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宁静,月亮星明,四下里只听得几声寥寥虫鸣。
客房半空中悬着一盏雕花纸灯,暖光映染室间。素白纸张平摊在窗前小桌上,宁霁伏案而坐,白皙手中握着一杆狼毫小笔,清俊字迹从笔尖泻出。
忽然听得一声“咕咕”的鸟叫,一阵凉风从窗口吹来,掀起桌上纸页。
宁霁停笔,按住手下纸张,默不作声地关上了窗。他重新拿起笔,正欲再写时,房中小灯闪了两闪,熄灭了。
“哎呀哎呀,好黑啊。”洛南星趴在他身后床榻上,将满床被褥蹬地乱七八糟,“饮无,你快去点灯,我怕黑。”
饮无便是宁霁的字。听到洛南星喊声,他收起桌上纸笔,走到灯前抬头查看。这雕花纸灯是自清心派中带来的,灯中其实并无火烛,是凭法术驱燃的。无故熄灭,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宁霁点亮纸灯,怀疑地望着床上的洛南星,洛南星嘟起小嘴,可怜巴巴地说:“饮无,我饿了!我想吃些甜点心,求求你了。”
宁霁轻轻摇头,还未说话,却见洛南星已经捂着眼睛哇哇大哭:“呜呜呜呜,我不管,我就要吃点心!就要吃点心!”
洛南星边哭边从掌缝中偷偷观察,见宁霁似乎措手不及,犹疑不定,忙道:“我保证,我保证不乘机逃跑,你就放心好啦。我想吃茶饼,隔壁街上就有一家,你帮我去买一些,也就几分钟的事,我就算想跑也跑不远啊。”
宁霁迟疑几秒,只好点头答应,拿起佩剑离开了。
洛南星一看宁霁出门,立刻收泪从床上跳下,将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宁霁脚步声渐远,心中大喜。连忙踩着板凳跳上桌,打开窗户,一眼就看到褚一逍正趴在窗沿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褚一逍笑道:“怎么样?我说到做到,来接你走啦。”说着探身将洛南星抱进臂弯里,两脚轻轻一点,身轻如燕,从二楼窗口上跃下,乘着月色奔远了。
两人来到市北近郊,绕过一片密林,听得一阵哗哗的水流激荡之声,面前现出一道宽约三丈有余的河面来,清流湍急,拍打着沿岸野草,凉风水气席面而来,舒爽沁人 。
“喏,我现在可是要带你去我家里玩了。”褚一逍道。
洛南星张望四周,除了面前这河,入眼皆是林木,丝毫不见可居之处,好奇道:“难
道你就住这树林子里?”
“当然不是。”褚一逍说道,手指向斜对岸凸出地形,密林掩映间,依稀可见一颗大树横倒于河面,虬壮树根暴露于对面,树顶却朝着这边倒下,粗壮树干架在两岸间,正搭成了一座独木桥。
褚一逍扒开眼前树枝,露出一截粗壮圆木,正是这“独木桥”的桥头。他一脚踏上圆木,拉起洛南星小手,笑道:“待会可叫你大开眼界。”
走过独木桥,抵到河对岸。依旧是层层密林,穿行一阵,眼前忽然现出一片开阔空地来,数栋木屋相互倚靠,错落有致地叠成半环状,有的屋中还亮着光。
“这儿就是我家,叫作江心寨。怎么样,很不错吧。”褚一逍拍了拍洛南星。
洛南星左右看去,参天林木环绕一周,景色清幽,上方夜空清明,星月闪烁,耳畔还听得江流拍岸,水声滔滔。松风水月间独缀几点火光,更显温馨异常。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洛南星不由赞叹道:“一逍,你可当真住在一个绝佳之地。”
“那是。”褚一逍道,“况且此处隐蔽异常,外人极难发现。你放心好啦,我敢保证宁霁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这里。”
正说话时,正中一间木屋里走出一人,见到两人,连忙迎了上来,语气甚是欣喜:“老大,你可终于回来了。我还正担心你呢。”
褚一逍冲他笑:“方舸,你放心去睡好了,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方舸左手摸摸头,有些迟疑地道:“我是等你回来,想问问你,明天能不能再去药铺里买些药回来。”
褚一逍问道:“去药铺?难道唐尘的病又重了?”
