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居中,满室狼藉。
毛毯碎片和木块四处洒落,金银帷幔散铺一地,香烛柜台东歪西倒,半点都看不出原本亮洁无暇,井然有致的样子。
室中两妖一人一尸,金不银拉着罗文心靠在墙角,褚一逍扶着“罗文心”坐在床边。
“前两世,便是如此了。”金不银低声道。
听了金不银方才的讲述,罗文心呆在地上,怔怔出神,心中百感交杂,思绪万千。
褚一逍也难得闭上嘴不再聒噪,心中暗暗感慨:人轮回转世后,声音容貌都完全改变,又要在千万人中寻一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其艰难,金不银竟然执着地寻找了罗文心两世,真是痴心可畏。
“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金不银握住罗文心的手,“对不起,哥哥。”
罗文心抬头向金不银看去,他魂魄附在这“八字眉”身上,想必容貌滑稽的很,而金不银看他的眼神却爱怜横溢,与从前毫无差别,就如同两人初遇那时一样。
褚一逍忽然清了清嗓子,举手大声道:“我好奇。”
“你好奇什么?”金不银冷冷地道。
“我好奇你们第三世是什么样子的。”褚一逍道:“按理来说,他上辈子生活富足,你们关系又那么好,应该是最有可能在一起的了。而这辈子罗公子是玄道观的弟子,以降妖除魔为任,与你身份有别,当是势不两立,怎么反而还结成了良缘?”
“所以说,世事无常,缘分自有天定。”罗文心虚弱地笑笑,“笑公子若是好奇,我便为你讲一讲吧。”
遇到金不银时,罗文心十六岁。
或许是上辈子命太好了,这辈子开始,便不那么顺遂。
他四岁时,正值徽州一带妖鬼作祟,村中日日有人被吸干精气惨死家中,他的父母亲戚,无一人幸免。
玄道观长老松灯散人闻讯立刻携众弟子来村中除妖,推开一户人家破败的门,除了满地尸横,只见得一个幼童坐在灶边哇哇大哭,松灯散人便将他带回了玄道观。
罗文心便这样成为了松灯散人之徒。
身为玄门弟子,日子虽不贫苦,却也说不上快活。每日卯时起来,打坐练功,除了午时用餐小憩一会,直到戌时才可休息。日复一日,毫无生趣。
罗文心虽然天资不高,但好在勤奋好学,又多年随着松风散人研习医术,十六岁时已成为门中小有名气的弟子。好巧不巧,这一年时,他故乡徽州又现妖祸,松风散人便遣他同众弟子前去除妖。
他们来到徽州附近一个叫休宁的小镇。镇中大多居民早已到别处逃难去了,放眼人去楼空,只余下一片茫茫的诡异白雾蔓延不散。
妖雾浓浓,阴风阵阵,古镇道路如蛛网般曲折,一行人绕了片刻,相互之间便走散了。罗文心东张西觑许久,左喊右喊也没有找到师兄弟们的身影。
他拿出识妖盘,盘上指针飞转不停,片刻后终于摇摇晃晃地停下了,指向了前方。罗文心向前行了几步,忽见浓雾中显现出一条市河来,绿色的水波圈圈荡漾,一条小小的木船自雾中拨开水面,缓缓驶来。
他紧张地按住了佩剑,屏息望着那雾中小船,悄无声息地走近了两步。
只见小船上居然斜躺着一位俊美少年,高鼻深目,褐色的头发末尾微微蜷曲,披散在船舷上。身上的绣金白袍上渗出斑斑血迹,看似是受了伤。
少年转过头来,与罗文心堪堪对视,墨绿的眼中竟然溢出款款深情。
罗文心本已纵身向小船上跳去,拔剑欲斩,却被少年这莫名其妙的暧昧眼神一惊,足下一滞,身子却已收不回来,在半空中失了平衡,脸朝前直直扑倒了下去。
一双手有力地扶稳了他,他低头,看见一串串金银手镯闪闪发亮。
那少年在一刹间起身,身形飞快,伸手拉住了罗文心。
“公子,你没事吧。”少年睁大眼睛看着他,语气甚是关切。
罗文心十分狼狈,他本能地推开了少年,向后一步,喘着气站定在船舷上,持剑护在胸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处?”
镇中几无人迹,这西域少年凭空出现,不用想也知道他身份可疑,说不定正是近日作祟的妖魔。
少年微微一怔,随即答道:“我叫金不银,家在西域。我这次到中原来,是要去一个叫徽州的地方寻人,没想到却在这里迷路了两天,就只好在船上休息了。”
他语气诚恳,面色坦然,不似作伪。
罗文心低头往手中的识妖盘看去,盘上指针歪歪垂着,并不指人,于是心中稍安,还剑入鞘,向那少年行礼,道:“金公子,抱歉了。在下是玄道观门徒,奉师命前来除妖。”
“除妖?”金不银睁大眼睛,向他靠近一步,“这里有妖怪?怪不得,我刚进来就被袭击了呢。”
他指了指自己衣角血迹,靠得离罗文心更近了:“道士哥哥,你能不能保护我?”
