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天玄六年,春。
九江地处豫章,浔江北穿,九水汇集。山川明净,气爽节和。虽非繁庶十分,软红十丈,土沃民逸,安居自在却是无疑。加之山水秀丽,素有天下眉目之美称,引得无数文人骚客流连不返,更是人杰地灵,鸾翔凤集。
此时正值仲春,柳条上已抽出嫩绿新芽,莺啼婉转,晨风携着花香拂面而来,叫人好不惬意。
褚一逍负手走在长街上,步履轻快,脑后发束随着步伐一摇一摆,他哼着歌儿绕过排队买早点的人群,街角处忽地转身,钻进了一条狭隘小巷。
沿小巷而行,两边都是高高的砖墙,只剩头顶处漏下一道阳光。越行越是狭窄,要微微侧着身子才能穿过,渐渐地连阳光也被高墙挡住,只投下一片灰暗。
他连连转过几个拐角,再行几分钟,钻出前方狭口,眼前霍然一亮。
面前赫然是一片花林,千树万树上丛丛梨花洁白无瑕,花朵开的极繁极盛,层层拥簇之下竟连绿叶都遮住了。馥郁花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真漂亮!”褚一逍赞道。
于是放慢步伐,悠游自在地穿过梨花林,群花掩映着一道白砖黛瓦的高墙,他足下一点,飞身跃上墙沿,衣摆一翻,又已从墙上跳下。身姿灵巧,整个过程似如猫儿一般,竟未发出任何声响。
不多时,褚一逍又从高墙上翻了回来,手中多了只黑漆漆的小酒坛。他跳下高墙,提起酒坛在鼻尖闻了闻,坛未开封,酒香便已逸了满鼻。
此酒名为须及春,是赣中一带的名酒。酒如其名,一般在春天之时取新粮发酵,储于红条石缸,以熟泥封口,待到第二年春天时才可取出饮用。气味香浓悠长,入口绵润醇和。因酿造要求极高,因而产量稀少,价格不菲,一般只在豪门大户中得见。
褚一逍方才翻的那道墙,是本地大户白府后院的围墙,他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品一品”这传说中的名酒。
“好酒,不愧是须及春。”褚一逍闻着酒香,心中舒畅。想起方才白府上下竟没一个人看着酒窖,让他如此轻易得手,更觉好笑。
他拎着酒坛,正要穿过梨花苑原路返回,抬头却瞥见一个小孩正高高趴在树干上,脸埋在花丛间,露出半个屁股朝着他,身子摇摇晃晃,好像快要掉下来了。
“小心啊。”褚一逍不假思索脱口道,顺手将酒坛放在地下,抱住树干嗖嗖爬了上去。
他爬上树,小孩却不见了,繁花丛丛,遮人视线,小孩又刚好穿着白衣,褚一逍拨开花枝,扫视一周也不见他身影,正要下树,却听到前方传来“嘻嘻”的笑声,花间银光一闪,是那孩子脖上的长命锁被阳光照着,发出炫目的反光。
褚一逍探出头,发现小孩已经窜到另一颗树上去了,那棵梨树纤瘦,已被压的摇摇欲坠,撒下一片落花。
“喂,快下来,树上危险。”他急忙跃下,再朝那颗树奔去,生怕那孩子跌落。
他几秒间便到了树下,抬头看时,那小孩居然又不见了。
“这是谁家的孩子啊,真是太调皮。”褚一逍咕哝着,左找右找也寻不见人,走出一截,想起酒还在墙下放着,只好转头再回去。
待他回到墙下,酒坛却不见了,浓烈酒香弥漫四周。正诧异时,听得上方传来一个稚嫩童声:“好香,好香,真是好酒。”
抬头只见那小孩正坐在墙头,两条短腿晃呀晃,小手紧紧抱着酒坛,奶声奶气地念叨着:“酒向花前饮,花宜醉后看。花前不饮酒,终负一年欢——哎呀!”
褚一逍跃上墙头,左手一把拎起他衣领,右手夺过酒坛,定睛一看,坛口大开,早已空空如也,倒过来一晃,竟是半滴酒也没沥下来。
褚一逍痛心疾首道:“你这小贼,好歹给我剩一口啊!”
“哎呀哎呀哎呀放我下来。”小孩大声嚷着,短腿乱蹬,在空中扑腾个不停。
“你偷了我的酒,还想叫我放你下来,没门!”褚一逍道:“我一定要找到你爹娘,让他们狠狠打你屁股!”
他抬手把小孩拎得更高,佯装生气的样子,正要再吓唬几句,忽觉脖间一凉,低头一看,一把雪亮的长剑已横在他面前。
“放他下来。”一个低沉男声冷冷地道。
褚一逍顺着剑身转头一看,只见左侧不知什么时候,已多出一个少年人,神色凛然,持剑直抵他胸口。
“哇,真是漂亮颜色。”褚一逍不合时宜地赞美道。
少年人长袍颜色白中闪青,如冰似玉。褚一逍还从未见过这般淡雅清秀,皎洁如月的淡色。再细看那少年,虽然神情冷漠,嘴角紧绷,但面容白皙,眉眼极是俊美,一时之间竟教人看的挪不开眼。
“哟,人比衣服更更好看呢!”褚一逍笑道,转头问那小孩:“这是你哥哥还是爹爹啊?”
