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自刎而死,就会结束这一切,阿银也不会再伤害他人。”罗文心艰难地道:“可是我恰恰想错了。”
褚一逍也想到了,金不银定然没有就此收手,而是更加疯狂地杀人制药,想要留住罗文心性命。
杀了邻里十一人后,他又不断寻找与罗文心相识的人。可惜后来无论如何炼成回魂丹给罗文心服下,罗文心都没有再醒来。
回魂丹只能令魂魄暂不入轮回,只有当死者本人也有存生之欲时,方有起死回生之效。他既不愿复生,回魂丹的药效却还在,如此一来,魂魄竟然自身体中跑了出去,在城中游荡,为保魂魄不散,他只好接连附身在刚死之人身上。借着他人双目,罗文心目睹了金不银愈发癫狂的残忍:与他相熟的人杀光了,便去杀与罗文心仅有一面之缘的人来制药。
随着城中接二连三的凶案,惶恐席卷了整个金川,“取心剖腹杀人魔”的传言流散开来,民众纷纷拖家带口逃去别处,生怕迟一些就会横遭不幸。
城中再无人可杀,金不银便设下迷阵,将三生医馆改建为三生居,待来往商队迷路后,邀他们在三生居留宿,趁此请求留宿之人与罗文心的尸体讲话,这样便算作与罗文心“相识了”,然后在午夜将这些人一一杀死,取其五脏六腑入药炼丹。
罗文心日复一日看着金不银杀人作恶,心中纵使痛苦,却也无计可施。他劝阻来往商队,却常常被当做疯子呵斥一通,何况他借用的是死去之人的身体,不出几天便会腐烂得无法使用,任何人见了他那副面若死灰,手脚乌青的模样,都会远远避开,更不用说听他劝告了。
直到十年前,那日他正坐在城角暗自伤怀,忽然空中一片阴云卷来,却不见雨点雷声,他心中正奇,抬头细看时发现那并非乌云,而是一群巨大的黑鸟,长翼大展,声势之浩有若鲲鹏。鸟群飞至他头顶时,又忽然纷纷化作一片黑烟,飘渺散去了。他看的目瞪口呆,只见高空中又掉下一物,带着风声坠在了他脚边,拾起一看,竟是一块炫目的紫水晶,莹莹生光。
得到这块水晶石后,罗文心偶然发现自己魂魄的能量大大增强,身体也不再快速腐烂了。更奇的是,周围沙地里的活物,似是受此石影响,变得比寻常动物更加庞大妖艳,迅捷机敏。仿佛能识得他心中所想似的,主动替他驱离来往行人。
“这十年来,托你的福了。”罗文心拿出那块紫水晶,对着褚一逍虚弱地笑了。
然后他转向金不银,注视着他双眼,这双碧绿的眼罗文心曾看过无数次,他活着的时候,这双眼总是盈着温暖和笑意,他死后却只剩下暴虐和阴鸷。在寄居在别人身体里的几十年中,罗文心时常想:金不银滥杀无辜,究竟是因为妖的本性如此,还是因为自己才堕落至此?
他曾经以为是前者,如今却觉得是后者。
怪只怪相守一世太短,等待三生太长。
“阿银,我不知道自己下一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遇到你,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上你,这都是以后的事了。”罗文心认真地说:“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放下。”
金不银微微瞪大了眼:“放下?是要叫我忘掉你,忘掉我们的一切吗?”
