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跑到城郊一片密林中才止步,褚一逍松开宁霁的手,扶着一旁树干,不住喘气:“累死我了。”
宁霁这一路被他拉着,一言不发。这时才开口对褚一逍讲话:“你的手。”
褚一逍微微一怔,低头看自己掌心,这才发觉方才从长绳上滑下时,掌心被磨出一道血痕,正火辣辣地痛着。
“不碍事,不碍事。”褚一逍道。
宁霁摇摇头,从袖中拿出一个白瓷小瓶递给他。
褚一逍接过药瓶,倒出一粒小丹,丹药刚触到他皮肤便化成了水,冰冰凉凉,伤口处的灼烧感顿时缓解。再仔细看时,手中红痕居然已经消退了。
“不愧是灵丹妙药!”褚一逍赞道,又问宁霁:“那你们派中有祛除脸上斑痕的药吗?”
宁霁答道:“有。”
褚一逍眼睛一亮,一把上前拉住他的手,把药瓶还到他掌中,道:“那你把那个祛斑药给我一些好不好。”
宁霁皱眉不语,似是颇为不解。
褚一逍手指自己眼角处那颗痣:“喏,你看,我这有颗讨厌的痣,我老早就想去掉了,可惜试了好多法子都不管用。”
宁霁看着他那颗痣,片刻后移开目光,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毁更变。”
“切,你这人真是……”褚一逍笑道,想起方才宁霁非要同白建天认罪之举,虽然在他看来甚蠢,但的确很符合名门弟子身份。便将最后“迂腐”二字咽了下去,没有说出口。
宁霁甩开他的手,伸手摊在他面前,道:“我的东西。”
“啊。真聪明。”褚一逍道:“这么快就发现丢东西了,不错不错,你比白建天聪明多了。”
他边说边从怀中拿出绣花钱袋,手指勾着带子吊在宁霁眼前晃悠:“不过我有个问题想知道,你得先回答我。”
宁霁竟不伸手去夺,只是问道:“何事。”
“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宁霁不说话,从袖中拿出一卷纸,在他面前展开,褚一逍定睛一看,只见是张通缉令。
上面赫然写着:红衣恶贼褚一逍,青天白日闯白府,夺走金银无数。缉拿者重赏。
下面竟还附了肖像,画技拙劣,与他本人毫不相像,但是两个眼睛画的极圆,右眼角处点了一个极大的墨渍,充作痣。这样一来,竟然有了几分神似。
“好丑!”褚一逍不假思索脱口道:“怎么能把我画的这样丑!”
他正要去夺,宁霁却已将通缉令飞速收起。褚一逍只好先将钱袋还给他。
宁霁收回钱袋,看着褚一逍,道:“还有一物。”
“我当然知道还有一个东西没还给你。”褚一逍笑着,“你得答应我和洛南星一件事,我才能把玉佩还给你。”
还不等宁霁回答,褚一逍吹出一声哨子,拍掌三下,林中立刻传出一声鸟鸣回应,树叶簌簌作响。
宁霁转头看去,只见胖胖向他飞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矮矮的小孩,正是洛南星。
“一逍,你成功啦。”洛南笑嘻嘻地看着宁霁,一脸神气,完全看不出之前那种怕他的样子。
褚一逍让胖胖落在他肩头,轻轻抚摸它羽毛,道:“路上还出了些小意外,不过不碍
事,我还是把咱们的护卫给请来了。”
宁霁听到护卫二字,淡淡瞥了一眼褚一逍,却未发问,只待等他回答。
“咳咳,”褚一逍清清嗓子,满面笑容地看着宁霁:“宁公子,你若是想要回师门信物,那就需先陪我和洛南星去一趟岁寒山,等我们从寒天崖上下来,自然会把师门信物还给你。”
“嗯嗯,”洛南星拍着手,小脸上难掩兴奋:“饮无,岁寒山可好玩了,你若是不去,又要回去天天打坐练剑,多无趣啊。你这次好不容易出了云山汀,不如和我们先去玩玩。”
宁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道:“可是——”
“可是什么啊。”褚一逍笑着:“难道没了师门信物你还想回清心派?”
“对啊对啊。”洛南星趁热打铁:“你别忘了门规第九十八条:无信物者不予出入云山汀!丢失信物者,需禁足思过,罚抄万书阁内所有经书!”
