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礼毫无睡意,翻来覆去,心中越想越是焦急害怕。这荒城中的小筑本就异常,他原本十分戒备,但见到金不银与萧棋等人坐在一桌,气氛其乐融融,他才放心进来。后来又被金不银所讲的故事感动,戒备之心消了大半,等到发觉事态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都怪红武门的人,秦知礼忿忿不平地想,尤其是那个萧棋,嘴上扬言要杀尽天下妖魔,却如此轻信,自己掉到妖窝里了都不知道。
正在此时,他忽然嗅到了,一股浓烈的异香。
这香气与在楼下闻到的茶香和熏尸香都不同,并不沁人,带着一股腻人的香甜,仿佛连空气都厚重起来,令人胸口发懵,直欲作呕。
于此同时,一阵“啪啪啪啪”的怪声隐隐约约传来,三长一短,富有韵律,似是有人在鼓掌成奏。
秦知礼连忙捂住口鼻,调息凝神,以抵御这诡异迷香。他点燃一张火符,拿起佩剑,蹑手蹑脚走到门前,轻轻推门留出一道小缝,向外窥觑。
走道上一团漆黑,凭着火符的光只能看清近处的三四扇门。只听见数声“吱啦”声,门竟然纷纷自动打开,红武门的修士们一个个自隔间中走出,都是穿着中衣,衣冠未整的模样,离他最近的几人甚至连眼皮都没睁开。
“啪,啪,啪,啪。”
拍掌声又响起了,这次清晰了许多,力道也加重了不少。修士们随着掌声,缓缓移动起来,向着走道尽头的活梯走去。
这掌声一下下冲击着秦知礼的耳膜,他的脑中渐渐一片空白,慢慢地松开了捂着口鼻的手。
手腕处突感一阵炙热,秦知礼猛然回神,只见袖中抖落出一片片符箓的灰烬,那是他收在袖间的驱妖符,遇到妖气便会燃烧起来。
“这下真遭了,这妖怪好厉害。”
秦知礼立刻屏住呼吸,掏出随身携带的丝帕,撕成条状堵住了耳朵。他突然瞥见离自己最近的那扇门虽已打开,却无人出来,连忙闪身躲了进去,合上屋门。
依稀可见小床上一团黑影,秦知礼凑上前,用火符照了照。
居然是萧棋。
萧棋裹着丝绸被一动不动,看上去睡的很熟,丝毫未受迷香和拍手声的影响。
秦知礼心中一喜,红武门众人已被迷香所控,他一人对金不银并无多少胜算,但若有萧棋相助,也能撑个一时半会,说不定能等到宁霁来施援相救。
生死关头秦知礼也顾不得讨厌萧棋了,连忙抓住他的肩摇晃,小声喊道:“萧公子,快起来!”
萧棋半分反应都没有,仍是闭目熟睡,任凭秦知礼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你是猪吗?怎么睡的这么沉!”秦知礼咬牙怒道,一把揪住萧棋的领子:“喂!有妖!快醒醒啊!”
眼看那些神志被迷的修士一个个走下了楼,只要金不银一点人数,便会发觉少了两人。时间紧迫,秦知礼只好将火符凑到萧棋手背处,燎了上去。
“快醒啊!”
“嗯——!?”
萧棋手背一痛,整个身子颤了颤,这才微微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
秦知礼急道:“萧公子,快拿好你的刀,有危——”
然而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直直倒了下去,横趴在萧棋身上。
萧棋半梦半醒间,突觉腰上一重,有什么东西砸在了自己身上。这才彻底清醒,支撑着身子坐起来,只见地上扔着条正在燃烧的火符,自己手背火辣辣地疼,腿上居然正趴着个人。
他瞬时大惊失色,连忙双脚一蹬踢开了那人,借着火光,定睛一看,居然是秦知礼。
“怎么回事?!你你你怎么在我房里!?”
萧棋又惊又慌,手足无措。却听见门口传来一个笑吟吟的声音:“萧小公子,睡的好吗?”
金不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前,手里提着一盏琉璃彩灯,灯烛燃烧发出浓烈的异香,正笑容灿烂地看着萧棋,绿色的眼珠莹莹发亮,咧开的嘴中,两颗尖利的长牙尤为显眼。
萧棋心里一震,难以置信道:“金,金前辈!?”
