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烬珩小心翼翼地端着白米粥,平平稳稳的步伐硬是没撒出一点儿。屋子里,沈溯月依旧那般脸色,江烬珩不禁心疼起来。在他耳边叨扰了半天,一个劲儿的叫着沈溯月的名字,半晌没有一句回应。
江烬珩人偶尔犯傻,就傻傻地躺在摇椅上剥着栗子,只顾喂嘴里吃。那碗白米粥被他好端端地搁在木桌上,一个时辰过去,待到热气忽而消散不见白雾踪影。——沈溯月,仍旧没有醒来。
江烬珩不管那么多,等就好了。索性他又起身端起白米粥,倒进锅里,继续热了一遍。
江烬珩百无聊赖之中,又翻到了忽然冒出来的《纪江烬珩游历人间遇沈溯月·秒变废物疯批》。听名字很有趣,江烬珩便打开翻了两眼看起来:
溯月十四岁之年,与师姐冬羡、师哥如意爬上未许山山顶。只为摘得松子,感恩师尊鹤苌教诲。那年我司韵庭上山途遇三人,索性一同爬上山顶,顺路而行。我只记得,那年溯月年之甚小,似乎并未听懂如意之言。
孟冬羡道:“上山的路,困难艰辛,吃辣的人,一根干辣椒就够。那么喝寡汤的人嘞,只需一口水。我便——在空中,悠哉悠哉。”说罢,孟冬羡御剑而行。
颜如意焦急地拔出背上锋利之剑,御剑而行只为追赶孟冬羡。“等等我!丢下我师尊唯你是问!”
孟冬羡在空中自由翻了一跟头,恰似空中小雀,畅呼世间。哈哈一笑百蝶引来,原是少年心有无上之光,彼时正巧晴空万里间,索性见江山,问日月。一踏清秋百鹰雄展,不问是非,只限前途无量。
“阿月,怎地不上来一同欢喜?”孟冬羡御剑向地面飞快冲去,宛若瀑布流水、雄鹰落地。
“他不会御剑飞行,我带他飞。”颜如意先一步抓住了沈溯月的右手臂,飞入半空。下一秒,甩手将他扔在空中,沈溯月正冷静想着该如何不在地上摔个稀巴烂。半途便有白熊接住了沈溯月,颜如意道:“我才不要拉着个小学徒,予你一张白熊坐骑,哪日记得还我十五银两。”
司韵庭好不震惊,御剑朝沈溯月过去,待到跟随白熊只差几分距离,双脚离剑,随即跟着沈溯月坐上白熊。
“这感觉不错啊!就是颜如意你这混子暴力了点!”
“喂喂,沈溯月听好了啊!若不是冬羡称你一声阿月,我这一辈子视你为敌。”颜如意高喊道了这么一句,孟冬羡赶忙飞过颜如意身边,揪着他的耳朵。“瞎说什么呢?带坏小孩!”
“没有没有,沈阿月也不小了。”
“真是有个好师兄,倒霉一辈子。”司韵庭吐槽道。
江烬珩读到这里,便合上了卷轴。闷声一笑,期间来来回回,江烬珩一会儿去练字,一会儿画水墨画,一会儿又去热粥。直到天黑,他也没见沈溯月醒来。
这一次,江烬珩又端着白米粥去热,他已经热了十来回,一向见什么都烦躁的人,这一刻只想认真对待,丝毫不敢懈怠。因为这是一个从未认真过的人,最愿意做的认真的一件事。
棚子之下,江烬珩拿着锅勺搅和着半锅白米粥。忽然想起来洛枕清还没回府,所以他关了火,去寻桑妄和洛枕清。
街上车水马龙,人间的喧闹不单单只是马啼人喊,更是一夜的烟花,渲染整晚的难眠。
“洛枕清!桑妄!你们在哪?”江烬珩两手张开抵在唇的两边,呼喊着,其实他知道自己所做的只是无用功,只不过是为了卖弄力气、原是解气罢了。
他们在红漆桥上,朱红的配色衬出了天作之合。桑妄指着照亮黑夜的烟花,和一个甚是喜欢的人同处这么久,只得乐此不疲地说道:“看!是一个人的希望,从不会跌落尘埃之中。”
洛枕清“嗯”了两声,自然的,这两声之中不乏心动神驰、千欢万喜。“人间百事,必然是无忌无记,都无寄!”
江烬珩看着二人欢喜的模样,想到了当年和沈溯月在上元节那日,少主许愿犹豫了经久,而自己也才知道,钟意之人所寄托的无限幻想,竟于自己一身,固百般费力,也撒不去。
可惜,他们已经很久没有那样过上元节了。尘世间的最初美好,早已成了记忆,再未重来。
江烬珩只看了几眼,最后留下的却是落寞的背影。
他本想悄无声息的离开,最后却是被忽然转身的洛枕清给“逮”住了。“江哥哥!”洛枕清二话不说拉起桑妄的手,奔向那个一转身便是被光芒所照耀的人。
洛枕清小而又小的身形,当松开了桑妄的手,便钻入江烬珩的怀里。江烬珩愣怔须臾,随后仍旧呆滞地抱住了洛枕清。
自后,三人同行在街道上。
洛枕清用桑妄予他剩下的银子买了三根糖葫芦,递给两边人各一支,自己留了一支。
江烬珩咬下一口糖葫芦,“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甜,牙疼怎么办?”