方舸犹豫地点点头:“他不让我告诉你。”
褚一逍立刻快步向对面二层那间还亮着灯的小屋走去,屋门未关,只是虚掩着。
他一把推开门,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桌前正坐着一个披着发的少年,掩面不住干咳,瘦弱身子一起一伏。他听到推门声,转过头来,一对混浊眼珠注视着褚一逍。
褚一逍皱眉:“唐尘,你风寒又加重了,怎么不告诉我。”
唐尘淡声道:“你以后少去惹事,晚上早些回来,我的病就好的快了。”
褚一逍扶住他向床边走去:“你别担心我,早些休息。我明天一早就去药铺抓药。”
唐尘坐在床边,一把拉住褚一逍衣袖:“别去了,只是风寒而已,休息几天就好了。你可别再去偷别人家东西,也别告诉牡丹姐,不然她又要去当手饰了。”
褚一逍道:“我可没去乱偷东西,我前日从白建天那个贪官拿来的,是他手下到处搜刮民脂民膏用来贿赂他的。况且我当时就分给了街头百姓,自己可是一分都没拿。”
唐尘皱眉:“你又胡闹,白家守卫那么多,你被抓住怎么办?”
“他们哪里抓得到我。”褚一逍扶他躺下,替他盖上被子,“你快睡吧,不要再操心我了。”
褚一逍走出屋门,无声地叹了口气。却看见洛南星和方舸正坐在草地上,有说有笑,显然已经相熟了。他心中好奇,悄悄绕到两人身后,听见他们正聊的热火朝天:
方舸惊异道:“真的吗?这人真的得到了许多珠宝?”
洛南星道:“岂止许多呢,简直堆成了金山银山,一辈子也花不完!”
方舸语气里掩不住的羡慕:“天哪,如果我们也能去同天石前许愿就好了,可惜除了阿逍,我们谁也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洛南星问:“为何?”
方舸扬了扬右边空荡荡的袖管,低声道:“我们都有些残疾,我生来没有右臂,唐尘的眼睛看不见。还有其他人,多多少少都长的不太完整……唉,不然也不会被父母丢弃了。”
此话不假,江心寨中居住的大多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都是九江一带的弃儿,无家可依。褚一逍自己也从小在山野间流浪,直到有一日,他无意间发现了城郊河心这一处隐秘空地,于是在此处建起木屋,召集其他流浪儿来一起居住,这便是江心寨的来历。
褚一逍听到方舸说到伤心事,语气低落,连忙清了清嗓子:“咳咳,你们两个不睡觉,在这说什么呢?”
方舸被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哇塞老大你怎么在这,吓死我了。”
洛南星道:“我在同方舸讲故事,都是真的发生过的奇闻异事,可好玩啦。”
褚一逍来了兴趣,挨着他们席地坐下,道:“什么好玩的故事,我也要听,你再讲一遍好不好。”
“是这样的,你知道《仙妖志》吗?”
褚一逍点点头,唐尘虽然眼盲,但却很喜欢读书写字,他便时常买书来念给唐尘听,一来二去自己也不知不觉将书读熟了。《仙妖志》是一本流传很久远的书,书中记载了妖界诸国的传说,奇妙瑰异,十分有趣。
洛南星道:“那你一定知道了,现在玄门各派驱除的妖,实则是人间的草木鸟兽修炼成的精怪。真正称的上妖魔的,是在数万年前由上古异兽聚天地灵气而成的,比方说旱魃,山魈。它们往往法力强大,人类无法轻易抵抗。女娲大神为保护苍生,不惜耗尽力量另辟一处天地,将众妖驱往别处,与人类分开居住,这便有了人妖两界之分。”
褚一逍问道:“我明白,可是我有个问题怎么也想不通,三百年前不是有一场伏魈之战么?如果妖魔都居于妖界,那么山魈是怎么出现在人间的?”
洛南星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山魈一族原本居于枭阳国,可能是妖界发生了什么巨变,它们才举国坠入下界,流落到了人间。具体缘由,可能只有当时的枭阳王才知道了。”
洛南星顿了顿,继续道:“总之就是,女娲分隔两界后,用补天石加固了两界通道,自身也因此灵力衰竭,化作了风雨润泽大地。北方有座高山,名曰岁寒,山巅高耸入云,终年覆雪,唤作寒山崖,寒山崖上立有一块石碑,叫作同天石碑,同天石碑便是女娲当年辟开两界时所留的遗迹,是由附了她灵力的补天石炼化而成的。”
“不知什么时候,曾有一个很倒霉的修士,他是一个小门派出身,派中很穷,他每天都吃不饱,连一把像样的剑都没有。有一次去除妖时,他为了救人受了伤,却没钱来治伤。回到师门,居然发现派中弟子都嫌这太穷,早都走光了,独留下生了重病的老师父。他师父病的快要死了,临终前对他说:‘孩子,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可惜命数不佳。为师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岁寒山巅的同天石碑上,留有女娲大神的灵力,你如果能到寒山崖去,对那同天石许愿,便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说罢老师父便咽气了。这修士含泪埋葬了师父,拄着一根拐杖爬呀爬,爬了足足三年,历尽磨难,才终于到了寒山崖。他在同天石碑前含泪许愿,愿能拥有许许多多的珠宝财富,从此再不受寒挨饿。许完愿后,一时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修士失望万分,只好拄着拐杖下山去了。他又花了三年才从岁寒山上下来,回到师门中。他一踏进自己的屋子,便大吃一惊,那里面堆满了真金白银,足足累成了一座小山,不仅他的屋子,每一间屋子里都堆满了品类不同的珠宝。这时师门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所有的财富都归了他。那修士欣喜若狂,又哭又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褚一逍听得入了迷,问道:“后来呢,这修士就这样成了大富豪!?那他还修行练剑吗?”