“不是不是都不是,你快放我下来。”小孩看见这少年,竟然安分了许多,只是可怜地垂着短短的四肢,也不扑腾了。
“不是就好,那我就放心打你屁股了!”褚一逍嘻嘻笑着,对面前长剑视若无睹,扬手假意往他小屁股上拍去。
他手还未碰到那小孩,忽觉耳边劲风袭来,本能地矮身一躲,还未起身,便见空中纷纷扬扬落下几缕青丝。
褚一逍一摸脑后长发,竟然已被削去了半尺有余。还不待他站稳,那少年又一剑已递到他身前,逼得他接连退后。他扬手掷出酒坛往少年面上砸去,酒坛“砰”一声在空中四分五裂,趁着这争来的一秒,终于站定,右手一把抽出腰间长刀,横刀迎敌,刀剑相交,发出铮铮鸣响。
那少年身手甚是了得,步法灵巧,剑意森寒,长剑连绵不断刺来,竟无分秒空隙。两人拆得数招,周围梨花被剑气扫落一片,晴空之下,纷扬洒落,散花如雨。
褚一逍左手还拎着那小孩,重心不稳,这围墙又极窄,进退几步之后渐感费力,月白冷衫的少年已占了上风,攻势愈猛,却处处避开他要害。
“好了好了,我不和你打了!”褚一逍喊着,吹出一声尖细的哨子,弓腰躲过迎面一剑,转身就跑。
少年持剑欲追,却忽然听得一声响亮的鹰唳,一只黑色大鸟展翅扑来,扬起血红的利爪直向他脸上抓去。
“我不和你打,我叫胖胖和你打!”褚一逍回头做了个鬼脸,趁那少年和黑鹰纠缠,跃下高墙,挟着小孩飞快跑远了。
他一路跑到郊野一片竹林中,林中绿竹掩映,悄然无声。这才松手将那小孩放在地上。
褚一逍低头冲他道:“喂,小贼,偷了我的酒,你要怎么赔啊。”
小孩不惊不慌,慢条斯理地整着自己被扯皱的衣领,抬脸向他笑:“你明明自己也是个贼,凭什么说我是小贼。”
“哎呦,小小年纪还挺能说会道啊。”褚一逍蹲下身来,双手去捏他婴儿肥的脸颊,“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爹娘在哪里,怎么将你一个人丢在这儿?”
小孩昂首道:“我叫洛南星,我是一个人出来玩的。至于我爹妈么,他们早都不管我啦,哈哈。”
褚一逍见洛南星不过四五岁年纪,却说出这番话来,虽然语气天真,小脸带笑,但心里想必是难过的。他自己是个孤儿,从小无父无母,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酸,摸了摸洛南星的头。
“你爹娘不会不管你的,”他指了指洛南星脖上的长命锁,“这可是很贵重的东西,你爹娘一定很稀罕你,才会让你带着,好保你长命百岁。”
洛南星微微一笑,看上去并不在意。
正当此时,两声尖锐鸟鸣自林中穿来,褚一逍听出正是胖胖的声音,这叫声焦灼尖利,似是在示警。
褚一逍皱眉道:“不好,那个人要追过来了。连胖胖都牵制不住他,真是难缠。”
洛南星一听这话,脸色骤变,慌慌张张转身便跑,小短腿跑起来竟也嗖嗖生风,一眨眼溜出好远。
“喂,我都没跑,你跑什么跑啊。”褚一逍拔腿追上,“你认识那小哥哥吗?”
洛南星边跑边道:“他叫宁霁,清心派弟子,是来抓我的!”
“清心派弟子?怪不得这么厉害。玄门向来只管妖邪作孽,抓你一个小孩子做什么?”
洛南星愁眉苦脸:“这事说来话长,我之前无意间得罪了清心派一位仙子,她要捉我回去问罪呢。”
“你被他们抓回去能怎样,清心派是玄门之首,素有佳名,怎么可能会为难一个小孩。”
“谁说不会怎样?那仙子一向冷脸待人,凶的要命,我要落在她手里,不得被剥下一层皮!”
