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朔,温闰一睁眼就察觉身旁人已不见踪影。她能猜出来些什么,只觉得一切为时已晚,解释倘若都来不及。
她挣扎地坐起来,一切都还是如同昨日那般清冷。
她安静地端坐在床边,独自一人看向可望不可即的云端。晴空之中的红日,是无法笼罩她内心充裕丰满的乌云密布。
江自勤还是多疑了,他总觉得温闰瞒着他些什么。于是大清早就醒来,静悄悄地出府去寻郎中。
江烬珩竟是头一次没有一大早在院里练剑,府中上上下下总算落得清净,不再为此郁闷。
可不为此郁闷,还有别的烦恼要折磨人心。他一晚在角落里睡着,直至清晨江自勤从屋中走出来,才让这傻小子重归温暖被窝。
下人们倒是觉得这世子颇为可怜,出身尚佳却没有什么好待遇。
江自勤随便在街上找了家医馆,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药材,问寻店家:“郎中可识得此药?”
郎中看病十年,一看就懂。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这药丸是缓解体内寒气的,不错不错,是份好药,但效果不佳。这药材……嗯……”
郎中优柔寡断也说不上来,江自勤猝然愧赧起来,心上沉郁,悒悒不乐。
久之,郎中才蓦然醒悟。拍手叫好,还没予这客官个答复,这客官已经眼冒金星,颇为期待。
“这是薛家的独门配方,客官啊,你瞧哪!”说着,就一掌轻轻落在江自勤后脑勺上,压下来与他一同凑近这份药材。“你瞧这乌黑麻漆的样儿,薛家刚入这药商,听闻他家出来个奇才,说什么叫……薛僚!对,薛僚!这小破孩一向出其不意,薛家所有的药都是他亲手研制而成。多好的可造之材,可惜比起我们家,他差得远了!我看客官,我家的药,你不如来给这位患者试试,再喝他家的药,那怕是要中邪呐!”
江自勤心猛的一惊,“不是什么庸医所弄来的破烂药材?”
郎中有些不乐意了,“哪来的破烂药材?怎地?你在外惹着不该惹的人了?如此担忧有人妄害于她。”一听破烂药材,必是女娘,毕竟这个破破烂烂的时代,无人爱女,弃女害女是常例。
“还有……我们景桉药商大都富贵得很,但从来不盛产这种药。乃至永兴也都亦是如此,不说别的,一对不起良心,二对不起天道,三对不起儿郎,四对不起要医救之人。”
说完,郎中拍着他的后背,“看你这人模狗样,没想到这么不近人情!有这富贵样儿可要好好待家中人,你不像我们日夜奔波在外的这些苦命人,想回家和妻子儿郎说会话儿,都觉得不带些喜讯回家就不是东西。你们这些富贵人,要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事。换点儿好药回家跟你媳妇道个歉就好,别拉不下面子。别等无法挽留,你才追悔莫及!”
江自勤倘若重见天日,也不顾别的,吩咐郎中抓起一把药就匆忙回府。
他只觉得有妻有儿一切都是那么真切那么美好。他也不想担心些什么,只是忽然间清醒:曾经没有的一切现在早已成了他的一切,只是他从未满足,只求进取,不顾所失。
江府,她不在屋中,于是他寻遍满院,只见她独独照顾着江烬珩,他竟又一次凭着猜测之心伤其之妻。
“闰儿。”他唯一一次如此亲密地唤她时,脸颊没有逐渐发红。
被点名的人回过头来,“自勤。”
江烬珩紧张兮兮不好动弹,心道:“爹又发什么神经?”