罗文心看着少年不过咫尺之处的脸庞,心中忽然腾升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这慌乱并不是惧怕,而是夹杂着丝丝甜意,教他心中一颤。
“好,好啊。保护民众本就是我们分内之事。”罗文心连忙道,他低头看着少年染血的衣摆,“我略通些医术,帮你包扎一下吧。”
“好啊,谢谢你。”金不银立刻坐了下来,撩起白袍,指着自己受伤的小腿:“真疼啊,还好遇到了道长哥哥。”
罗文心拿出药品和绷带,蹲下身子为他包扎,两人一问一答地闲聊起来:
“道长哥哥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我叫罗文心,是,是徽州人。”
“文心?这个名字真好听,我喜欢这个名字。”
“你的名字也很好,和你很配。”罗文心低头为他上药,又瞥见他手腕上的金镯,心想这少年必定家境富裕,很受宠爱。
金不银看他盯着自己手腕出神,笑着问道:“你觉得我的手镯很好看吗?”
罗文心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得耳边飕飕风响,几把灵剑飞来,铮铮几声钉在了船篷上。
几位玄门弟子从小巷中奔出,为首一人大喊道:“妖孽,还不伏法!”
罗文心认出这正是自己师兄孙文山的声音,忙转身喊住他:“师兄,是我。”
孙文山脸色阴沉,厉声道:“文心,你为何和这妖孽在一起!”说着便运起灵力,将插在船篷上的剑再次召回,向金不银刺去。
眼看灵剑划破空气,发出嗡嗡鸣声,似乎下一秒就要贯穿金不银胸口了,罗文心不假思索拔剑跃起,挡在了他身前。
吱啦一声令人牙酸的长响,两剑相交,孙文山的剑扑通落入了水中。
“罗师弟!”孙文山大怒:“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罗文心怔怔望着自己拿着剑的右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不知为何,他心中莫名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别人伤害金不银。
“金公子,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定要如实回答。”罗文心深吸一口气,转身认真望着坐在地上的金不银。
“这镇子上散播迷雾,食人精气的妖,究竟是不是你。”
金不银立刻答道:“不是。”声音铿锵,不带半丝犹豫。
罗文心对孙文山行了一礼,道:“师兄,金公子说了不是他。我与他虽然刚刚结识,但能感到其人诚恳,并无害人之意,而且观察城中异状,行凶的应当是精通水性之妖,并且时常居于水中。”
他虽然是为金不银辩护,最后一句倒是不假,镇中街巷中到处布满**的水渍,尤其是遇害百姓的家中,满地都是泥泞斑驳的水脚印。
孙文山听了这话,一时找不出反驳之处,又不甘心就此罢休,冷冷哼了一声,抱起双臂:“就算他不是作祟妖魔,你与一个不明来历的人如此亲近,还为他出言顶撞师兄,也是不该。”
罗文心正要道歉时,忽然感到脚下小船晃荡起来,只听见岸上人的惊呼:“小心!”,却已来不及反应。
小船顷刻间便翻了过去,两人一起栽入水中,溅起一片巨大的水浪。罗文心感到脚腕被一股力量拉扯着,身子直直向下坠去,然而他此时心中却还只记挂着金不银。
“金公子是西域人士,想来并不通水性,我得快些找到他。”他想着,费力地左右环顾,奈何水中黑暗浑浊,只能隐约看到藻葕飘动。
他蜷起身子一摸,左脚踝处缠着粗粗一条藤蔓,还在不依不饶将他向下扯去。罗文心拿出腰间小刀,向脚踝处的水草砍去,然而这根水藤又粗又滑,几番刺砍,都未成功挣脱开。他猝不及防落了水,本就没储多少气,挣扎几番已感到体力不支,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再也支持不住。
冰凉的水灌入喉中,一串串气泡从他口中溢出,罗文心渐渐松开了握着小刀的手,向着深处落下去。
“金,金公子在哪里……”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念头。
然而有一件事,他永远不会知道,甚至在百年后对着褚一逍讲述时也是如此,因为金不银从未告诉过他。
岸上,孙文山和众师弟正合力布阵,向着方才小船翻倒的方位猛攻,水花中央,那作祟的妖魔终于现了身:一个赤着上身的肥胖男子,腰间围着一圈水草,宽头大额,嘴唇极厚,两根长须垂落下来,竟然是一只奇丑无比的鲶鱼精。
鲶鱼精双手大开大合,召起两股水柱,向着几人攻去,然而对面是训练有素的玄门仙士,几番下来,他已渐现颓势,眼看快要败下阵来。
“就现在!收妖!”孙文山大喊一声,手中符纸飞动。
正当此时,鲶鱼精身后突然窜出一个白中闪金的人影,长发飘动,正是金不银。他笑着将双掌放在鲶鱼精背后,道:“鱼兄,我借给你些法力,你可要好好帮我对付他们呦。”
话音刚落,鲶鱼精周身腾起一片绿光,霎时法力大增,他大喝一声,水中窜出数条藤蔓,将近处的几名弟子卷入了水中。
有人落水,剑阵被破。只是一瞬之间,胜负已颠倒了过来。孙文山一人难以招架,不过数招间,便被一道水柱正中胸口,喷出一口血来,倒地不动了。
金不银已经将罗文心救了上来,正抱着他坐在岸旁,看到孙文山倒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鱼兄,多谢你了,陪我演了这么一场好戏。”金不银轻轻梳理着罗文心湿透的发梢,语气漫不经心。
鲶鱼精哈哈大笑,向他走来,正要说几句邀功请赏的好话,却忽然瞪大了眼睛,满目愕然地倒退两步,仰面跌倒在了地上,发出“咚”地一声沉响。
他的腹部中插着一把小刀,正是罗文心用来割水藤的,刚才一直被金不银拿在手中。
金不银收回手,悠然道:“真是对不起啊,鱼兄,虽然你帮了我的忙,但我怕这事若是泄露了出去,哥哥就不愿意和我好了,只好让你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