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们还是进来了。”
褚一逍猛然回头,撞入眼帘的是一个粗布衣裳的年轻人,生了一副粗重的八字眉和一副又厚又阔的大嘴,在夜色下显得有些滑稽。
那年轻人面带愁容地看着他,八字眉深深皱了又皱,止不住地叹气。
褚一逍扬起眉,道:“敢问阁下是?”
年轻人并不回答,只是摇头道:“赶快回去吧,不要待在城里了。”
褚一逍笑道:“公子,这城里又是毒物又是迷阵的,夜里又风沙四起,你叫我如何出去?”
年轻人一犹豫,道:“那好吧,今晚你先随我在此处过夜,明日一早风沙散去时,你可定要速速离开。”
街边有一处破败的茅草屋,草棚被厉风拉扯着,嘲哳之声不绝于耳。那年轻人似乎身有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两人进了草屋,又四处找来干草,好容易生起了一团火。蹲在火旁烤着手时,褚一逍才觉得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奈何身体暖和起来之后,胃也贪婪了起来。其实他在路上早已厚着脸皮问宁霁和秦知礼要了不少吃食,但他觉得自己现在又饿了。
“有吃的没?”褚一逍问那年轻人。
年轻人摇了摇头,只是盯着跳动的火光出神,宽脸上毫无表情。
褚一逍挪了挪屁股,热情地凑了过去,问他:“城里的毒物是不是你放出来的。”
年轻人吓了一大跳,两截八字眉登时跳得老高:“你是怎么知道的!?”
褚一逍被他的眉毛逗的想笑,好容易忍住:“不然它们怎么都往你这跑啊,眉兄。”
年轻人怔了怔,忽然咧开大嘴笑了,道:“什么眉兄,我可不姓眉。”
“那敢问公子名讳?”
“我姓罗,名文心。”
“罗文心?”褚一逍笑道:“兄台生得一副武夫模样,偏偏还起这样一个文气的名字。”
“哈哈哈,武夫模样好啊,总比病秧子好。”罗文心自嘲地笑笑,又往火堆里加了些干草进去,“我看你们衣饰是中原人士,为何非要到这险恶荒城中来?”
褚一逍摸了摸脸,道:“这个嘛,各人有各人的理由,那几人是来探查鬼雕伤人之事的,我是为了寻回一件失物。”
罗文心眉间微有惊惧之色:“伤人?他又动手了!?”
褚一逍奇道:“谁,谁动手了?”
罗文心长叹一声,道:“唉,此事真是,说来话长。我放出毒物,本意是驱赶你们,不想让你们进城。只是你们中那位清心派的仙君实是太过厉害了,我只好用秃鹫将他引走。没想到你们还是进来了。”
城中的毒物看似来势汹汹,实则无丝毫攻击之意,褚一逍早已看出这点,至于红武门弟子遇袭之事,只怕是另有蹊跷了。
褚一逍继续道:“罗公子并非中原人,却一眼瞧出我们中那位仙君是清心派的,想必对中原玄门各派也是有些了解的。”
罗文心淡淡答道:“公子说笑了,我本就是中原人士,家在徽州,原是玄道观弟子,后因变故离开师门,这才辗转到了金川。”
褚一逍闻言,心中微微震惊,玄道观这个门派已经消逝很久了,宁霁的父亲宁长青是玄道观末徒,如此算来,眼前此人看面貌还年轻,却至少是宁霁的师公了。
“罗公子是玄道观弟子?只是,这个门派怕是早已不在了。”褚一逍道。
“不在了?”罗文心瞪大了眼睛,语气满是愕然:“居然不在了?那我恩师,怕也早已……”
他听闻师门败落恩师故去的噩耗,一时情难自控,双手抱头,嘴唇颤抖。原是悲痛到了极点,却因生了一副八字粗眉和香肠嘴,显得一副要哭不哭的滑稽样子。
饶是褚一逍笑点再低,此时也不该再发笑,连忙安慰道:“节哀节哀,人死了也还会入轮回的嘛,说不定你恩师他们早已重生了几遭,现在都修成仙了。”
罗文心听了这话,苦笑道:“是啊,人本就生死有命,缘起缘灭,皆随宿命,不可强求。唉,我已死了有百年,却连这点都看不清,真是惭愧。”
“什么?”褚一逍瞪圆双眼:“谁,谁死了有百年?”
