域来了一位弄蛇艺人,正在街头卖艺。
弄蛇人年岁四十左右,满脸凌乱的褐色胡髭,衣饰褴褛破落。他手持一管形状奇妙的竖笛,笛声千转百折,洋洋盈耳,音律别有一番西土风情。面前放着一只大皮袋,袋口敞开,数条色泽艳丽的大蟒自袋中探出,随着笛声上下摇摆,悠然起舞。
周围观众无不啧啧称奇,铜币金银如落雨般投入钱袋,弄蛇人满面喜色,不觉疲倦地卖力演奏,直至夜色深沉众人散去,这才收摊。
弄蛇人由西域逃难而来,就歇脚在城角的一间破屋里。他收了摊,扛起装蛇皮袋,一手点起烟斗深吸几口,得意洋洋地回到住处,随手将那蛇袋一扔,就躺在肮脏的稻草堆里打起鼾来。
夜深人静,除了弄蛇人的鼾声阵阵,四下里再无声息。一个小小的人影从街边窜出,蹑手蹑脚地走进屋来。他见弄蛇人睡熟了,小心翼翼地凑近那上下翻腾的装蛇皮袋,大着胆子解开了袋口麻绳,几条大蛇霎时弹出,吓得他“哇”地一下坐在了地上。
少年不过总角之岁,名叫阿文,从小父母双亡,靠在酒馆里打杂役为生。他在白日里看到街头蛇舞,心中万分好奇,无奈要照看酒馆生意,又两手空空囊中羞涩,只好在半夜尾随着弄蛇人来到他住处,想看个究竟。
弄蛇人翻了个身,嘴里咕哝一声,又重新打起鼾来。
阿文生怕闯下大祸,手脚发颤着想重新系上袋子,咬牙凑前一看,只见袋中几条大蟒左拧右绕,乱斗成一团,居然是在围攻一条小蛇,这小蛇半个头已被大蟒吞下,费力地扭动着。原来弄蛇人倒头就睡,忘了喂蛇,蛇群饿地疯了,便在同类中择弱小者充饥。
他连忙从屋角捡了只死老鼠丟入袋中,大蛇们嗅地气味,这才放开了小蛇,忙着去争夺死鼠了。阿文壮着胆子伸手拿出了那条小蛇,见它身上被咬出血洞,鳞片秃掉许多,心中十分心疼,不禁联想到了自己:他父母早逝,从小便吃不饱饭,身形瘦弱,总是遭人欺负。
阿文想起自己遭遇,瞬间对这小蛇起了怜悯之心,轻抚着它伤口小声说:“乖,没人再来欺负你了。”
那小蛇原本奄奄一息,听见这话,竟似通人性一般睁开了眼睛,吐出信子舔了舔阿文的手。
他忙从袖中掏出后厨里剩下的一枚鹌鹑蛋,送入小蛇口中。小蛇乖巧机灵,浑身鳞片在月光下金光灿灿,腹下又是一片雪白,十分漂亮,阿文越看越是喜欢,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趁着弄蛇人没醒,把小蛇带走吧。然而猛得想起亡父生前的教导:“凡有主物,不可盗取。”心中这邪念转眼间便消去了。
阿文恋恋不舍地放下小蛇,重新封住袋口。“别担心,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的。”他小声对着皮袋说,心中莫名觉得那小蛇能听到似的。
此后每天,阿文白日里在酒馆里做工,晚上便从后厨偷几枚鹌鹑蛋,乘着无人之时奔到破屋里,把小蛇从袋中放出,喂它蛋吃,对着它细细说起每日的忧愁和烦恼。
因为小蛇生的黄皮白腹,他便为它取名“金不银”。
阿文身无父母,又老实忠厚,酒馆老板陈四见他瘦弱可欺,对他动辄打骂,身边的小厮怕被老板记恨,也从不敢辩护,远远躲着他。阿文原本满腔孤苦无人可诉,如今得了这条小蛇作伴,像是有了一位无言良友,连乏味的日子都变得有盼头起来。
弄蛇人初到城中,人人都对蛇舞感到新奇,日日都有不少人围观。日子一长,人们看腻了,再也无几人愿意打赏银两了。他只好每日早早收摊回到破屋中,彻夜饮酒消愁。
因为弄蛇人总是醒着,阿文已经好几日没有去偷会小蛇了。这日他在后厨正细细擦拭着酒架,却冷不防听见老板陈四谄媚的声音从前台传来:
