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褚一逍喊道。
噗的一声人体被刺穿的声响,宁霁回过头去,冷漠地望着身后的金不银。
金不银的胸口已被僭云刺穿,还僵硬伸着地胳膊,五指无力地屈动着。他口中鲜血淋漓,喃喃道:“为什么?我只是,只是……”
“为一己私欲,罔顾他人性命,罪大恶极,仍不悔改。”宁霁冷冷地道。
金不银周身腾起一片绿光,喉头咕哝着,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在光中慢慢消散了身形,变成了一条黄皮白腹的小蛇。
这条小蛇很缓慢地挪动着身子,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最终爬到红木榻上,停在了罗文心身体旁,缠在他右手上不动了。
就像百年前小蛇停在了少年阿文的手背上。
褚一逍望着这一幕,心中轻轻叹息,正将准备收起水晶石,却见宁霁陡然调转了剑锋,直指向自己!
“此处蜈蚣与毒蝎,是你操纵?”宁霁看着他,眸光闪动。
褚一逍心中一震,连忙摆手道:“不不是啊,我最恶心虫子了。仙君您看,是他啊!”
他指向墙角边的一具干尸,枯皱的脸几乎辨不出人形,两道粗重的八字眉却依旧横在额下,正是罗文心魂魄最后附身的那具尸体。
“这其中原委曲折,一时也说不清。救人要紧,咱们还是先去找失踪的弟子们吧。”褚一逍说着,心中暗暗叫苦:现在罗文心魂魄已去,若是宁霁不信,也没人来帮他做证了。
他语气轻松,心情却紧张到了极点,小心地注视着宁霁表情变化,生怕分秒间便会惹祸上身。
宁霁淡淡瞥了一眼墙角干尸,目光转回到褚一逍身上,望着他手中那块紫晶石,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褚一逍愣了一下:“不,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为什么拿着它。”
褚一逍干笑两声:“我瞧着好看……”
他正绞尽脑汁想着说辞,却见宁霁俯下身,伸手直向自己而来,接着脸上一凉,面具已被摘了下来。
沉寂数秒间,褚一逍只听得自己一颗心砰砰狂跳。
宁霁看着他眼角那道长疤,嘴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将面具递还给了他,道了一声:“失礼了。”
褚一逍一口气还未舒出,却又见宁霁手心向上摊在自己面前,道:“这水晶上附有妖力,常人佩戴,恐扰乱心神走火入魔。”
意思很明显,是要他交出紫水晶。
“有妖力,怎么会呢?”褚一逍继续装傻,“我拿在手里好一阵了,没觉得……”
宁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双墨色的眸子上覆着长长的眼睫,幽深如岫,清洌明亮,似能看穿人心一般。
褚一逍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怵,嘴上结节巴巴已编不出理由,只得将手中水晶交了出去,眼巴巴看着宁霁从袖间拿出一只刺绣精美的布袋,将紫晶石放入袋中,用符咒封住了口。虽然脸上还笑着,心中早已痛哭流涕:
我真是命不好啊!拼了命来也没拿到半条命!
室中地毯撤去后,明显可以看出原先摆设矮桌的地方有一处地板凹陷下去,想必正是密室所在。
宁霁上前掀开地板,下方果然是一间石室,火把照亮四壁,中央摆着一鼎巨大的丹炉,隐约见十余人东倒西歪地靠在墙边,浓重的血腥味直扑面而来。
褚一逍磨磨蹭蹭重新戴上面具,正拍着身上灰尘,抬头看到那浅淡的月白身影一闪,宁霁已然轻盈跃下。他也连忙跟上,大喊着“等等我等等我!”扑腾着跳了下去。
宁霁衣袂飘飘,身姿优美,足下一点便站稳在地,忽然听到上方一阵惨叫,一个手脚乱扑的人影直砸下来,一霎间来不及犹豫,展臂便接,将来人横抱在了怀中。
“哎呦呦,吓死我了。”褚一逍落在宁霁怀里,一把抱住他的脖子,装作惊魂未定的样子,抬头与宁霁目光相接,惊讶道:“天呐,居然是仙君您,您又救了我,您真是——”
“下来。”宁霁打断了他。
“您真是侠肝义胆,菩萨心肠,若是没有您……”褚一逍不管不顾,仍是紧紧搂着他脖子不撒手。
宁霁眉间微微一蹙,似是有些生气了。
褚一逍见他这副表情,才心满意足从他身上下来,嘴里还大声念念叨叨,非要将一肚子阿谀之词说完不可。
他故意跌下,又聒噪不停,料想宁霁此时一定对他烦不胜烦,但又不能撇他不顾,心中暗自窃喜,生出一种报仇般的小小快感。
宁霁并不搭理,径自向前走去,几步后便见几个红武门弟子横躺在地,开膛破肚,显然是已被剖去了脏器。所幸还有几人幸免,虽然闭着眼,但身上并无血迹外伤。
“唔唔唔唔唔唔唔!”
