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棋手中举着火折,和一众红武门弟子沿城中主道而行。这一路他们十分戒备,却始终不见妖物踪迹,连先前的蜈蚣和蝎子都没有再遇到。
行了一阵,忽见前方灯火通明。一座雅致的二层小筑立于路边,小筑以石料铸造,屋门半敞,透出暖黄的灯光,将门口横额映得分明,是娟秀的楷书三字——“三生居”。
一圈竹篱环绕周围,内有彩色石子铺设的小径延伸出来,院中居然还有一处小塘,淙淙流水自翠绿的醒竹上流下,叮咚作响。
萧棋皱了皱眉,这一处江南小筑在这诡异沙城中,显得十分突兀和古怪,无需多想,也明白其中定有妖物作祟。
他冲身后的红武门弟子一抬下巴,几人立刻会意,埋伏了在小筑两旁,手按佩刀,随时准备动手。
萧棋悄声走进院中,他看了看左手的那枚扳指,扳指依旧碧绿,并未变色。这是幼时萧自成送他的生辰礼,是一件可以指示妖气的法器,识得妖气后会变为红色。
扳指没有变色,要么说明此处并无妖魔,要么说明这只妖,妖力强大到普通法器无法生效了。
萧棋略一紧张,驻足在门前三步处。从这个角度,刚巧可以从半开的门中,看到屋内的景象。
一张花纹华丽的羊毛毯铺于屋中央,上置黄木矮桌,墙壁上皆挂白底金丝的布幔作饰。这座小楼从外观看是江南建筑,屋内却一派异域风格。
一位高鼻深目的俊美青年盘腿坐在地毯上,黄木矮桌上的茶壶热汽缭绕,正散发出幽香。
男子一手拿着小扇,轻轻扇着茶壶沸腾出的白汽,神情甚是认真,全然没注意到萧棋正从门外窥视。
“金公子,多谢近日的照顾了。”又有一男声传来。
萧棋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脚下挪动半步,换了个角度看去。
屋内还有两人坐在矮桌边,这两人都穿着红衣,腰间系玉蹀躞,萧棋心中一惊,竟然是红武门失踪商队中的两人!
“不谢不谢。”那位金公子笑道,正要坐起身来打开壶盖,冷不防却听得一声重响,一道人影自门口袭来,只觉颈间一凉,一把寒光闪闪的银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是萧棋,他一脚踹开屋门,飞身而来,转眼间便制住了金公子。
其余弟子听到动静,也轰地冲进屋内,刷地拔刀布阵,包围了矮桌。
“说,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劫持迷惑我红武门弟子?”萧棋厉声喝道。
那金公子被吓了一跳,壶盖咣当一声掉在了桌上,显然根本不明眼前情况。
那两红衣男子慌忙起身,发现是萧棋等人,又喜又惊道:“萧小公子!”,说着连忙上前拦在了金公子身前。
其中一个叫许罗的门生说道:“小公子手下留情啊,您有所不知。我们那日受到鬼雕袭击后,逃的逃,伤的伤,又在城中迷了路。多亏遇到了金不银金公子,得他相救,这才保全了性命。”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是啊,金公子这两日对我们甚是照顾,饮食起居都由他负责,方才还正与我们商议,要送我们回中原去呢。”
萧棋神情稍缓,将刀刃从金不银脖子上移开了两寸,又问道:“那这城中异化的蝎子蜈蚣是是怎么回事?鬼雕从何而来?迷阵又是何人所设?为什么你一人能在能在这荒废了百年的古城中,建起这座小筑?”
金不银轻叹一声,抬起头来冲萧棋一笑,道:“小公子,既然大家都是熟人,不妨先把刀拿开,咱们坐在一起喝一壶茶,先暖暖身子,再听我解释这其中缘由。”
萧棋见他态度诚恳,语气柔和,不似穷凶极恶之徒,迟疑了一下,还是嘱咐众弟子收起了刀。
茶烹好了,一阵迷人的异香充斥了整间屋子。
金不银数了数,加上萧棋等人,此处共有十位客人。他便取出十只精致的银制小盏放在桌上,拎起小壶,只见一道透明的胭脂色水柱自壶口泄出,咕噜噜注满了小盏。
十人围着矮桌而坐,金不银将茶水分给众人,萧棋观察之后,见盏中茶水虽然色泽不常见,但透明澄澈,不似有毒。浅啜一口,只觉一股甘甜弥漫舌尖,浓香扑鼻,回味无穷。
“这是什么茶?”萧棋问道。
“这是鄙人自己制的茶,名曰忘忧。”金不银说道:“是以西域独有的香料和花草烹成的,有顺气解瘀,安神定心之效。”
他名叫作金不银,身上穿着高领对襟的白底绣金长袍,左手腕上两只银镯,右手腕上系着金链,服饰与名字真是相称到了极点。
“嗯,要从哪里说起呢?”金不银抿了一口茶,正欲开口,忽然听得门口传来人声——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这声音三分惊愕,七分好奇,萧棋回头一看,皱起了眉。
是秦知礼。
他一个人在圈子里呆了许久,左等右等也不见宁霁回来,晚上气温骤降,秦知礼被冷风吹地牙齿打颤,心一横便也跑出了圈子,想去寻宁霁。不料又迷了路,左绕右绕才看到了这座小筑。他本害怕是妖物作祟,在门口偷看时,居然发现萧棋等人也在里面。
萧棋哼了一声:“哟,这不是清心派的惹祸精吗?”