“哎呦,官人呐,你说要蛇酒,酒馆里确实没有。不过您可否再等一日,我们这就找条蛇来入酒,到时候一定做出大补的好酒来,你瞧着怎样。”
阿文心中好奇,探头一看,陈四正满面笑容地迎着一位穿着贵气的官员,那人低头沉思,似是犹豫不决。
陈四连忙道:“哎呀,我家的酒可是这金川城最好的了,不是我说,您也知道别的地方也不卖蛇酒,他们也得这两天才能去抓蛇配酒,这样一来,我家可是最快最好的了。”
那官员终于被说动了,点头道:“那便有劳陈老板了。价钱随您定吧。”
陈四喜上眉梢,忙不迭道谢,这边刚把他送出酒馆,就高声叫来了一名小厮:“孙山!快去拿几两银子,找那弄蛇人去,买条小蛇回来下酒!”
他想到将有一笔丰厚生意,心中喜气洋洋,正哼着歌儿走进酒间,却被藏在门后的阿文吓了一跳。
“臭小子!不干活偷什么懒!”陈四恶狠狠道,伸手便向阿文脸上扇去。
阿文听到要买蛇入酒,心中担忧小蛇安危。脸上挨了火辣辣一巴掌,鼻血徐徐流下,这下才回过神来,连忙跪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陈四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心里盘算着蛇酒的泡法,回酒房去了。
这半天,阿文一直心不在焉,忧心忡忡,只盼孙山千万不要买到那条小蛇。
到了下午,孙山终于回来了,手中提着只黄布袋,扔到了后厨,袋中活物还在不停扭动扑腾。那弄蛇人生意萧条,见有人上门买蛇,又挑了条不起眼的小蛇,十分高兴,是以十枚铜钱就卖给了孙山。陈四一听只花了十枚铜钱,更是得意,准备今晚打烊后就杀蛇泡酒。
正是傍晚,酒馆中客满为患,吵吵嚷嚷好不热闹。阿文趁着李四不注意时溜进了后厨,偷偷解开了那布袋。
一条黄皮白腹的小蛇探出了身,嘶嘶吐着信子。正是“金不银”。
阿文脑中嗡地一声,好似五雷轰顶,他怔怔看着小蛇,脑中一片混乱。
小蛇原本弓起身子,十分戒备,见到是阿文,竟然顺从地爬了过来,用尾巴轻轻扫着他的手腕,十分依赖的模样。
于是从来害怕老板的小伙计阿文,做了一件平生最大胆的事:他把小蛇塞入袖中带走,偷偷藏在了自己的床铺里,准备夜半时放走。
酒馆打了烊,阿文正在后厨刷碗,忽然听见陈四暴怒的声音惊雷一样传来:“蛇到哪里去了!?”
阿文心脏砰砰直跳,低头装作没听见,继续卖力地洗着碗碟。
那边又传来孙山的辩解:“老板,我真买回来了,下午那袋子里还装着呢,大家都瞧见那袋里有东西了。”
陈四冷笑:“那蛇还能长出翅膀飞了不行?”
孙山道:“我们人人都没见蛇溜出来,它就算逃了,也没逃远,说不定就在这屋中,咱们赶紧搜搜。”
说罢孙山便催着众人上下搜寻,阿文也被叫了出来,他乘着周围忙作一团,连忙跑到柴房里,一把掀起了藏蛇的被褥。
小蛇很乖,一直在床上等他,再闷也没有探出头来。
阿文拿起小蛇,打开窗户,夜风吹入窗中,凉意袭人,今晚夜色舒朗,星月明亮,幽美恬淡。
曾在多少个这样的夜晚,阿文攥着手中的鹌鹑蛋,急急奔向城角的破草屋,只为和唯一的“朋友”相会。
他强忍着眼里的泪水,把小蛇送到窗边,轻轻摸了摸它的头:“金不银,快逃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不要被他们捉到。”
小蛇睁着圆眼不肯挪动,只是用蛇信子拭着他的手腕。
这时忽然听得一声大叫:“阿文,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在跟谁说话?”