“既是,也不是。”罗文心道:“天命既定,我这一世阳寿早已耗尽,你用邪药强留我魂魄,皆是出于执念太过深重。我明白你担心我转世后不会选择你,但我想说,世上无数风光良人,日后你还会认识许多人,许多比我更好的人,不必只执着于我。”
他说着,语气已微微哽咽:“能得到你三生的陪伴,我很开心。我也恨罗文心这一世太短,只够厮守十二年。但是无论如何,你我的快乐,是不能建立于他人痛苦之上的。你想让我活着,不能是你伤害他人性命的理由。”
“好了,这具身体也要支撑不住了,我真的要走了,阿银。”罗文心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用尽最后力量,握紧了金不银的手:“你要答应我,把这块紫水晶还给笑公子,放走他们,不要再杀人。我已央求笑公子留你性命,你需,你需在人间行善布施百年,来弥补你曾经犯下的罪过。”
室中一片寂静,只听见罗文心费力喘息着,如同一只快要腐朽的风箱,然而他虽是油尽灯枯,却迟迟不肯合眼,瞪眼望着金不银,仿佛非要听到他亲口允诺才肯放心而去。
金不银沉默着,一滴泪从他脸颊缓缓流下,片刻后,他终于道:“好,文心,你说的我都答应你。”
那他话音刚落的那一瞬,罗文心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眼眶深陷,皮肤萎缩,只剩下了一具披着宽布袍的干尸。而金不银还是浑然不觉地牵着那只干枯成褐色的手,低头望着他怔怔出神,脸上的泪一滴滴落下。
褚一逍注视着眼前这一幕,无声地叹了口气,轻步走上前来,道:“罗公子请放心,我既然答应你不再追究金公子,就不会再为难他了。
他说罢,附身去捡罗文心手边的那块紫水晶,却摸了个空。
金不银抬起头来,冲褚一逍微微一笑,脸上泪痕犹在,神情却是得意狡黠。
“不好,这小子要反悔!”褚一逍心中暗道,
立刻反身抢去,想要去夺床上罗文心本人的尸身。
然而金不银早有准备,足下一点,如闪电般跃出,抢在了褚一逍身前,褚一逍扑身去拉“罗文心”,却只来得及扯下了半截袖子。金不银展臂一捞,已经将“罗文心”抱在了怀中,站在床端,右手顺势一挥,一道绿光对着褚一逍迎面劈来。
褚一逍矮身躲过,退后两步站定,仰头看着站在床上的金不银,无奈道:“没想到金公子竟是如此言而无信之人,唉,罗公子要是知道了,该有多失望啊,啧啧。”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语气颇为感叹。
金不银也是面带笑容:“既然文心说你是个好人,那不妨好事做到底。这奇石能使他魂魄留在别人身体里,那也一定能让他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这样一来,我也不必再杀人制丹了,如此两全其美,岂不妙哉?”
“你就不怕罗公子醒来之后,发现你背弃诺言,找你算账吗?”
“这个简单,笑公子生性善良,自愿将这奇石赠予我为文心续命,成人之美。这个说辞,文心听了也不会不高兴的。”
“你想的可真周到,”褚一逍双手叠在胸前,语气不咸不淡,似乎十分悠然:“但是有一点很可惜,首先,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其次,把这石头给了你,我就没得活了。放弃生路去成全你这种坏人,这种好事我做不到啊。”
他说着,俯身掀起了掉落在地的帷幔,扬手向金不银掷去。
布帷虽软,浸透了力飞去,也带着虎虎风声,金不银一手抱着“罗文心”,一手去接这帷幔,他感到布料入手软绵绵地没什么劲力,正要嘲讽褚一逍手上无力,低头却又瞥见一地的蝎子蜈蚣向他涌来,有几只已爬上了床沿。
“你以为这些破东西能伤的了我?”金不银冷笑,甩开手中布帷,掌中扬起一道绿光,向着地下扫去,震飞了一片毒物。
“谁说我要伤你了,我要帮罗公子完成心愿,让你放下执念改邪归正呢。”褚一逍的声音笑嘻嘻传来。
金不银甩出的布帷在空中散开,正巧遮挡了视线,他正皱眉辨认褚一逍声音方向,却不料听见一声重物击来,低头一看,怀中的“罗文心”右袖血迹晕出,空落落垂着,一只胳膊已掉在了地下,被一众蝎子蜈蚣密密围住啃咬着。
布帷落地,只见褚一逍正负手站在他面前,虽然不知表情,语调确是轻松惬意:“这下好了,罗公子醒来发现自己少了只胳膊,是不会高兴的。”
他知道此处动物攻击力太弱,无法与金不银相抗衡,只是用它们诱敌使得金不银分心,自己则借着布帷掩护,捡起地上碎落的锋利木块,向着罗文心尸体砸去。这尸体就算看起来新鲜灵动,也是僵死了百年,十分脆弱,一击就被砸下了整条右臂。
金不银瞬时怔住了,只是呆呆望着“罗文心”的断臂处,其实这具身体失了魂魄,若不是他用熏尸香精心保存,早已化为白骨了。但是看起来貌若常人,栩栩若生,仿佛还是会感知到痛苦似的。
停寂数秒后,金不银忽然爆发出一声暴怒的咆哮,声震四壁,在屋中连连回荡。他将“罗文心”放在床上,缓缓起身,额角青筋随着呼吸跳动,碧眼中簇簇怒火燃烧,恨意如刀光一般直射向褚一逍,若不是有面具在脸,褚一逍觉得自己脸上早已皮开肉绽了。
褚一逍不自觉后退两步,心想遭了,没让金不银悔改,倒是把他逼疯了。
“额,那,那个金公子———”褚一逍赔笑道,还想再劝两句,金不银却已经飞身冲他扑来,五指弯曲成爪,直取他的喉咙,怒吼道:“我叫你偿命!”