两人相拥在一起之时,江烬珩很是懂事地背过身去。此刻的他缺乏陪伴,没有人顾及他的病况。他忽然觉得,从下属们眼中所看到的予他之怜惜,很是妥帖。
自那之后,江烬珩亲眼目睹了夫妻俩真正的恩恩爱爱。
他也索性不在府上练剑,经常有事没事和离江府不远的云府家的倪蓬之子云忍来往。倪蓬,是云家大夫人。
两位年数差太大,概是因江世子为人尚是早熟,于是也能和这位“云兄”常常来往。
没过数月,景桉城主之母为庆古稀之年,举办了一场生辰宴。
阳春三月,沈溯月是最后一次待在皇城来到宴会露面。万幸的是,他见着一个仅一面便无法忘怀的人。
几乎没见过面甚至快要被云家人忘记模样的云适此次也来登临。
前几月云家刚办过丧事,说是白家眷顾的云箩也因某些原因而自刎。那时他们也都看着莫名而来的云适有些荒唐。但半晌也都猜不出来个因儿来。
有人说是被沈潋替代的曾经那个朔凌王所造而成,有人说是云适早就看不得云箩的好,于是借假死之名引得云萝从而为之殉了情,但细一思量,却不是为情,像是单纯寻死。
所有谬论,其实并非真相,在整座景桉城里,也只有云适一人,知她为何这么做。
旁人见他与月萑当时的城主白溧所聊甚欢,便觉得云适这人哪哪都气派。
宴席正闹的火热朝天,云适持刀卡在程双脖颈之前,距离如此之近,她一把年纪被这小毛孩给挟持住了。
沈另染不带怕他的,一心无所畏惧地向前靠近。“放开她老人家,有事冲我来,少这般伤天害理。”
“伤天害理?”云适不屑一笑,“你跟我谈这些?当你为护叛国贼沈潋之时,就算你多么矜贵,你在我心里也早就成了无耻之徒!为了你们沈家的名誉,编造了什么云箩爱沈潋,她殉情!我殉你妈情!”
沈另染无力解释,毕竟他没有任何资格在圆这个千家万户都拿来当闲谈的谎言。
说罢,云适实在愤怒,血液飞溅在沈另染脸庞上滴滴落下,他才知觉这人还真是个狂躁不安的疯子。
“杀!所有护卫听令,不把这人千刀万剐,你对不起我的栽培!”沈另染见血一愤,而云适早在慌乱不堪与叫嚣之中,逃得不见踪影。
没过几日,便下了云适的通缉令。朝廷官员纷纷揪着云勉家这一小子的罪行,黾勉想着该如何惩治。众人之间,也只有江自勤一人为云勉辩护。
本来沈另染很是看重江家这三口,想着对江自勤这一叛众护亲举措且先忽略不计。可当他和冥听城主会面过后,便放下尊严,予他罪行。
而早在那之时,云勉逃得杳无音讯,本来想领着江家人一齐逃向远方,可江自勤不愿,于是此次冤案,也只有江家冤得何其凄惨。好在城主饶了江烬珩一命,也不枉江自勤对沈城主临终前的遗嘱,至此江家家道中落。
江烬珩闯入江湖那一年,差不多是十五岁末。那天江培家中娶第二妻办了酒席,于家、月家,路家均都来临,毕竟是在咏凉镇那边办的宴席。
听闻是月阀那么吩咐好兄弟江培这么做的,也是为遂于颜心意。
江培看见江烬珩的到来,看这小子一年多不见竟倘若脱胎换骨,他高兴得不得了。
他抚着江烬珩的背脊,“小江子啊?你爹娘呢?不来?”
江烬珩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江培有些急躁。笑颜一刻间散去,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儿?”
江烬珩强忍着泪水没抽泣,“叔父,今天是你的大婚吉日,侄儿不想……再聊这种扫兴之事。”
江培也不敢再问下去,次日,他也从友人路清风口中得知江家灭门一事。他倒是觉得江烬珩真懂事不少,可他并不为此而感到高兴。
“烬珩,入这江湖,叔父也不是不挺你,到时候再见到我,可得机灵点儿啊。咏凉这边前两年刚冒出来个干尸,你这闯荡江湖的时候,小小年纪也不害怕啊?”
江烬珩听着江培话中的心疼,“不怕,江烬珩一向成熟。”
路清风被这小子逗笑了,“不愧是令兄的儿郎,意气风发!”
于颜是女娘,可没心情调侃他,只露出一阵怜惜之色。“江烬珩?祝愿你闯出一番天地吧。”
“嗯!是……叔母……”
于颜蹲下身轻抚着他的脸颊,“你并不可怜,自甘堕落才可怜。你叔母愿你带着家中冤屈,推翻不知真相者亲手打造的牢笼!”
月阀在一旁静静看着,瞳孔骤缩,深邃之意不易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