秦知礼一直坐在墙角,将上面的打斗动静听得清清楚楚,这时见到宁霁,更是迫不及待要起来,无奈金不银施在他身上的法术还未解去,奋力挣扎也说不出话来。
宁霁一一为五人解去了法术,昏迷的几人这才悠悠转醒,环顾四周,俱是一脸茫然。秦知礼刚能活动,便一下跳起身来,指着褚一逍,怒道:“你!”
褚一逍:“我?我怎么了。”
秦知礼:“你竟敢故意非礼我师叔!”
褚一逍一本正经道:“小仙师此言差矣,我刚才不慎跌下,多亏你师叔相救,这本是件英雄救美的喜事,怎么能说是非礼呢?再说了,玉尘仙君高贵矜雅,名扬天下,你一句一个非礼的,若传出去了,岂不坏了你师叔名声?”
“你这个…!”秦知礼还要争辩,余光瞥见宁霁淡漠神情,他明白师叔性情内敛,淡泊无争,不喜聒噪喧哗。这才急忙闭了嘴,只是瞪了褚一逍一眼作罢。
红武门的三名弟子看到同门皆被开膛杀死,想起昨夜险些遇害,均是惊魂未定,后怕不已。那名叫许罗的门生想起若不是自己轻信金不银,也不会连累同门惨死,不仅悲从中生,附在死去师兄弟尸首旁痛哭。
褚一逍望着满地血迹狼藉,忽然看到丹炉背后阴影处还躺着一人,走上前细瞧,居然是萧棋。他用脚碰了碰萧棋,见毫无反应,俯身查看也不见伤痕,便问秦知礼:“他怎么了?”
“哼,估计还睡着呢!”秦知礼不悦道:“我早就发现那金不银不对劲了,半夜跑去叫他,这家伙倒好,睡的跟猪一样,怎么都叫不醒。要不然我们也不至于全都被抓住了。”
宁霁既然解了几人法术,**香的效力也已散去,萧棋却还不醒,那可能真的在睡觉了。
褚一逍心中觉得好笑,红武门上一任门主席永迂腐严苛,最痛恨嗜睡懒惰之人,想不到十年后门中竟出了这样能睡的弟子。大家都知萧自成对萧棋视若亲子,十分宠爱,有意培养他作下一任门主。萧棋这么能睡,日后若是真的继任门主,还不得气的席永棺材盖都翻起来。
“喂,小少爷,起床啦。”褚一逍弯腰去捏萧棋的脸,捏的他白皙脸上出了两道红红指印,却还毫无反应。
“你看吧,我早说他叫不醒的。”秦知礼走近他们,一脸嫌弃。
褚一逍心里暗觉不对劲,俯身探了探萧棋露出的脖颈,只觉他皮肤冰凉异常,人迎处脉象虚弱,缓慢无力。伸手再向心口去摸他心跳,居然感受不到丝毫心脏鼓动!
他一时惊愕不已,手僵在萧棋胸口,愣在原地,脑中思绪徘徊万千。
秦知礼见褚一逍讶异模样,好奇道:“怎么了?”说着弯腰去试了试萧棋鼻息,却是呼吸平稳,不似有恙。于是更加奇怪:“他这不活的好好的吗?”
