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心再醒来时,发现周围都是熟悉的布置,自己竟在玄道观的房中,师父松山散人正低头俯视着他,面容严峻。
他连忙爬起身来,叫道:“师父。”
松山散人低声道:“文心,你醒了。”
“嗯。”
“醒了便收拾收拾东西,下山去吧。”
罗文心心中一跳,颤声问:“下山?为什么?”
“我听你孙师兄说,你同妖魔结交,已违背玄门之规,玄道观已经留你不得了。”
罗文心急道:“不,不是的,师父你听我解释,孙师兄呢,他一定是误会了。”
“你师兄已经不在了。”松山散人淡淡地道:“我派弟子去休宁寻找你们,找到他时,他已经身受重伤了,说完你结交妖魔这件事,便断了气。”
“其他师弟呢?他们一定知道的,金公子不是妖魔,他们——”
松山散人打断了他:“其他人也已经不在了,无人可以为你作证了。你走吧,文心。我看着你长大,并不愿意逐你下山,但今日之举,实是无可奈何。”
罗文心呆呆着望着师父,知道此事已经无法改变了,强忍住眼中的泪水,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拜谢师恩。
他携着行李下了山,来到徽州,望着街上人来人往,想到天地之大,自已竟无一个可以称得上家的归处,不由黯然神伤。
忽然一个熟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道长哥哥。”
他回头,金不银正站在两步处,满面笑容地看着他。
罗文心苦笑一声:“已经不是道长哥哥了,我被逐出师门了。”
“怎么会?”金不银诧异道。
待罗文心讲述事情经过后,金不银满脸不平,很是生气:“凭什么只用死无对证的一句话来断定你的清白,说不定是你师兄故意诬陷你呢。他叫孙文山是吧?名字真是难听,说不定上上辈子也不是个好东西。”
罗文心原本心情低沉,听了这话被逗笑了:“金公子,你怎知我师兄上上辈子是怎样的。”
金不银微微一笑:“谁欺负你,谁就不是好东西。”他一边拉着罗文心的手向前走去,一边安慰道:“哥哥也不用太伤心,在那玄道观整天修炼多无聊,正巧我也无处可去,不如你我一同周游,散散心情。”
罗文心心中涌上一阵暖意,点头答应了:“金公子待我真好,从此你不必再叫我哥哥或者公子了,叫我文心便可以。”
两人携手同游了江南一带,金不银又陪着他祭拜了已逝的父母,一路走来,彼此关系更加热切,均觉情投意合,难割难舍。
行到吴江时,金不银说要赠他一首诗:
“东风总弄长青意,盼得晴光不尽时。一朝逢君烟雨处,三生相知不相离。”
罗文心听了,觉得这似是首情诗,脸上一红:“想不到金公子还精通诗词曲赋,真是才华横溢。”
“哪有哪有,”金不银笑道:“我哪比得上文心聪慧。”
这日两人游毕了桐庐,坐在渡春江的船上,恰好隐隐望到清心派的山门,罗文心不由忆起还在玄道观中的时光,微微感伤。
“文心,接下来你想去哪里?”金不银问。
“我有个地方,只在书里看到过,一直很想去。”
“哪里?”
“金川。”罗文心道:“‘万顷沙中一点翠,金玉瑙石遍亭楼’,我还从未去过西北,不知道这沙中明珠,究竟是一副怎样豪迈壮阔,富丽灿烂的景象。”
金不银微微一怔,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我也很想去金川看看,据说那里既有中土人情,又有西域风貌,于我们二人,再适合不过了。”
两人翌日便向西北行去,跟随沿途商旅行了半月,终于到了金川。
“太漂亮了,我喜欢这里。”罗文心抬手遮着正午阳光,眯着眼睛望去,触目皆是一片从未见过的景象,镶金的酒招子从楼中探出,街上不同肤色的人相互揽肩而行,甚是亲密,来往妇人都露着腰肢,装扮华贵,开怀大笑,毫无拘泥扭捏之态。
“阿银,我们就在这里住下吧。”罗文心认真地说,“我们开一家医馆,每日关门后就去随便找一家酒楼,喝着酒看着天上的星星,就这样住到老,直到我们都走不动了为止。”
“好啊。”
后来他说的都成了真,两人在城中开起医馆,名曰“三生医馆”。馆内生意兴隆,口碑甚佳。罗文心坐诊时,金不银便帮他抓药。有时两人晚上不去喝酒,金不银便烹一壶“忘忧茶”,两人共饮闲谈,直到深夜才相互依偎着睡去。
直到第十三年。
不知是不是操劳过度了,罗文心时常感到胸口抽痛,他自知这是心疾之兆,喝了几副药却也不见好,可见不是寻常弊病。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了,真心痛。
“真心痛,朝发夕死,夕发朝死。”
他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了,忽然想到师父曾经说过,自己二十九岁时,有一大劫,几不可躲。