“我,我本在金川城消亡之前,就已死去了。”罗文心平静地说,“你现在看到的这具身体,并不是我的,你所说的玄门弟子遇袭之事,也另有隐情。我本不愿说出,只是到了这份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屋外的风声歇了,一片寂静,只听得火堆燃烧的噼啪响声。罗文心笨拙地用枯枝拨了拨茅草,这时褚一逍也看出来了,罗文心举动生硬迟钝,像是很不习惯这具身体似的,指甲边缘也泛着死人的青灰,确实是借尸还魂而成的人。
罗文心沉默了半晌,长长叹出一口气,道:“其实伤人的并非动物,而是这城中的一只蛇妖。他布下迷阵,使来往商队迷失于风沙中,不得不到他的住处借宿,一但凑齐十一人,便会一一杀之,分别取其五脏六腑炼制回魂丹。一百年来,已有不少人丧命于此。我只能看着他们被活生生剖腹,却无力相救。所幸十年前,我突然捡到了一块奇石,凭着它,我才有了操纵动物之能,自身魂魄的力量也大大增强,可以长久地使用别人的躯体了。这十年来,我一直操纵蜈蚣等毒物,将来往人群驱离此处。只是不久前忽然来了红武门的商队,他们都是善武之人,又随身携带灵器法宝,我本就不是他们对手,拼尽全力才驱离了几人,还余下两人在城中,怕是已落在那蛇妖手里了。”
褚一逍心中一动,果然如此,想必自己遗失的元神,便是附在罗文心所说的那块奇石上了。
“敢问罗公子,那块奇石现在何处?可能那便是我苦苦追寻之物了。”褚一逍道。
罗文心从怀中摸出了一块紫光流转的水晶石,在火光映射下灿烂夺目,熠熠生辉。
“原来这奇石竟是公子的失物,我本应立刻归还于你的,只是,”罗文心叹道:“只是此后不知如何才能向来往商队示警,使他们远离此城。”
“好说。”褚一逍一骨碌爬起来,打了个响指,道:“咱们这就杀到那蛇妖住处去,把他彻底解决了,让他从此不能再作恶,你也就不必担心了”
罗文心也慢悠悠站了起来,苦笑道:“他修成人身已有百年,修为并不低,只靠咱们恐怕还不是他的对手。”
“谁说要靠我俩动手了?”褚一逍笑道:“能动手的人多着呢。依你之言,这城中已有两个红武门弟子,现在加上这批人,正巧十一人。十一个玄门大派的弟子还拿不下一个蛇妖,说出去真叫人笑话。”
罗文心急道:“什么?已凑齐了十一人,不好,那他今夜便要动手了。”说着便连忙向屋外走去,“若是不能及时赶到,只怕他们性命不保。”
褚一逍看他跛脚走得辛苦,连忙上前扶住,道:“你也别太急,他们又不是吃素的,哪能干等着被杀,定会反抗的。”
罗文心摇头:“公子有所不知,那蛇妖善甜言蜜语蛊惑人心,又极善调制熏香迷人心神,先前被杀的人中,也不乏奇人能士。”
城中道路变化无穷,有时宽阔大道中忽然横生一堵高墙,有时偏偏看上去是死路的狭隘小巷中又豁然开朗。幸好罗文心在城中已居百年,凭着他的指点,褚一逍才不致迷失方向。两人抗着风沙行了许久,罗文心实在行不动了,踉跄一下就往地上倒去。
褚一逍连忙将他扶住,两人寻了一处背风的高墙,暂做休息,准备先避过这一阵风沙。
罗文心忽然问:“公子,你为何一直带着这小孩玩闹用的面具呢?”
褚一逍苦笑了一下:“实不相瞒,我有一位恩怨难解的夙敌,此人恨我恨地紧,若是被他寻到,我可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罗文心愣了愣,显得有些惊讶:“想不到你般好性格的人,竟然也会有仇家。”
“嗨,这不是很正常嘛,这世上有我这样开朗热情不拘小节的,也必然会有冰冷严肃恪守成规的,这样的人看我不惯也是自然了。”褚一逍抬头望天,只见大漠上空繁星点点,星宿交织成辉,好似人的命运也在其中被写定了,却无从解读,只得命运降临时方才明白:原来一切早已注定。
“再说了,有些人生来就是水火不容的,譬如说,你是人,而他是妖,你们又如何能安然相处呢?”
罗文心听了这番话,默默低下头沉思。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都无言。
“看样子风沙要过去了,我歇好了,你走的动吗,走不动我背你?”褚一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向罗文心伸出手。
罗文心抓住他的手,使劲站了起来,“真不好意思公子,我这具身体用的时间太久了,有些不好使了。”
“没事没事,”褚一逍笑道:“我从前家中也有行动不便的亲人,我明白。”
“公子,”罗文心忽然认真问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你可否答应。”
“什么啊?”