他正要起身去拿佩刀,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登时身子一软扑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竟然还能抵御我的迷香,倒有几分本事。这样的人,拿来做药引,真是再好不过了。”
金不银居高临下,看着昏倒在地上的两人,心中一片狂热的喜悦:“文心啊,这次我一定会治好你的,我们马上就要,团圆了。”
秦知礼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灰色的石墙,墙上有火把熊熊燃烧,照亮了这间石室:
只见石室中央置着一鼎巨大的三足丹炉,这丹炉竟是半透明的琉璃制成,炉体雕着繁复花纹,三足制做成吐着信子的巨蛇模样,浑身泛着诡异的灿灿绿光。
被迷香所控的修士们此时正一个个东倒西歪地靠在墙边,仍未苏醒。其中有六人衣衫大开,胸腹部一片血肉模糊,肠肚流出,满地猩红,景象残忍至极。
金不银站在不远处,双掌合十,潜心贯注,口中正念念有词:…“六腑者,传化物而不藏,故实而不能满也。连七冲,通下降。身之所需,以存七魄。留喜怒,保哀俱,停尔爱恶欲。”
他话音将落,丹炉底部忽然烧起熊熊大火,焰色青青,火花闪耀,热浪卷来,燎地秦知礼脸上发痛。
“六腑已入引,待丑时,五脏一取,回魂丹便成。”金不银说着,长吁出一口气,拾起地上沾血的镶金匕首,细细地擦拭起来。
秦知礼心中一片骇然,先前的可疑之处瞬间连成一串:难怪二楼恰有十一间客房,难怪金不银非要他们对罗文心说话。原来他心中早已做好了打算,要取他们性命制药。
回魂丹是一种十分邪恶的禁药,具体炮制之法早已失传。药如其名,是用在刚死之人身上,乘着魂魄还未脱身而去时,重新加固魂体间的联系,强行为其延年续命。强行将一个本该死去的人重新救活,虽有逆天行事之嫌,却也不是回魂丹被列为邪药的原因。此药邪就邪在,需集齐此人熟识的十一人,分别取其五脏六腑为引,方可炼制。
以十一人换一人,不可不谓邪毒。
秦知礼浑身酸软,勉强支起身子,思绪飞转,他佩剑已失无力相抗,又不知这石室是在何处,纵然丑时还未到,但一时也想不出任何求生之法。
他越想越绝望,就在这时,却听见上方传来说话声:
“那蛇妖定是修了什么密室,才能在须臾间将众人都转移。”
“的确如此,他善布置机关,但我也不清楚这密室是在何处。”
其中一个声音竟然有些熟悉,秦知礼立刻辨出,是白日里那位带着面具的笑公子!
金不银显然也听到了两人声音,眯起眼睛,
抬头望向上方石板,舔了舔尖利的长牙,神色陡然从欣喜变为阴鸷。
秦知礼喜不自胜,决心抓住这天赐的求生良机,豁了出去,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
“笑公子!!!”
他只喊出一句,喉头便一紧,被一股巨力扼住,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金不银转眼间已站在他了面前,把玩着手中的匕首,懒洋洋地道:“小秦公子醒的可真早啊。”
“可惜啊可惜。”他慢慢蹲下身来,直视着秦知礼怨愤的眼神:“可惜的是,我这密室有些玄机,是单向传音的。我们能听清楚上面的声音,上面的人可听不见我们的声音。”
“不过你不用太着急,丑时快要到了。”金不银语气不急不缓:“等到上面那两人无功而返,我自然会带你们上去。你们治好了文心,我也不会亏待,一定会好好厚葬你们尸首的。”
秦知礼瞪着他,无奈被那股巨力缚住,嗓中又发不出丝毫声音,连扑上去同归于尽也做不到。
“嗯,我想想,你这小子精神饱满,目明肤净,想必肝气通疏,就剖你的肝吧。”
金不银站起身子,继续笑吟吟地道:“只不过呢,心肝脾肺肾,入药要有个主次顺序,我只好先料理他了。”
他手指左边,秦知礼向那方向转动眼珠看去,只见萧棋正垂着脑袋,歪靠在墙边,显然混无知觉。
金不银走到萧棋面前,俯身拉开了他中衣的领带,左手去探心跳,右手已握匕首蓄势待发,准备即刻剖胸取心。
然而他摸索片刻后,脸色一变,扔下匕首,把萧棋身体平放在地上,低头将耳朵贴在萧棋胸口,眯起眼睛细细地听他心跳。
“不可能啊,怎么会这样。”金不银喃喃自语道,语气中罕见的带着几分惊异。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上方有人大喊:
“金不银,我知道你就在这里,快给我出来,交出人质,我们就饶你一命!”