宁霁深吸口气,双拳紧握,心中猜到定是褚一逍出的馊主意,狠狠瞪了他一眼。
褚一逍见宁霁恼怒之态,脸上笑容反而更甚:“那好啊,你既然不反对,那就是答应了!”说着兴高采烈牵住洛南星的手:“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宁霁还立在原地怔着,不知作何回答,转身一看,褚一逍和洛南星已经走出了一截距离。
胖胖在宁霁头顶扑着翅膀,发出一阵“桀桀桀桀”的鸣声,似在夸张大笑。宁霁抬头又瞪了胖胖一眼,压下满腹怒火向着褚一逍跟去了。
褚一逍和洛南星手舞足蹈走在前面,宁霁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胖胖东飞西飞,时不时嘴里噙来一些野果,尖叫着丢给褚一逍。
褚一逍接住野果,笑道:“好胖胖,乖胖胖。我正觉得口渴呢。”
他将手中野果分给洛南星一些,然后转身掷给宁霁一个,道:“宁公子,吃些水果消消气,我承认我错了,不该逼你一起来,但是你来都来了,就开心一点吧,别生闷气了。”
褚一逍虽然表面总是一副笑嘻嘻地模样,浑不正经,没规没矩。实则心思敏感,他注意到宁霁沉默一路,脸上没半分表情,心中突然生出一丝说不清的歉疚,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行径有些过火。
宁霁接过野果,微微一愣,抬头道:“我没生气。”
褚一逍走到他面前,凑上前去细细瞧他:“真的没生气?”
两人鼻尖仅距咫尺,褚一逍一双棕色的圆眼睛直直看着宁霁,对视数秒后,宁霁别过头避开他视线,轻声道:“我没生气。”
一旁洛南星道:“没事的,宁霁没生气,他从小就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没生气就好。”褚一逍放下心来,一把拉住宁霁的手:“没生气就和我们一起走嘛,一个人走在后面别人看见还以为我们欺负你呢。”
宁霁却又一把甩开他的手,再也不看褚一逍一眼,独身向前走去。
褚一逍愣在原地:“他不是说没生气吗?”
洛南星笑的前仰后合:“他原本没生气,你拉了他的手,他当然生气了。”
“为什么?拉手有什么好生气的。”
洛南星道:“他又不是小孩,不能随便同人手拉手的。君子之交,行止有度。勾肩搭背,双手相携,这都是亲密之举,大庭广众之下,有违礼数。”
褚一逍翻个白眼:“天哪,我生平最不懂的就是礼数。好吧好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让他这种君子和我这种野人一起走,看看谁先带坏谁。”
说着又满面笑容向宁霁追去,拖长了语调叫道:“宁霁,你别生气,我以后不拉你的手了,等等我啊。”
三人一路行至天暗,寻了一处客店用餐歇息。
还未出豫章,菜品俱是辛辣为主。宁霁草草夹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洛南星向店家要了一碗清水涮掉菜上辣椒,倒也吃的津津有味。褚一逍死缠烂打逗了宁霁一路,早已觉得饥肠辘辘,此时大快朵颐,连要了三碗米饭下菜。
宁霁只吃了一碗白饭,静静看着褚一逍狼吞虎咽。褚一逍察觉到对面宁霁眼神不善,连忙抬头,抹去嘴边一粒米粒:“怎么了?”
宁霁别开目光,道:“你的鸟吃什么?”
“你说胖胖啊,它晚上会自己出去捕老鼠吃的。”
胖胖此时正啄着桌上的碎骨头,听见褚一逍说话,竟然扇扇翅膀,点了两下头。
宁霁看着胖胖,仔细观察之下,见它浑身羽毛乌黑,不见一丝杂毛,独爪与喙是鲜艳的赤红,形貌竟是自己从所未见。便问道:“此鸟是何品类?”
“应该是鹰吧。”褚一逍塞了满嘴饭,含含混混道:“不过它确实比一般的鹰要大一些,所以我才叫它胖胖,怎么了?”
“此鸟灵性甚佳,能明人语。你是从何处得来?”
褚一逍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自我记事起,胖胖就跟在我身边了。”
洛南星插嘴道:“你若是好奇,可以邀一逍去云山汀,你扶光师叔博学广文,一定瞧的出来。”
褚一逍闻言睁大眼,放下碗筷:“你师叔竟是书仙扶光?那你师父是谁?”
褚一逍虽非修真之人,但他从小在山野长大,与一些无害的山间精怪关系甚佳,加之常常为唐尘念书,一来二去,对玄门之事也有了些了解。他知道当今三大派是清心派,红武门和晴光寺。其中清心派乃玄门之首,是三百年前由元子虚所创,有镇派之宝伏魈剑。现任掌门是玄晖仙君,门下另设三圣君,分别以日,月,星为号,名为扶光,结霖,北辰。三圣君性情迥异,各有所长。扶光仙君饱览群书,别号“书仙”;结霖仙子修摄心术,咒法独绝;北辰仙君聪灵机敏,善造新物。
宁霁淡淡回答道:“家师乃是结霖仙子。”
褚一逍微微有些好奇:“结霖仙子是女的,你是她座下弟子。女收男徒,不是在常人看来不合礼数吗?”