呼吸脉搏犹在,却无心跳。
这种怪异症状,褚一逍十几年前也曾见过,是在一个女孩身上。
正当他暗自疑惑时,萧棋忽然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感到胸口覆有异物,隐约记起金不银诡谲眼神,一个激灵猛然坐起,挥拳便向身侧打去。
“哎呦。”褚一逍正在愣神,萧棋这一拳打来,正中他肩头,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萧棋惊怒交加的声音:“你这色鬼!究竟想干什么。”
褚一逍坐倒在地,两手撑住身子,仰面看到萧棋脸色铁青,双手抱臂紧紧护住胸口,正对他怒目而视。
褚一逍无奈:“我怎么又成了色鬼了?”
萧棋:“你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的,是想做什么?”
“你少自做多情了,人家是看你半天不醒担心你出事才去探你心跳呢。”秦知礼插嘴道:“要不是某人不听我师叔的话,非要逞强跑出去,自己也不至于衣冠不整地躺在这了。”
萧棋喘着气,望着四周血色狼藉,想起昨夜留宿三生居之事,这才反应过来,颤声道:“这,这是哪里?”
秦知礼回道:“这是三生居中密室,那金不银是只蛇妖!他半夜施法术迷晕了我们,想杀了我们拿五脏六腑炼制邪药!哼,要不是我师叔及时赶到,咱们都要没命了。”
萧棋望见血泊中的同门弟子都已被剖出肠肚,死状凄惨,知道秦知礼此言不假。愧疚自责一齐涌上心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走近死去几人的尸身,为他们掩上了衣襟。
“那金不银呢?”萧棋问道。
褚一逍指了指宁霁:“死了,玉尘仙君杀的。”
萧棋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向宁霁行了一礼,低声道:“多谢,多谢玉尘仙君相救。”
宁霁微微摇头,意思大概是不用谢,接着腾身一跃,身影已消失在了头顶入口处。
褚一逍连忙大喊:“我也要上去!”说着便爬起来向入口跑去,忽觉衣襟被人一扯,回头看到秦知礼正牢牢抓着他袖子,小脸紧绷,神色严肃。
秦知礼:“我带你上去,你别想又蹭在我师叔身上!”
出了密室,又回到三生居一楼。
待到褚一逍上来,发现室中竟然整齐明净,焕然一新。先前打斗痕迹已被清除,绣金帷幔又重新挂起,只是红木榻上已没了罗文心和金不银的尸体。
宁霁不在室中,褚一逍走出门来一瞧,发现院中池塘旁已多了一座小土丘,一道石碑立于丘上,碑上镌着两行清俊小字:金不银,罗文心之墓。
宁霁正站在碑前,衣摆被大风扬起,身形却纹丝不动,似乎若有所思。
褚一逍问:“这碑是你立的?”
宁霁轻轻嗯了一声,转过身来,道:“金不银恶行虽不容诛,痴情却是可鉴。”
说罢便与褚一逍擦身而过,回里屋去了。
褚一逍看着地上墓碑,不由哼笑一声,心道:斩妖除魔时毫不留情,末了却要多情一番,这名门贵派的正人君子倒也难当的紧。
此时长夜未过,城中虽然迷阵已破,依旧狂风大作,沙石飞扬。众人便决意暂且在三生居中歇息到天亮再离开。
虽然一夜之间发生巨变,主人已逝,但三生居中燃起灯火,依旧温暖明亮,一派温馨。
人群明显分成了两拨,萧棋等红武门弟子围坐成一圈,宁霁与秦知礼另坐在一旁。褚一逍跨进门来,目光在两拨人中逡巡一番,毫不犹豫便向宁霁走去。
秦知礼正托腮打瞌睡,一瞥见褚一逍走来,立刻如临大敌,警惕地直起了身子。
褚一逍张嘴便道:“仙君呐——”
秦知礼:“嘘——!嘘——!”站起身来拼命朝他打着手势,示意他噤声。
褚一逍这才发现宁霁居然在看书,只见他盘膝而坐,雪白脸庞被灯光镀上暖色,垂眸看着手中一本书卷,神色严肃认真。好一副美人灯下捧卷之景。
秦知礼展开双臂拦住褚一逍,小声道:“你别打扰我师叔。”
“好好好,不打扰不打扰。”褚一逍笑着,在秦知礼一旁坐下来,摊直双腿伸了个懒腰。眼睛却不住往宁霁手中书上瞟去,只可惜书页一侧被宁霁用手挡着,什么也瞧不见。
秦知礼在密室时一直醒着,将上方几人谈话听得清楚,早已将事情原委转述给了其他人,鬼雕袭人之事也水落石出。这时危机解去,众人也放松下来。秦知礼抱膝坐在褚一逍身旁,心中想起此夜多亏褚一逍和罗文心及时赶到,才拖延了时间。不觉对褚一逍心生了几分感激,料想此人虽然一路上带着玩笑用的面具,聒噪吵闹,举止夸张,但也并非真的犯傻。
毕竟江湖上许多身怀异术的能人也常常覆面而行,举止浮夸,不拘礼数。说不定这位笑公子,其实大有来头呢。
想到这里,秦知礼坐的离褚一逍近了些,悄声叫他:“笑公子。”
褚一逍一手扶腮,闭目沉思,听见秦知礼唤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秦知礼:“你为什么要带着这面具啊?”