他幼时听闻很是害怕,如今想起,心中却是一片坦然。从医十年,他见识过太多生死,如今轮到自己,也只好付之一笑,况且自己已有金不银相陪的十年,心中已觉得满足了。
他不愿隐瞒金不银,两人之间向来是一片坦诚,便如实相告了。
金不银沉默片刻后,道:“文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医好你的。”
“哈哈哈,不要开玩笑了。”罗文心笑着摸摸他的脸:“我死后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你不要太伤心,你会不会忘了我都无所谓,我只希望阿银开心。”
这一天还是来了,来的比他想象中要快。这天清晨,他正在睡梦中时,忽然感到心疾跳起来,胸口一阵剧痛,他浑身大汗,刚刚坐起,还来不及呼喊,便直直倒了下去。
这一日金不银不在,他终究未能同他道最后一声别。
然而奇的是,一天后,罗文心居然又睁开了眼睛。
起初他以为这是鬼府或西天,直到看到床边的金不银,他才不得不相信,自己真的活了过来
“文心,我早就说过,吉人自有天相。”金不银笑着,像从前一样握住了他的手。
罗文心正沉浸在不可思议的欣喜中,准备出门看看,却意外发现,平日交好的几户邻居竟然都挂着白帆布,办起了丧事。
“怎么回事?”他皱眉。
“他们家中正巧有人遭遇了意外。”金不银道。
罗文心探问一圈,得知仅在一天内,居然有十一户人家都遭了秧。
这些人俱与他相熟,他虽然自己幸得生还,想起猝然离世的朋友,还是不免心中悲痛。
“生死有命,常人也无能为力。”金不银拉住了他:“你的身子才刚好,不要因伤心而累到自己。”
罗文心点点头,与他一起回了屋。
不知怎得,金不银看上去十分疲惫,但还是坚持去厨房中煮饭了。罗文心在屋中走动,忽然瞥见床脚放着很不起眼的一截小香锥。他虽然知道金不银精通制香,但两人平时从不点香。他心中好奇,拿起来闻了闻,那香味十分古怪,是一种浓郁而奇异的花香,细闻时又察觉出一丝清茶似的微苦。
他眉头微皱,想起从前在书中看到过:“西域有熏尸奇香,浓香芬郁,回味有茶涩,可保尸身不变,栩栩若生。”
“文心,快来吃饭了。”金不银端着一盆汤从厨中走出,招呼道。
罗文心将香锥收起,走到桌前:“你辛苦了,阿银。”他要接过汤盆,却忽然间瞥见金不银手背上冒出了一层密密的鳞片。
其实两人相伴十余年,他早已察觉金不银非人身份,但并不介怀。金不银修为不弱,妖身掩盖的很好,若是不慎暴露,那可能是一时消耗了太多法力。
想到这里,他隐隐不安,丛丛疑云绕上心头。
金不银还和平时一样有说有笑,罗文心也强装镇定,不想搅了他的心情。用过餐后,金不银说要为他买些礼物庆祝,罗文心点点头,看着他离开了。
傍晚时金不银回来了,却发现罗文心不在床上,匆忙寻找几番,终于在二楼书房中看到了罗文心。
罗文心站在桌前,桌上摊着一本《禁药奇方》,他看到金不银回来,神色也依旧平静,毫无波澜。
“阿银,我问你,我死去那天,你做了什么?”罗文心轻声问道。
到这时,金不银也明白,罗文心什么都知道了。
“文心,我……”金不银声音发颤,正欲辩解,却看到两行清泪从罗文心脸上流下,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他从未见罗文心哭过,第一世是阿文时没有,第二世是罗心时也没有,这一世,罗文心在被逐出师门时难过至极,却也不曾掉过眼泪。
“阿银,你为什么要这样。”罗文心颤声道,他顺手拿起身旁长剑,“铮”得一声,灵剑出鞘,剑锋直指金不银胸口。
这是他修行时的佩剑,师父松山散人将此剑赠予他时,罗文心曾对着此剑发誓:除百妖,护万民。离开师门后,他也随时带着这把剑,不曾丢弃。
金不银愣了片刻,居然笑了:“文心,你终究是要斩妖除魔吗?也罢也罢,我的命就是你的,你若是想要,随时拿了去。”
“我并非介意你是妖!而是不能看着你杀人为恶!”罗文心心中悲痛,双唇颤抖,好似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他浑身气力:“我明白,我明白你是为了救我!但你可知,众生平等,我一人的性命,无论如何也不能凌驾于
他人的生死之上!”
“我不懂,”金不银轻声道:“于我而言,文心的命是比百万人命还宝贵的。”
罗文心凄然一笑,金不银毫无悔过之意,事到如今他什么也做不了了,他虽然拿剑指着金不银,但他心中明白,他杀不了他。
于是便调转剑身,向着自己喉咙刺去。
鲜血从他颈中洒出,咣当一声长剑坠地。在金不银愕然的眼中,罗文心倒在地上,身下扬起一片细微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