洛枕清争执道:“我爱吃,所以……谁都不能阻止我!”
“他想吃,便让他吃不就好了。”桑妄温情脉脉地看着比他矮了半截身子的洛枕清,洛枕清高兴得倘若从天而降的童子,天真无邪,“还是桑哥哥好。”
“那以后江哥哥有空给你带两串糖葫芦,这下我会很好吗?”江烬珩停下了脚步,惹得旁边两人也停下了。
“你会一直很好。”洛枕清真诚地回答道。
江烬珩噗嗤一笑,“你们先走吧!我预料到溯月会醒来,所以为他也去买一串糖葫芦。”
“这怎么能行?我要等着。”洛枕清蛮横道。
“都好都好,你想怎么样随你就好。”江烬珩乐乐陶陶地走到伙计跟前,买了两串糖葫芦。
“原来江哥哥也很爱吃糖葫芦啊?”洛枕清天真发问道。
实则那是江烬珩有意为沈溯月买的两串。
三人一同回洛宅的途上,有说有笑。
自异界人来过以后,沈溯月便一直陷入梦魇中而无法出来。这样的不妙,外人却无法察觉到。
地府周围弥漫着白雾,黑得至深的天空久而不能拥有阳间的晴空。地府大门前,两侧挂着一串红灯笼,它是唯一的色彩,让黑白显得不再虚无,当然也不是万物世间的衬托色,而是平添滋色,窜世间青云一步,便可命中至终。
踏上几千长阶的每一步,都是通往轮回的杀灵之梯。人死,亦是闭幕的春天,如邻家的孔雀与蝴蝶一并南飞,随即便是花开花无忆无还生之迹。
“你为深爱之人耗其仙术,只为让其人不再迷茫无所事事。然而不惜显现无德小人,使你成为亡灵之徒。你枉费此多时辰,只为换来重生之迹。现已寻回,前去倒流阶梯之步,寻往所爱之人。终祝,成败无需举,相爱必有佳时。”
沈溯月看着长阶上那个可望不可即的身影,黑袍披在身上,幽幽白雾衬出人影黑而无色。无色亦无人间有情。
“提着我赠你的走马灯离开吧。”阎王冷厉说道。
沈溯月迷离地看着右手上的走马灯,那灯很好看,是黑暗中唯一的光彩,他感到无上欣慰。
江烬珩端着刚又重新热了一遍的白米粥走进屋里来,沈溯月正好醒来。
然而端粥的人还在沉迷于端粥,“这次热过了,这粥好烫。”
“江、烬、珩。”沈溯月一字一句均都有停顿地念道。
被叫名字的人恍然抬头,眼神中含着一早被封存的希望,现已全然涌出,他已是一身光芒无可褪去,只剩人间七月。一切,都还温存在阳光里。四季轮回里的太阳,好像每一个都不同。但是,总会有那么一刻,会有人清楚地明了,阳光的温度便是正好,无可替代。
江烬珩没有理想中那样高兴地把粥掉在地上,也没有高兴地奔跑再过去与沈溯月相拥入怀。反而是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又是小心翼翼地坐下。“热了二十一次的白米粥,可能味道没有当时的太好,不好喝我给你重熬。”
沈溯月愣怔地看着江烬珩,接过白米粥慢吞吞地喝了起来。江烬珩不再理会,而是走出房屋去了院子。沈溯月也没有多想,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孤独未必是件好事,有你也并非是一如既往的好,可就是觉得,有那几刻,没你不行。
不过片时,江烬珩拿着两串糖葫芦乐乐陶陶且从容不迫地走进来。“这是今天刚买的,还没有变味。”
“嗯。”沈溯月心里铭感五内,但是不愿多说任何之辞。
再后,二人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江烬珩吃着自己的板栗,沈溯月吃着第二串糖葫芦。
“面具珩,我怎么感觉我回来你一点儿都不高兴呢?”沈溯月问道。
“沈阿月,不要说话。你耗了太多仙术,我怕你耗多了又睡下去了。没人陪我说话,我很孤单的。”江烬珩深沉地说道,往嘴里喂了一个剥了棕皮的板栗,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
沈溯月干笑了一声,可江烬珩不知道的是,他耗尽仙术,只为召唤异界人,来告诉江烬珩让他知道前路并不黑暗。可是,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毕竟,连仙法耗尽都能感知到,毕竟,他都不曾在沈溯月昏沉睡去时唤他一声醒。为什么不唤呢?沈溯月进这梦里只有一次重拿仙术保留灵魂的机会,但凡断了一次,他都要提早完成历劫,提早继续下一世的凡间历劫。
这不是情劫,所以爱的记忆不必逝去。
江烬珩继续翻着卷轴,念出来那卷《纪江烬珩游历人间遇沈溯月·秒变废物疯批》里面所陈述的一字一句。“可是,尘世间没有江子空值得期待一生的佳事,唯有沈子戊,是他所见过无可替代的佳肴。暴躁不堪最终以温柔问世,原来三生缘从未被抛弃过。爱也只是从轰轰烈烈转为平平淡淡,但从未消散过。”
末了,江烬珩低声呢喃了一句,“子戊,我爱你。”他以为沈溯月并未听见,可沈溯月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