罗文心犹豫道:“我,我想说,若是降伏了那只蛇妖,能否饶他性命,至少,至少不要毁去他的元神。”
“为何?”褚一逍有些惊讶,“那蛇妖为一己私欲祸乱百年,你又被他害死。他这样罪大恶极,你却要保他?”
“不是的,不是他害死了我。”罗文心摇头道:“他杀人炼丹也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
“为了你?”褚一逍心中一震,足下一顿,难以置信道:“你说他杀人是为了你?”
“是的。他最初炼制回魂丹,是想为我还魂,让我原本的身体起死回生。我不愿他再戕害他人,将魂魄脱身而去,本希望他及时醒悟,却不料他已心魔深种,不肯罢休,又在这城中作乱了百年。这样算来,他变成这样,终究是有我的一份责任。”
褚一逍实在忍不住了:“你跟那蛇妖,到底是什么关系?”
罗文心道:“我们曾结为伴侣,许诺共度一生。我生来患有心疾,发作时九死一生,他为延我寿命,这才误入邪途。唉,说来终究是一段孽缘。”
“伴侣?”褚一逍小心确认:“是那种拜过天地成过亲的吗?”
“正是。”
褚一逍啧啧几声,感叹道:“人与妖魔结为夫妻,你也真是胆大,不怕自己被他吃了去。”
“若是真心相爱,身世不同又何须计较。”罗文心摇头道:“只是他祸害别人性命,确是天理不容,我曾是玄道观门下弟子,又怎能心安理得袖手旁观。”
两人闲聊间,已渐渐看到远方几点暖黄的火光。再行几步,一座雅致的江南小筑显于眼前,流水淙淙声灌入耳中。
“三生居?”褚一逍抬头望到门前的横额,“名字取得还挺雅致,这蛇妖也有些才气嘛。”
罗文心看着三生居,眼中蒙上一层湿润的雾气,百年前曾在这小筑**度的点滴,刹那间全都涌上心头,化作了甘甜的苦水,令他喉间酸涩,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朝相遇,三生不离。”他喃喃道,脑海中又浮现起那个身穿金银两色衣袍的西域少年,盘膝而坐,烹茗煮茶时的侧影。
褚一逍斜眼瞥罗文心,见他停滞不前,眼中泪花闪烁,想必是回忆起了往昔的一段旧情。但他们一路前来,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了,不知那蛇妖是否已经动了手。时间急迫,他只好轻轻在罗文心肩上拍了一拍。
罗文心回过神来,拭去眼角的泪花,略带歉意地道:“让你见笑了,我们快去救人吧。”
褚一逍点点头,走入院中,一脚破开了大门,喝道:“大胆蛇妖,还不快束手就擒!”
他本想着秦知礼等人应在房中,这一声足以让他们警觉,却没想到这一声喊去毫无回应,只剩回声绕梁。
屋内灯明火亮,横铺着大片的花纹地毯,矮桌上摆着茶具,一片楚楚有致,却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褚一逍在房中逡巡一圈,一摸茶壶盖,还尚有余温,显然方才还有人烹茶。他观望四周,发现屋角有一处活梯,连忙登梯冲向二楼,挨个搜过了每个小间,见有的屋里被褥散乱,人却早已不在此处。
他心中渐感不妙,走至最后一间,低头看到地上有残损的纸片和灰烬,拾起一看,纸片上依稀可辨朱砂字符,摸起来还留有余热,他认出这是驱妖符燃烧后的残片。
看来十一人中,应当已有人识破了这蛇妖的身份。
“公子,你看的清吗?找到人没有?”罗文心在楼下喊道。
其实二楼并未点灯,凭常人的视力,在这一团漆黑中根本无法视物。山魈这种古老的妖,与兽类有相近之处,五感十分灵敏。褚一逍在黑暗中瞳孔张到了极大,这才能看的清楚地上的符咒残片。
“没有。”褚一逍飞身下楼,环顾四周,道:“但是他们刚离开不久,这屋中定有密室暗道通向别处。不知罗公子是否知道?”
罗文心一时无应答,站在一道白底绣金的帷幔前发愣,不知在做什么。
褚一逍闻到屋中幽香浮动,担心罗文心是被这香气迷惑了心神,连忙上前拍了拍他。
他站在罗文心身后,正巧瞥见帷幔中景象,登时也愣住了。
帷幔后置着一张红木榻,一个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男子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目紧闭,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像是熟睡一般。
“这就是我的尸体。”罗文心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