洛南星道:“那修士虽然得到了数不尽的财富,但并没有全都占为已有。他第二天就将门中的所有珠宝白银都散给了贫苦百姓。自己只留下了一小锭白银。他因为受了伤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又在来往岁寒山时受尽艰险,身子早已坏了,无法继续修炼。便从此弃剑不修,凭着那锭白银在本地开了个小当铺,做起了生意。他因为诚信经营,为人踏实肯干,当铺生意火热,几年之后,又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老板,赚来的银子比他当时从女娲娘娘那里得到的还要多!”
褚一逍暗暗地想:“若是我也能得到那么多金银,也会尽数分给贫苦百姓,自己只留下一锭,能给唐尘治好病,替牡丹姐赎身,然后再给寨里的孩子们各添一身新衣就好了。”想到这里,又急切问道:“这故事是真的吗?这修士现在如何?那间当铺又在什么地方?”
“当然是真的。”洛南星肯定地说:“那修士可能早都死去了,因为这都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故事了,不过他的那间当铺一直传了下来,就在洛阳,叫作“存善当铺”,现在当铺的主人正是那修士的后人。”
褚一逍一手托腮,若有所思道:“若是真的,那应当有许多人去同天石碑前许愿吧,难道他们的愿望都实现了吗?”
洛南星回答:“话是这样说不错,但是岁寒山十分高峻,一路险象环生,豺狼虎豹出没左右,精怪妖鬼环伺其中。若非功力十分了得,很难上到寒山崖去,不少人都丧生途中。偶尔有人上去,在石碑前许了愿,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为什么呢,难道同天石上的灵力只能用一次?被那修士许过愿后就失灵了?”方舸好奇问道。
“当然不是,许愿成功的人虽然少,却还是有的,我之前就认识一位哪。”洛南星道:“他叫宁长青,是一个十分好的男子,妻子怀胎时意外受了重伤,他为妻儿寻保命之法,仅仅七日便闯上了寒山崖。在石碑前许愿后,碑前出现了一道密方,他读了秘方后谢过女娲娘娘,就去了一个很凶险的地方采摘药草。”
洛南星叹了口气,悠悠地道:“可惜的是,那地方实在凶险,他虽然带着药草回来,自己也受了重伤,不久便不治而亡了。”
褚一逍轻声问:“那他妻子呢?”
洛南星语气黯然:“他妻子虽然平安生下了孩子,但灵力已尽,又哀思过度,没两天便仙逝了。”
褚一逍心中微微触动,生起怜悯,心想那孩子真是可怜,竟如自己一般,生来便无父无母。
洛南星讲到这里,长长叹出一口气:“真是可怜天下有情人。”
褚一逍见他小脸紧绷,频频喟叹。伸手去捏了捏洛南星的脸:“好啦,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有情无情,别老叹气,小心长出白胡子来变成糟老头!”
他起身来对方舸说:“快去睡觉吧,时候不早了,老是熬大夜,当心长不高!”
说罢拉着洛南星,向自己房屋走去,边走边说:“小南星,现在还没有多余的屋子,你今晚只好先同我一起住了。”
走进屋中,点起小灯,只见房间虽小,却布置地靓丽鲜艳,屋中陈设皆是红木制成,油光可鉴;窗子开的很大,从窗中望去,皓月悬空,分外皎洁。床单被褥与褚一逍衣服同色,是一种略带黄光的浅红,曰为妃色。被灯火一照,更觉暖光盈目,明媚生晖。
“哇,你好会打扮!”洛南星不住赞叹:“我身边认识的女子间,也从没见过有人如此喜艳色。”
褚一逍笑道:“我就是喜欢鲜艳的颜色,看着心里舒服。”说着解下发带,想起白天被宁霁一剑削下一截头发,微微有些生气,他一向极为爱惜自己容貌,好好养护的长发一下短了半尺有余,真教人不爽。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宁霁剑法高超,发尾断口处齐整,倒也不难看。
两人并排躺在小床上,褚一逍却毫无困意,一直睁眼望着窗外明月。直到听见洛南星在一旁发出浅浅呼吸声,他才慢慢合上眼。心中却还是只想着一个念头:
若是我也能去寒天崖许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