褚一逍道:“你可别急,我不会让你被抓走的。”说着一把抱起洛南星,向竹林东面跑去。
他来到林中小塘边,放下洛南星,拍掌叫道:“阿绿阿绿,快出来,帮我个忙。”
话音将落,一个模样怪异的人自丛丛绿竹中走出,只见他虽然貌若常人,通体皮肤却是绿色,身上披着青袍,简直与身后绿竹融为一体了。
洛南星看着这人,饶有兴趣道:“原来是竹子精啊。”
褚一逍笑道:“不错,阿绿是竹子精。”接着又对阿绿说:“阿绿,有人在追我们,拜托你帮帮忙,别让他发现我们。”
阿绿点点头,催动法力。只见他们周围一节节新竹破土而出,转眼间便已长到参天,围成了一圈密不透风的竹墙。
“这下好啦,他一时半会别想找到我们了。”褚一逍嘻嘻笑着:“谢谢你,阿绿。”
阿绿又点点头,转身消失在了绿竹中。
“你居然还和竹子精交朋友,挺厉害啊。”洛南星赞叹。
“那是。”褚一逍潇洒撩起前额头发,“我可是九江第一美少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洛南星听了这话,指着他哈哈大笑:“我还第一次听见有人夸自己这么不害臊,哈哈哈哈哈。”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难道你还见过比我更好看的人?”褚一逍扬眉道。
洛南星笑的眼泪快下来了:“哈哈哈哈,不害臊!不害臊!”
“喂,小屁孩!笑什么笑!”褚一逍说着便去抓他:“你既然不承认救你的人是九江第一美少年,那我只好把你交给清心派了哦!”
“不要不要!”洛南星转身便躲,边跑边笑。
两人绕着小塘打闹,褚一逍正要捉到洛南星衣角了,忽然听到“咔嚓”重响,一个人影飞出,重重砸入小塘之中,溅起一圈水花,淋了两人一身。
身后竹墙已被拦腰斩断,七零八落地向后折倒。方才那名为宁霁的少年正立于乱竹中,身形修长笔挺,长眉冷立,面如寒霜。
阿绿从水塘里湿漉漉爬起,吐出一口鲜血,捂着胸嘶哑道:“你们快,快跑。”
“阿绿!”褚一逍惊叫道,想起宁霁身份,顿觉情形越发不妙:阿绿乃是竹子修炼成的妖,玄门子弟怎肯放过。
他立刻平扫拔刀,拦在了塘前:“阿绿你快带着南星走,我来拦住他!”
宁霁眼神冰冷,却似有怒火熊熊,开口道:“勾结妖魔,法无可恕!”
“阿绿虽是妖,却从不害人!”褚一逍道:“我非你玄门中人,你的法可管不着我。”
“妖善蛊惑人心,一昧愚善,只会助纣为虐。”宁霁冷声道,抬剑直指褚一逍。
“好一个一昧愚善,总比那些表面护佑苍生,实则冷血无情黑白不分的名门正派好的多!”褚一逍冷笑:“今天你要伤害我的朋友,就先伤了我再说。”
一言甫毕,两人竟同时出招,刀光映剑芒,身动风生,周围竹叶被剑气斩落,悠悠洋洋散在二人身上。
褚一逍横刀抵住长剑,大喊道:“胖胖,你在哪里?快来帮我!”
黑鹰闻声而至,利箭般窜来,长喙直向宁霁啄去。
宁霁微一皱眉,右手持剑与褚一逍相抗,左手顺势劈出一掌,一道猛烈寒流贯去,胖胖惨叫一声,掉下几根黑羽,仍是不饶不休地围着宁霁,辅助主人乘势而攻。
“你敢打伤我的胖胖!”褚一逍生气了,手上发力,快刀接连砍去,宁霁受一人一鸟夹攻,脖上已被抓出道道血色红痕,连连后退几步。
两人争斗不休,皆是不肯罢手,眼看再打下去必有一人受伤,洛南星连忙喊道:“喂!别打了别打了!我跟你回去,宁霁!你快住手!”
他小小身子却动作飞快,转眼间便已拦在两人之间,仰头对宁霁道:“我和你走,你放过他们。”
宁霁手中剑僵在了半空,退后一步站定,似乎犹豫不决,几秒后才道:“妖物不除,日后或于百姓有害。
他是在对洛南星说话,眼睛却仍看着褚一逍,褚一逍眼睛瞪得溜圆,毫不客气地与他对视,胖胖停在褚一逍肩上,侧着脑袋,
黄色小眼透着凶光,似乎也在瞪着宁霁。
洛南星道:“这竹子精并非凶悍妖邪,也从未听说本地百姓遇害,日后若是有事,玄门各派自会派人处理。今日暂且作罢,你只管抓我回去好了。”
说罢洛南星一把抓住了宁霁衣袍,扯来扯去,撒娇道:“宁小哥哥,我保证以后乖乖听话,你今天就不要为难他们了。”
宁霁愣了愣,这才别开目光,望着腿边身子乱扭的洛南星,洛南星向他眨了眨眼,表情可怜兮兮。
半晌后,宁霁终于收起长剑,倏地转身,衣摆掀起微风,扬起地上碎叶。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洛南星跟在他身后,无奈回头向着褚一逍吐了吐舌头。
褚一逍扶起阿绿,向着洛南星喊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来救你的!”
宁霁闻言,身形一顿,还不及回头,又听见褚一逍声音远远传来:
“宁公子,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