一旁洛南星突然被呛到了,咳嗽连连。
宁霁闻言,眉峰很轻微地挑了挑,褚一逍看出他似又要生气了,连忙道:“我多嘴,我真多嘴。我只是随便问一下,你不答也是可以的。”
宁霁拿起身旁长剑,对洛南星道:“我先回房了。”说罢就起身离去。
褚一逍看着他上楼的背影,喊道:“你吃饱了么?要不要我给你带一些剩菜啊。”
宁霁不理他,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头都没回一下。
他们订了两间房。褚一逍同洛南星住一间,宁霁一人住一间。褚一逍和洛南星将一桌菜风卷残云般吃的干干净净,两人俱是心满意足,回到房中下棋,洛南星虽然小小年纪,棋艺竟了得,下过十局,褚一逍只从他手里侥幸赢了一局。
“很厉害嘛”。洛南星道:“能从我手里赢一局,已经很厉害了。”
褚一逍捂脸:“厉害个屁,输给一个小屁孩九局,我都没脸见人了。”
洛南星嘲道:“得了吧,你脸皮比谁都厚,还怕没脸见人?”
已是亥时,洛南星很快便困了。褚一逍将他哄睡,自己却毫无困意。便起身坐到窗前,撑着下巴看窗外的月亮。
胖胖飞出去觅食了,褚一逍心中回忆起一天经历,想到昨夜还在江心寨中听洛南星讲故事,今日居然已经与宁霁结伴而行,忽然莫名觉得好笑。
他瞥见隔壁房间灯还亮着,心中一喜:原来宁霁还没睡。当下蹑手蹑脚翻出窗,扒到隔壁窗沿上。
宁霁开着窗,正在窗前小桌上伏案写字,忽见窗口探出一个脑袋来,手下一顿,写歪了一撇。
褚一逍冲他咧嘴一笑,两只猫儿般的圆眼莹莹发亮:“宁霁,你还不睡,在干什么呢?”
宁霁闪电般收起桌上纸笔,慌忙退后两步,道:“褚一逍!”
“哎,是我!”褚一逍从窗外爬进来,“我来找你玩啦。”
宁霁转头不去看他:“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褚一逍在自己房中时便脱掉了外袍,现在身上只穿着白色中衣,他低头一看,奇怪道:“我哪有不穿衣服,我明明穿了啊。”
接着恍然大悟:“哦,你说外衣啊。我都要睡觉了,当然不穿外衣了。”
宁霁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唉呀,我不都说了嘛,我是来找你玩的。”褚一逍走近宁霁,笑着看他:“你前面在写什么呢?”
宁霁又退两步,再次同他拉开距离,答道:“在写日记。”
“日记!?”褚一逍眼睛一亮:“你也写日记啊,我姐姐也爱写。”
宁霁迟疑了片刻后,问道:“牡丹是你亲姐姐吗?”
“说实话不是。”褚一逍道:“不过我觉得谁陪我长大谁就是我的兄弟姐妹,是不是亲的又有什么所谓呢?”
“那你呢?”褚一逍又问道:“你有兄弟姐妹吗。”
宁霁点点头。
褚一逍来了兴趣,原本要再问问宁霁父母,忽然想起宁霁曾说他的剑是亡母遗物,便及时岔开了话题:“你日记里都会写什么啊?”
宁霁又不回答了。
好在褚一逍并不在意,还是一直自顾自的喋喋不休:“我听说你们清心派师祖元子虚也写日记,好像还编成了一本书,叫什么什么《元子虚手记》,可惜这书只放在你们派中,从不给外人看。哦对了,我很喜欢听说书先生讲那个话本《元子虚伏魈》呢,伏魈剑真是太厉害了,你见过真的伏魈剑吗?”
宁霁声音冰冷:“你说够了吗?”
“没,没说够呢。”褚一逍干脆一屁股坐在他床上,“说真的,宁霁,我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的。我承认我非要逼你一起去岁寒山是不对,但是你打伤我朋友阿绿在先,又非要为难洛南星。你也得罪过我,我也得罪过你,我们就这样扯平了好不好?”
宁霁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你能不能出去?”
“为什么?你要睡觉了吗?”
“嗯。”
褚一逍笑道:“好啊,我也要睡觉了,我们刚好可以一起睡。”
宁霁忍无可忍,一把拿起了桌上的剑,声音愈发冷厉:“你给我出去!”
“哎哎哎,好好好好。”褚一逍连忙从他床上起来:“我出去,我这就出去。”正待走时,又转过身来冲宁霁眨巴眨巴眼睛,挥手道:“明天见!”
“砰”的一声门响,褚一逍真的出去了。室中重归一片寂静,只听得窗外偶尔几声鸟鸣。
宁霁垂眸望着床上那处被褚一逍坐过的凹陷,沉默良久,终于轻轻熄灭了房中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