褚一逍简短答道:“脸上有疤,不好看。”
秦知礼:“我们清心派有许多祛疤的伤药,你要是想要,我可以问我师伯取一些。”
褚一逍笑道:“多谢,多谢,你可真是大方啊,派中灵丹妙药说拿就拿,不像某人。”
说到这里,褚一逍眼睛睁开一缝,向宁霁瞄去,见他依旧掩卷沉思,于一旁两人对话充耳不闻。
秦知礼好奇道:“某人是谁?”
褚一逍重新闭上眼:“不是谁。”
秦知礼见他难得话少,似是心中有事,又问:“你在想什么呢?”
褚一逍道:“我在想啊,你说金不银第二世时看着罗心与孙小姐成亲,却也没有去加害那女子,听来也不是什么心胸狭隘的恶徒。怎么这一世,却突然变得偏执狠辣,还有那回魂丹的药方失传已久,他又是从哪里得来的。他背后,说不定还有什么高人指点。”
秦知礼听了这话,犹豫几秒后小声道:“莫不是,不是那……穷桀?”
褚一逍微微一怔,无奈道:“他不是已死了吗?怎么什么事都是他干的。”
秦知礼:“那,那说不定是其他山魈。”
褚一逍听得秦知礼声音发颤,惊慌之意溢于言表,心里突然觉得好笑:“怎么,你就那么怕山魈?”
秦知礼瞪大了眼:“当然怕了,难道你不怕?十年前他们放出妖兽,到处杀人放火,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后来岁寒山一战,他们不是输了嘛。你师叔一剑把那穷桀刺下了悬崖,山魈从此也就没影了。”
褚一逍说着,心中觉得疲惫,索性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躺在了地上。他枕着右臂,睁眼刚好看到宁霁的侧脸,眼睫纤长,鼻梁挺直,清隽而秀美。流畅雅致的线条一直蜿蜒到喉骨处,才没入领间。
褚一逍不觉弯起嘴角,心道:你果然还是这样漂亮,真是令褚某人羡慕。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来了闲谈的兴致,于是转头对秦知礼道:“小知礼,我好奇你师叔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是怎样的人?”
秦知礼仔细想了想,道:“师叔十七岁便平定魈乱。如我这般年纪的时候,想来修为应当十分了得,是我结霖师伯最得意的弟子。而且当时正值绝人众兴起,师叔一定四处帮助百姓,已有盛名远扬了。”
褚一逍静静地听着,脸上笑意更甚,心道:“不错,你说的很不错。”
他闭上眼,从前往事便如同潮涨而至,一点一点漫过心间,恍然间,眼前反竟复浮现一个少年身影。
那少年眉宇间稚气犹存,却已是俊美无俦,右手持一把如霜白剑,月白冷衫随风扬起,更衬得他如冰似玉,整个人飘逸轻灵,有如云中仙。
那是少年时的宁霁,那时他额上还没有冰雪纹样,衣袖处也不饰银线,还不是那个名闻天下的玉尘仙君。
宁霁身旁又走来一人,看上去年岁与他相仿,形容却大不相同,妃色衣衫鲜亮夺目,眉眼弯弯,一脸笑意,长发用金带高高扎起,发尾随着欢脱步伐一摇一晃。
这正是十二年前的褚一逍,那时他只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山野少年,同丧心病狂的穷桀扯不上半点关系。甚至尚未知晓,自己原来是魈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