秦知礼瞪了他一眼,没做声,大步走了进来,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别这样,萧公子。来的便是客。”金不银笑着说。
他看到秦知礼,眼前一亮,起身邀他坐下,又拿出茶具为他倒了一杯热茶。秦知礼早已冷得快冻僵了,赶紧喝下,顿时觉得手足都温暖了起来。
“既然都来齐了,那我便将这其中原委同各位讲明吧。”金不银抬头望向里屋的金丝帷幔,眼神中染上了几分凄迷与惆怅。
“我本是西域之人,因自幼痴迷中原玄门的仙法,便来到中原学艺。由此认识了我的爱人,原本欲同他结为仙侣,相伴一生。却逢师门大劫,他遭人诬陷,又受门内师兄弟排挤,我与他不得不离开师门,远走他乡。
我们二人想要远离江湖纷争,便来到中原之外的金川城定居。因他本是江南人士,与我同居大漠,远离故乡。我便为他修建了这座江南小筑,起名三生居,以慰他思乡之情。”
“我们在此共度几年良辰,却不料,第十二年时,我爱侣突然患上了一种怪异的绝症,自此便终日昏睡,不能言语。我遍访名医,却无法根治此病,终是不见他醒来。我便只得在这三生居中,每日陪伴他。”
“后来金川城中也出现诡事,城中人人一个接一个地横死,我因会些仙法防身,故一直幸存。金川城中人去楼空,逐渐成了荒城,我却始终不愿离去,只想履行与他的诺言,在三生居中相伴永远,时至今日,怕是已有百年了。”
金不银说到这里,眼中里隐隐泛起泪光,屋内一片寂静无言,只听得屋外狂风呼啸之声。众人心中皆是一片叹惋:想不到金川城荒废百年,城中竟还住着一位如此痴情的世外高人。
“那城中的毒物和“鬼雕”又是怎么回事呢?”秦知礼小声追问。
金不银叹了口气,继续道:“那是因为十年以前,不知什么缘故,城中忽然出现一不轨之徒,此人善使妖法,使得这沙漠中的蝎子,蜈蚣,秃鹫等虫畜接连异化,还在城中设下迷阵,由此祸害来往商队,抢劫财物。我虽尽力阻止,但无奈他法力不弱,我倾尽所学仙术,却也奈何不了他。只能乘机救下迷路之人,再趁他不备时,将人们分散着送出城去。”
萧棋听了这话,一拳砸在毯上,愤恨道:“果然如此,定是那作恶多端的穷桀还未死绝,跑到这里作乱!”
“怎么会,”秦知礼插嘴道,“穷桀十年前已经被我师叔杀了,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穷桀?”金不银惊讶道:“那不是妖界枭阳国的将军吗,据说300年前就已被元子虚所杀了。”
“金公子久居大漠,有所不知。”秦知礼解释道:“可能300年前我师祖未毁去他的妖元,穷桀并未完全死去。十年前,他和枭阳王号召余党,组成了绝人众,再度掀起战火,妄图祸乱人间。最后被我师叔一剑刺死在了岁寒山的寒天崖上。”
金不银扬起眉毛,显得十分惊讶:“我竟不知还有此事。那十年前一战后,可有找到穷桀的尸身?”
秦知礼答道:“没有,他坠下悬崖了。不过最后在崖下的山涧中,找到了他的鬼雕带血的残羽。”
金不银摇头道:“只是发现了鬼雕带血的残羽,并不能说明穷桀已死。”
“可是我师叔用的是斩妖剑啊!那可是僭云,心口一击便可使妖物形魂分离,元神没了寄生处,怎能不死?”
