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天阙 第6章 殉国绝笔

回宫时起了大雾，或许是刘统领值守的缘由，宫墙周围的侍卫多了数位，越发难以靠近。

沐清韵紧了紧手中长簪，又松手放下。此时正逢苍南国大劫，不可打草惊蛇，罢了，先暂时在外逗留半刻，待换岗时在行。想着，沐清韵退了回来，寻了一处巷尾，与露宿街头的乞丐们混在了一起。

直到晨曦初露，微光如丝缕般穿透云层，沐清韵才悄然离开。

冻了一夜的双手已然僵硬，甚至连四肢都有些无法调动。沐清韵努力活动了几下躯体，半刻，才逐渐回温过来。

还好昨夜顺手拿走了浣衣局的一件麻衣，不然今日估计就不是冻僵这么简单了。不过，这件衣服是断不可留了。想着，沐清韵便将披衣随手扔到了满春楼的楼尾，随后迅疾地越过正在换岗的宫门，贴着宫墙小心地疾走。湿雾浸透的裙裾拖在青砖上，像一道蜿蜒的血痕。

“听说了吗？苍南国大将军昨夜死守苍梧关，万箭穿心而亡。估计啊，这苍南国破也不过数日了。”墙角处侍卫的窃语忽的飘进沐清韵耳中。

她猛地僵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母妃咽气那夜的风雪似乎再次清晰起来。她蜷在冷宫墙角，咬破了嘴唇也不敢出声，血腥味混着泪水的咸涩，腌得心脏千疮百孔。

“可怜啊，我国五十万万大军压境，他一人只堪堪率领了十万精兵，怎么可能获胜。要我说，早日投降不好吗，还能封个将侯之类的，真是不知变通——最后不就是落了个万箭穿心的下场，连个全尸都没留……”另一个声音嗤笑道。

语气戏谑，仿佛只是个饭后闲谈——却字字诛心。

沐清韵猛的狂奔起来。雾气呛进肺里，化作冰锥扎着五脏六腑，疼的她仿佛没了知觉。冷宫的门扉在眼前晃动时，她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那是母妃临睡前，总会点在案头的安魂香。

她猛的推开门，刹那间，银铃声消失了。

房梁的中央，正悬着一袭白衣的桑晚，恍若挂下的丝绸，随风轻晃。

一瞬间，沐清韵浑身冰冷，眼前甚至开始模糊起来，一声也发不出来。浑浑噩噩间，她踉跄着扑过去，抱住母亲尚有余温的脚踝，将母亲轻轻放下来。腕间的银链突然断裂，铃铛滚进砖缝，发出最后的哀鸣。

“母妃……我们明明说好的……”她咳了几声，喉中呛满了铁锈味，才勉强发出声来，颤抖着将脸贴在桑晚冰凉的掌心。那里还残留着药香。三日前，就是这只手抚过她的发顶，笑着说“韵儿的药不苦”。

如今，却只有冰凉的触感和苍白的面容。

木椅上放着一封整洁的信件，墨色的字迹斑驳如泪。

沐清韵颤抖着手，轻轻拿起。或是那信件太过沉重，好几次都从她的手中滑落。

直至展开在眼前，沐清韵才稳稳的拿住了它。

[清韵吾儿:

暮雪寒窗，夜深露重，不知你去了哪里，是否涉险，又是否受了冻。

前日娘见到你满身伤痕，方知你都暗自掩下了多少苦难。你嘶声哭喊，说你有办法救苍南，我便知我的韵儿长大了，可娘并不想让你以身涉险。家国大事，战争局势，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娘知你聪慧，但娘更想让你平平安安。

这冷宫幽寒，是娘委屈你了这十二年。

娘这一生，怀有三悔:

一悔少年情系，姻缘难续；囿于深宫，生离死别。

二悔委身他国，难保母邦；山河破碎，独守寒窗。

三悔……育余冷宫，衣食难保；未载路难，舍身独留……

然己夜半听闻，国破家亡，苍南染血——身为苍南的王女，娘又怎可独留!

况且，娘若离去，身死之息传至高堂，可保苍南百姓半余。以微躯赴死，换苍生安隅，虽殇无悔。

唯，愧于吾儿……

幸，待为娘身后，定有宫闱传旨，迎汝出此冷宫，享珍馐玉馔。望吾儿，日后行事，步步谨慎，勿陷宫闱权谋之沼。

唯愿汝此生安然，顺遂无虞。平淡一生便是至善。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此诗咏梅，亦称你。娘如今觉得昔日为汝所取之名，甚善。

更漏渐残，风雪愈急。似见周将军踏雪而来……娘也该走了。

——此生憾事如山，唯得清韵，足抵万重风雪……

母苍南王女桑晚绝笔]

墨迹在最后几行晕染开来，纸张微皱，似是被泪泽反复晕染。

沐清韵的手渐渐攥紧，直至信纸微蜷，才忽的回过神般松了手。

白纸如雪花般飘落，拂过女孩早已被泪水浸湿的面容，露出那双如冰河破碎般通红的双眼。

“娘……”满身脏乱的女孩轻轻的呼喊着，似是呢喃，似是痛诉，“韵儿不委屈，有娘在，韵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尾音轻颤时，泣声终于爆发在这晨曦的寂静中。

许久，才颤抖着手，将怀中的躯体小心翼翼地安放于地，

“娘，请放心地走。来世，与周将军生于明世清道，安然一世。至于这道白绫——女儿会让它挂在该挂之人的脖颈上！”

斑驳的光影透过窗棂，映出那双通红，如修罗般狠厉的眼眸。

沐清韵起身将信封收进心口，抽出袖中的长簪，决绝地划向手腕，鲜血淋漓，却毫无波澜，甚至眼也未眨。

只是冷漠地拂过伤口，低垂的眸中浸透了狠厉与疯狂。

——

既然这庙堂朽木难支倾世之责，她便引己之血，劈开这昏聩穹苍，将这山河日月归于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