阿文回过头来,只见孙山站着柴房门口,满面怒容:“好啊!原来是你把蛇偷走了,你还想要放了这畜牲呢!”
他浑身一颤想要辩解,孙山已经冲上前来一拳打翻了他,捏住了小蛇。
“快来人啊,蛇在这里,阿文偷蛇啦!”孙山大喊道。
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传来,众人全都跑了过来,站在最前的是陈四,他脸色铁青,指着阿文破口大骂:“你这个小杂种,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阿文忍痛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从衣中拿出了十枚铜钱,这是他做工五年来所有的积蓄。
“老板,求求你,放走它,再买一条蛇吧,我会赔你钱的。”阿文哀求道,他跪在陈四面前,不停地磕着头:“求求你放了它吧。”
陈四没想到这小子平日里挨打从不做声,今天居然还有胆子反过来要求他,更是恼怒,撩起袖子,顺手抄起一根木柴就朝他身上打去,边打边喝骂道:“小杂种!胆真大!今天就叫你尝尝老子的厉害!”
周围无人敢上前阻拦,阿文被打得爬倒在地,鲜血自口鼻中涌出,却还是不停地央求着:“求求你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只听见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哝。
小蛇在孙山手中疯了一般地扭动着,忽然爆发出一股巨力,闪电般腾起身子,瞬间咬住了孙山的脖颈。孙山看阿文挨打看得正乐了,还没回过神来,便直直倒了下去,发出“咚”地一声沉响。
陈四听到响声,回头一看,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突然感到颈后一阵剧痛,他听得周围人齐声惊叫,正欲发问,却已失去知觉,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他脖子上正缠着那条小蛇,没人看清这蛇是如何在一瞬间咬死两人的,伙计和仆从们尖叫着,纷纷退后闪避。只见那小蛇嘶嘶游来,一圈圈缠绕着,停在了阿文的手臂上。
阿文还睁着眼睛,手中紧紧攥着那十枚铜钱,却已经断气了。
小蛇并没有继续袭人,只是停在阿文手上,一动不动,仿佛僵住了一样。
没有人有胆再去捉蛇了,只好由两个胆大的伙计在柴跺上点了火,要将小蛇和三人的尸体一齐焚烧。
火很快燃了起来,噼啪作响,伙计们关上柴房的门,各自回屋收拾财物,老板一死,大家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了。
“那个阿文也真是可怜。”有人轻声嘀咕道。
“谁知道呢,平时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居然敢在这个时候招惹老板。”
“管他呢,反正阿文又没爹没娘的,就算打死了也没人找麻烦,再说了,又不是我们打死的。”
几人三言两语间便打点好了行李,趁着火势没蔓延开,匆匆逃出了酒馆。
那个最先说阿文可怜的小伙计,心中越想越是觉得于心不忍,于是同其他人告别后,又偷偷绕回酒馆,想等着火灭以后把阿文等人的骨灰收起来埋葬。
他来到柴房前,烈火熊熊,浓烟滚滚,整个房梁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似是随时便会坍塌,他心里有些怕了,连忙退后几步,想着要不要叫人来救火。
正在他犹豫间,忽然听得一声长长的“刺啦”声。
柴房的门被缓缓推开了。
那人瞬时面如土色,屁滚尿流地爬到了一边,闭眼抱头,蜷缩成一团,嘴里不断念叨:“对不起啊阿文,不是我害死你的,你去找陈老板啊!真不是我害死你的!”