石室之上,三生居一楼。
褚一逍和罗文心搜寻几番,并未发现任何机关痕迹,两人盘腿在黄木矮桌旁坐了下来,褚一逍手中把玩着壶盖,心中暗暗思忖:“难道这蛇妖真能够在片刻间将人转移至千里之外?”
罗文心中焦急,双手搓来搓去,把自己在三生居中的往事都回忆了一遍,却也一筹莫展,小声犹豫道:“难道他另有密筑设于城中?我们再到别处去看看?”
“嗯!?”
褚一逍猛然站起,瞳孔紧缩,警觉地环视四周。
罗文心被吓了一跳:“笑公子?”
“方才有人喊我,你听到了吗?”
“是,我方才叫了你。”
“不,不是你。”褚一逍皱了皱眉,凝神再细听,却听不到方才喊他的那声音了。不过他敢肯定,那绝不是幻觉,那声“笑公子”仿佛隔着重重屏障,飘渺而远,极其微弱,却仍听得出嘶声力竭的焦灼之意。
他心中忽然一亮,刹那间明白了。摆手示意罗文心上前。
“罗公子勿急,这密室机关定在附近,而且是单向传声的,其中的人能听到我们在此,他们的声音却很难传上来。”褚一逍在罗文心耳边小声道。
罗文心一怔,急道:“可是就算如此,我们寻不到入口,又该如何施救?”
“我们进不去,那就逼他出来。”褚一逍道:“请问罗公子,那回魂丹若是炼成,是否要借你尸身,才能起还魂之效。”
“是的。不过我现在魂魄早已脱体而去,就算他炼成再多丹药服用给尸身,也不会起效了。”
“那便是了,罗公子,我现有一计可逼那蛇妖出来,只不过,只不过怕是会对你尸体有些不敬。”
罗文心忙道:“不要紧的,只要能救人,怎么样都可以。”
褚一逍笑道:“那便多谢罗公子了。”说罢,他便豁着嗓子,大声喊道:“金不银!我知道你就在这里,快给我出来,交出人质,我们就饶你一命!”
地砖之下,金不银松开了萧棋,抬头望着上方,神情阴寒,眉间黑气浮动。
只听得那喊声依然不折不挠地传来:
“金不银,你这个傻瓜蛋,自己跑到密室里炼丹,把你相公丢在这里啦。”
“白痴,你还不快上来,丹药还可以再炼,你相公的身体可就这一具啊!”
那声音笑意盈盈,听来无丝毫威胁之意,仿佛只是同他调笑:
“你再不上来,我就一拳打碎罗公子的天灵盖,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把他的骨头粘起来!”
听到这里,金不银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上涌,全身妖力灌于掌中,飞身而起,一掌劈向上方的石砖。
“砰”的一声巨响,褚一逍脚下的石砖应声而裂!
黄木矮桌连同花纹地毯霎时飞起,被这巨力高高冲上房顶,正疾速坠下时,忽然从下方跃出一个人影,正是金不银。
只是刹那之间,金不银抬头一望,见得毯和矮桌向自己面门砸来,他情急失智,竟然忘了密室的入口正建在地毯下方。连忙再劈出一掌,将砸来的地毯与矮桌击得粉碎,羊绒和黄木碎片纷纷扬扬,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褚一逍脚下一空,急忙拉住罗文心向后跃去,这一跃正巧向着里屋的方位。褚一逍感到后背被软物一拦,紧接着腰后又一痛,似是硌到了硬物。眼前金银帷幔从房梁上落下来,回头一看身后正是罗文心的尸身,原来他们跃进了放着红木榻的里屋,两人冲破了帷幔,刚好一屁股跌在木榻前,只差几厘就要压到“罗文心”身上了。
金不银左右环顾搜寻两人踪影,木屑纷飞中,突见里屋帷幔悠悠落下,那两个狂徒竟然真在“罗文心”床边坐着!