金不银语气凝重:“穷桀乃是上古妖邪,就算形魂分离,没个十年二十年,元神很难彻底消散。如果肉身未损,有朝一日元神复位,并非不可能之事。”
众人听了这话,皆是脸色苍白,心中沉重。
萧棋眉间升起一团黑气,双拳紧握,恨声道:“好啊,如果没死,那我有朝一日,定要再杀他一回。”
“哈哈,各位不必太忧心。那穷桀要活早活了,既然十年间都悄无声息,那必然是肉身早毁了。城中这恶徒,虽然法力不弱,但我既能对付于他,想必也并非穷桀。”金不银见气氛凝重,便笑着岔开了话题:“时候不早了,楼上有客房,我送诸位上去休息吧。明日我们再商议出城之事。”
秦知礼起身对他行了一礼,感激道:“多谢金公子相救,我回去后一定告知师门,我师叔师父师伯定会重谢于你。”
萧棋也心中感动,抱拳道:“之前我不明情况,多有得罪。没想到金公子不仅侠肝义胆,对爱人更是一片痴心坚贞,令人敬佩不已。我回去后定会重金为您的爱侣求医,望她能早日康复。”
金不银摇了摇头:“两位言重了。在下并不求什么回报。只是,只是有一事相求。”
萧棋立刻回应道:“什么事,金公子尽管说,我萧棋定会全力以赴。”
“并不是什么大事。”金不银笑道:“是这样的,我爱侣他是个喜爱热闹之人。自从病后,只能终日与我相伴。我恳请各位,若是有空,能否与他说说话,也算是相识一场,解他久病孤寂。”
说着他便走向里屋,一手掀起了那白底绣金的帷幔。
帷幔之后置着一张红木榻,榻上躺着一个毫无生气的男子,面容苍白,紧闭双目,仿佛沉睡一般。
萧棋走上前去,有些惊讶地道:“金公子的爱侣,原来是位男子。”
金不银垂下眼帘,怔怔地望着床上的男子,目光柔和而哀伤,他轻轻弯腰,拂去男子脸上的碎发,一举一动极尽温柔,仿佛生怕惊醒了他。
“文心,有人来看你了。”金不银握住他的手,柔声道。
秦知礼也凑了过来,问:“敢问令,令荆芳名?”
“他姓罗,名叫文心。”金不银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转头道:“诸位可否轮流和文心说说话,说什么都可以,劳烦诸位了。”
说罢金不银便起身走出了帷幔,在床前留下一片空位。
萧棋点点头,最先走进了帷幔里。紧接着红武门众人依次进去,每人大约都停留了一刻钟。
秦知礼不愿插在红武门弟子中,便排在了最后,他一边在心里斟酌词句,一边想着宁霁若是回去发现自己不见了怎么办,还有那个戴面具的怪人不知去了哪里,会不会遇到危险。
“秦公子,就差你了。”金不银道。
秦知礼这才回神,点点头走进帷幔中。
“那个,嗯,呃,罗公子,你突遭变故,患上如此怪病,真是天妒英才,令人不平。但所幸有金公子这等良人相伴……”
秦知礼低头看着罗文心,想着如此一位俊秀公子,若是能言语,应是颇有才气的风雅人物,却不得不瘫痪于床,无知无觉地孤寂百年。他心里涌起一阵同情惋惜,看到罗文心裸露在外的手腕,便想替他把把脉,记下脉象后方便为他求药。
然而秦知礼刚碰到罗文心的手,就吓得缩了回来。
那只手冰冷无比,绝不是一个活人应有的体温!
秦知礼心中震惊,悄悄回头向金不银看去,金不银将萧棋等人送上了二楼的客房,此时正在收拾矮桌上的茶盏。壶中已没有茶了,而屋中的香气依旧弥漫不散。秦知礼细细一嗅,居然觉得这气味有几分熟悉,他脑中飞快反应,忽然想到,这气味并非茶香,而是西域一种用来保存尸体不腐的熏尸香!
他悄悄将手放在罗文心手腕脉门处,果然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仔细观察之下,发现罗文心脸色灰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纹丝不动,了无生气。
床上躺着的竟然是一具死尸!
“秦公子,你可以明日再与文心聊聊。今天太迟了,早些睡吧。”
金不银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身后,吓了秦知礼一跳。他回头,金不银正站在他身后微笑。金不银是典型的西域男子长相,五官比常人深刻,灯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笼罩在其中的笑容说不出的诡谲阴森。
“请吧,秦公子。”金不银道,他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秦知礼心中悚然,却无法推脱了,只得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
顺着楼梯而上是长长一条昏暗走道,两边一左一右修着木门,想必是客房了。
从中原风水说来看,用过道将房屋一分为二是大忌,金不银虽是西域人,但他为罗文心所造三生居是江南小筑,不可能不懂风水之说。
“秦公子,你的房间到了。”
他们在最后一扇门前停下了,这正巧是第十一间房。金不银拉开门,点亮了门口的小灯。
方才在一楼时,灯火通明,恍如白日。而二楼并未点灯,此时,就着门口那盏微弱的小灯,秦知礼清清楚楚地看到,金不银的瞳孔,变成了细细的竖形。
这绝非人类的眼瞳。
“怎么了?”金不银看他面有异色,问道。
“没没没。”秦知礼慌忙摆手,心脏砰砰直跳。
房间狭小,陈设确也精致齐全。并无床榻,地上铺着长绒花毯和丝绸被褥,只是没有窗子,门口幽暗的小灯便是唯一的光源。秦知礼听得金不银的脚步声消失在了走道尽头,才熄了灯烛。
他和衣囫囵躺在毯上,拉开绸被盖在身上,握紧了手中的佩剑,在一片寂静的黑暗里,只听见自己打鼓似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