他以为是阿文的鬼魂前来复仇,吓得魂不附体,一时却又毫无动静,他便大着胆子悄悄将眼睛睁开一缝,冲柴房瞄去。
房门开了,火影重重中走出一个高挑的**男子,他怀中抱着一个烧的半焦的人,那人软绵绵地垂着头,面目焦黑模糊,靠着身上残破的衣片,勉强可以看出来是阿文。
男子就这么抱着阿文,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他浑身**,脚上没有鞋袜,站在被烧的赤红的地板上,却仿佛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只是麻木地向前走,看到了躲在一旁的小伙计,也视若无睹。
他就这样抱着阿文离开了。
后来酒楼烧毁的废土上又重新建起了新楼,弄蛇人也离开了金川城,再也无人知晓少年阿文和他的小蛇了。
十八年后,吴江。
“哥哥,你觉得我这个故事怎样?”对面的西域少年笑嘻嘻地问道。
罗心叹了口气,感慨万千:“我只知道金川是塞上繁华之地,金玉银石数不胜数,竟不知民间还有这样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金公子真是博学广文,不知这则民间小记,金公子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可否借罗某一观?”
少年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啊,茶好了。”他起身拿起茶壶,为罗心斟满了桌上的白瓷小杯,手腕上的首饰叮当作响。
那是一串由十枚铜钱串成的手环,铜币古旧,锈迹斑斑。
罗心皱了皱眉,他出身吴江大户,自幼锦衣玉食,还从未见过这么破旧古怪的饰物。
为他烹茶的西域少年名叫金不银,是他几月前在诗会上结识的,两人一见如故,甚是投缘,罗心将他视作亲生兄弟一般,衣食住行都颇为照顾。
“阿银,这铜钱手串太过古旧,与你的气质并不相称。你还是适合富贵饰物,前几日我为你定作了几样。若你不嫌弃,便收下吧。”
他说着便从袖中拿出几只木盒摆在桌子上,一一打开,里面皆是做工精致的金镯和银手串,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金不银微微一怔,笑着将那铜钱手串取了下来,随手便掷入了湖中,“其实我原本也蛮不喜欢这铜币的,只是没有其他东西了,既然哥哥又送了我新的,那我把它扔了就是。”
金不银收下礼物,又随口讲了几个西域民间的趣闻,逗得罗心喝茶时呛了好几口。
两人泛舟莲湖之上,品茗赏景,好不快活,直到天色昏沉时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罗心嗜好品茶作诗,收集书画,又对香道十分着迷,到处重金搜集上品香烛。而金不银不但烹得一手好茶,又精通西域制香之法,恰恰投其所好,罗心越发喜爱这个弟弟,闲时日日都要与他同游,忙时也定要将他邀到府中同进晚餐。
这日正是七夕,两人又在莲湖边游玩了一整日,罗心刚同金不银分别,正当回家时,忽然听见有位女子大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
他闻声立刻跑去,循着声音跑到湖边,见得一个瘦弱人影在水中不断扑腾,罗心立刻脱去外袍跳下水去,带着那落水的女子游上了岸。
女子浑身湿透,哆嗦着身子不断发抖,罗心立刻将外袍罩在她身上。月色下,只见这少女虽然钗发散乱,花容失色,但样貌柔美,楚楚动人,令他心中一动。
“姑娘为何在此处?”
少女羞涩答道:“今日是七夕,我平日不常出门,便贪玩着来到湖边,想摘朵荷花拿回家。”
罗心深吸一口气,立刻翻身越入水中,吓得少女一声惊叫,正要呼救时,却又看见他从堤岸上走来,手中拿着一朵含苞欲放的粉莲,递到她面前。
少女脸上一红,接过莲花,小声问道:
“请问公子名姓?”
“我姓罗,单名一个心。”罗心道,“不知姑娘芳名?”