他双手攥拳,骨节泛白,发出轻微爆响,显然是暴怒到了极致,接着扬起左手,化拳为掌,运起全身妖力,飞身冲着褚一逍劈去。
褚一逍后腰硌到床沿,痛的不行,挣扎着站起来,眼看金不银一招袭来,绿光闪动,却已来不及躲避了。
他咬紧牙关,准备硬接下这一击,左边却忽然冒出一股大力,将他横推了出去。
罗文心推开了褚一逍,被金不银一击正中心口,喷出一口鲜血,闭上眼不动了。
褚一逍反身上床,一把抱起那具尸身,右手作刀状横在“罗文心”脖子上,大喊一声:“住手!”
金不银身形一顿,抬头望向他,目光如刀,语气阴毒:“你若是动他一下,今日所有人便一齐陪葬。”
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无数蝎子和蜈蚣从门口成群地爬了进来,环绕着包围了金不银。
罗文心勉强从地上爬起,颤抖着抓住了金不银的衣摆,断断续续道:“阿银,你快住手吧。”
他每说一字就吐出一小口血,将金不银白袍底部染的鲜红。金不银冷哼一声,一把提起他衣领,掐住他脖子,恶狠狠地道:“好啊,原来是你这死瘸子。你搅乱了十年,我正愁抓不到你呢,没想到你今天还送上门来了!”说着便手上发力,眼看罗文心脸色由青转紫,喉骨咯咯作响,已是命悬一线。
褚一逍急忙喊道:“金不银,你疯了!那是罗公子!罗公子的魂魄在他身上!”
这句话犹如惊雷一般,劈地金不银浑身一震,他蓦地松手,又惊又怒地瞪向褚一逍:“你胡说什么!?”
“我说,罗公子的魂魄早已不在这尸体上了,”褚一逍晃了晃手中挟着的“罗文心”,接着道:“难道你这么多年竟没有察觉吗?你守着的‘罗文心’,只是具空洞的尸体罢了,他的魂魄早已跑走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金不银自言自语道,起初只是喃喃自问,而后愈来愈大声,疯子般地爆发出一声大吼:“不可能!”
“阿银,他说的是真的,真的是我。”罗文心仰面躺在地上,已经无力再爬起,气弱游丝,嗓音嘶哑:“东,东风总弄长青意,盼得晴光不尽时。一朝逢君烟雨处,三生相知不相离。”
室中一片寂静,只听见罗文心断断续续地念出了一首绝句,金不银呆立在一旁,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阿银,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我不希望你这样。求求你,放手吧。”罗文心苦笑着,血从他口边流下,缓缓渗到地面,鲜红色触目惊心。
褚一逍看的心中不忍,抱着“罗文心”从床上跃下,道:“金公子,我知你与罗公子情意深重,但也不必作此残忍之法留住他。你既然是妖,寿命自然长久。何必非要抓着他这辈子不放。正如他诗句里说的,你们可以三生三世都在一起。他死后魂魄入轮回再度转生,你可以在人间寻找他的转世,再成一段情缘,这样岂不更好?”
金不银呆立了几秒,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边双手捂面,涕泪横流,一边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哈哈哈哈哈,你以为他轮回转世后,下一世就一定会心悦于我吗?我用了三辈子,才等到了他的这一生。你让我放手,放他去转世成茫茫人海中的陌路人,然后去看着他和别人洞房花烛,情意绵绵吗?”
褚一逍和罗文心俱是一愣,没有想到金不银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阿银,不会的,只要你肯悔过,不再戕害他人,我下辈子还是愿意同你,同你一起……”
罗文心艰难地撑着身子爬行,身下拖出长长一段血痕,他慢慢爬向掩面哭泣的金不银,轻轻将手搭在他腿上,“阿银,当时你问我这江南小筑要取何名,我说叫作三生居,正是取自你诗中的意思,一朝相遇,愿三生不离。你不必忧心,我下一世,下下一世,定愿再同你结为伴侣。”
金不银握住他的手,看见罗文心那与原本清俊容貌毫不相干的八字眉,忽然间被逗地得破涕为笑,他眼睛笑了,言语间却是苦涩:“不是的,文心,你以为这是我们的第一世,其实已经是第三世了。”
他注视着罗文心愕然的眼,伸手抹去了罗文心嘴角的鲜血。
“第一世,你就横死在我面前,我却无能为力。而第二世,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