“哎呦。”褚一逍连忙侧身堪堪避过,脖间却感到一阵刺痛,伸手一摸,五指殷红,金不银的指甲已划破了他的皮肤。
“你真是疯了,罗公子又不是我害死的,什么叫让我偿命啊。”褚一逍边喊边躲,兜着弯子在屋中跑,满地的蜈蚣蝎子向着金不银脚下爬去,想替他阻住攻击,却立刻就被打成了肉泥。
金不银早已丧失了理智,满腔怨恨难消,一心要叫褚一逍毙命于此,连发毒招,招招致命。他在人间的妖中已算得上修为上乘,身法迅捷,每一招都带着强劲刚猛的法力,褚一逍刚躲过一掌,下盘又被金不银一腿扫来,他睡了十年没打过架,现下妖力衰微,手中又没有兵器,被金不银逼得左支右绌,恍然间已经退到墙角,躲无可躲。
一团绿火从金不银掌中发出,疾速逼来,正中褚一逍胸口,打得他哎呦一声跌坐在地上。
“金不银,你听我说。”褚一逍勉强爬起,拼命忍住涌上喉咙的血,捂着胸口咳嗽连连,“罗公子他——”
他不提罗文心倒好,那个“罗”字一出口,金不银怒火暴涨,伸手一把钳住了他喉咙,将他死死掐在墙边,面目狰狞,阴毒无比地道:“你害死了文心,定要偿命。”
“你这条胡搅蛮缠的赖皮蛇,罗文心怎么就成了我害死的了…”褚一逍心道,奈何被金不银掐地喘不过气来,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一面拼力扳着金不银扼着自己脖子的手,一面挣扎着向着左侧挪去:方才两人打斗激烈,那块附着他妖元的紫水晶从金不银身上掉落了下来,正落在左侧不远处。
褚一逍好容易将金不银铁钳似的手扳开了一缝,咬牙断断续续道:“罗公子他,他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金不银双眼血红,五官狰狞而扭曲,半点都看不出原先的风雅神采,他死死掐着褚一逍脖子,五指用力到发紫,咬牙切齿道:“你害死了文心,你害死了文心!”
褚一逍腾出左手去够不远处的紫水晶,他拼命绷直了手臂,指尖却只刚刚碰到,要拿到手还是不能够。
“咳咳,咳,你疯了,你真是,疯了。”褚一逍瞪大了眼睛,呼吸愈发困难,金不银力气奇大,手指深深陷入他皮肤,他听见自己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怕是再难支撑了。
真是倒霉,明明就只差一寸了,只要拿到水晶恢复三成妖力,金不银绝非自己敌手。可惜偏偏只差一寸。褚一逍心中苦笑,想不到自己从宁霁剑下死里逃生,却要死在这蛇精手里,真是好笑。
他朦朦胧胧地想着,手中已不自觉没了力气,瞳孔茫然地张大,视线间一片模糊。
好冷,十年前被僭云刺中时,也是这么冷吗?
褚一逍想到这里,更是觉得浑身无力,快要松手放弃,却忽然见眼前白光一闪,房门发出一声“砰”的巨响。
屋门大开,凌冽寒风呼啸,夹杂着片片雪花灌入室中,一个颀长人影持剑立于门口,褚一逍明明看不清他的脸,却依然辨出了他。
是宁霁。
于此同时,金不银怒吼一声,忽然松开了褚一逍,转身向着宁霁袭去。
宁霁面若寒霜,举剑直刺向金不银,金不银还不及出手,肩上已多了一道深深的血口,白袍转眼间被血浸透,他怒喊着向宁霁扑去,脸上生出了一片细密的蛇鳞,宁霁微一皱眉,长剑横扫,金不银感到面上一寒,紧接着双目剧痛,两股热流自眼中泄出,眼前一片黑暗。
“咳咳,咳咳咳。”褚一逍从地上狼狈爬起,捂着脖子咳嗽连连,他在一旁观战看的分明,金不银根本不是宁霁对手,仅仅数招间便受了重伤,又被刺瞎双目,现在更是无力还击了。
金不银跪倒在地,缓缓抬起满面鲜血的脸,嘶哑道:“你到底是谁?”
宁霁收起剑,并不回答,径直向着墙角的褚一逍走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放过我!我只是想和文心在一起!”金不银声嘶力竭地喊着,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力,转身跃出,手爪直向宁霁后背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