少女正欲开口时,忽然有几人从远处急急奔来,声音甚是惊慌:“二小姐啊!总算找到你了。”
原来这少女正是隔壁孙府的小姐,孙罗两家一向交好,只是孙家家风刻板顽固,小姐一向养在深闺,从不见外人。谁想到,今日二人竟这般阴差阳错地相识了。
半月后。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金不银坐在房中,细细研磨着香料,心中惴惴不安,莫名涌上这样一句诗来。
自从七夕夜半与罗心道别后,两人的联系便越来越少,如今算来,已有整整七日不曾见过了。
他沉思片刻,觉得此事蹊跷,当下立刻搁置下香案上的手工,大步向罗府方向走去。
路上人来人往,一眼扫过,居然看到有几位佩剑的玄门修士,金不银凝神屏息控住妖气,小心翼翼从他们身旁绕过。
不多时到了罗府前,门口的仆从看到他,热切地迎上来:“金公子,您到了,少爷方才正要我们去请您呢。”
金不银心中稍安,点了点头。待他走到院中,发现府中上下张灯结彩,人人都喜气洋洋,忙前忙后。
罗心正坐在后院花园的石桌旁,见到金不银走来,立刻起身相迎。
几日不见,罗心居然消瘦了许多,然而眼中却神采奕奕,脸上挂着温柔笑容,他一把握住金不银的手,拉着他坐下来,朗声道:“阿银,你来了。”
“不知哥哥这几日究竟在忙什么,我差些以为哥哥忘了我呢。”金不银笑问道。
“阿银!我正要告诉你这件大事呢,我要订亲了!”
金不银睁大了眼睛,声音有些发颤:“和谁?”
“孙府的二小姐,我以前同你说过的。孙家和我们家是世交,我一直知道孙世伯有个女儿,却从来没有见过,谁想到那日……”
罗心絮絮叨叨说了下去,迫不及待要将心中的喜悦诉说给他许久未见的弟弟。
然而金不银已经听不见后面的话了,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最后彻底散尽了。
罗心毫未察觉,仍是紧握着他的手:“阿银,我一直当你是我亲弟弟,等到你再长几岁,哥哥便为你说一门极好的亲事,亲手为你风光置办!”
金不银轻轻推开了罗心的手,笑着说:“原来是这样,不过不劳哥哥费心了,阿银今生并无孙小姐这样的福气,只好等下辈子了。”
他同罗心小叙了一阵便告别了,罗心邀他参加婚宴,他虽然笑着应了,最后终究没有去。
不久后金不银来信,说是回了西域家乡,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见过。
罗心幼时家中曾请来一位算命先生,那先生说他上辈子是个薄命寡福之人,死得极惨,是以所有福气都移到了这一世,是个富贵平安的命格。罗心深以为然,他夫人怀胎时,吴江一带妖怪猖獗,妖物喜附身于怀胎妇人,不少产妇生下的俱是奇形怪状的妖胎,前来伏妖的玄门修士只好将母子一同诛杀,然而他夫人孙氏却幸免于难。
此后还有许多次,他遇到凶险时往往莫名避开了,仿佛冥冥中有人相助似的。
九十岁时,他早已家财万贯,儿孙满堂,到了寿终正寝之刻,竟觉得了无牵挂,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再见到当年的那个弟弟。
他的瞳光逐渐涣散,周围人的哭声也变得朦胧,罗心知道自己就要去了。
一片恍惚的虚空中,居然隐隐见到有个白袍少年向自己走来,手腕上的金银饰物叮当作响。
“是你吗?阿银。”罗心呼唤道。
少年站定在他面前,却不说话。
“哈哈哈哈哈哈,真的是你啊,阿银,我都老了,你看起来还是和当年一样。”他抚掌大笑,“阿银,我刚刚还正在想呢,要是能再见你一面,我这一生就圆满了。”
罗心蹒跚着,一步一步走近那少年,用干老枯皱的手轻抚他的脸颊:“阿银,你以前给我讲过的故事,我还想再听一遍呢。”
“哪一个?”金不银握住他的手。
“少年阿文和他的小蛇。”
听到这里,金不银笑了,露出尖尖的虎牙:“好啊。”
跪在一旁的家眷们,看见罗老爷本已快要咽气,却又挣扎着坐直了身子,伸手在空中摸了许久,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约莫持续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倒下身子,溘然长逝,脸上还挂着喜悦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