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世炎四处找不到兵符,当然是不肯罢休的。
但京城的耳目传来消息,说有人告发他起兵造反,皇上得知后已派人过来对他调查。
他权衡利弊,决定放弃最后这一搏,带着顾承松的项上人头,连夜往京城赶去,要在皇上对自己动手之前,证明自己的忠心。
他说到底,不是什么有勇气的男人。
他怕死,他想活命,想做一个孬种,安于现状一辈子。
自古以来,一个新朝代的诞生,必将伴随着杀戮和死亡,血染的大地,才能孕育出最英勇的王。
向死而生。无数具尸体堆积在一起,筑起新朝代的城墙。
秦世炎没有把握,自己会是那个坐在城墙里,享受万众敬仰的新王,还是仅仅只是城墙上的一块砖。
几率太小了,几万万人里,只能有一个皇上。
所以安于现状,也不失为一种大智慧。
他在艰难地认清事实后,灌下了三坛酒,带着醉意离开了青山寺。
那个曾在他脑海中,展开过宏图的皇帝梦,就让它留在梦里罢。
*
天完全亮了,一个被尿憋醒的小小沙弥最先醒来,惊喜地发现寺庙里所有的兵都走了。他们住过的寮屋里,只留下了满地摔碎的酒坛。
他立刻雀跃起来,裤子都没拎好,就撒欢一般在青山寺的每一个角落里奔跑,呼喊着告诉所有人这个消息。
师父们闻听消息,三三两两地出来。
并无劫难余生后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迷茫与惘然。
除了那些生来被弃的孩子们,选择遁入空门的,多是对红尘绝望之人。因在红尘里,寻不到可以活下去的依赖,所以找了寺庙做庇护。
经此一遭,眼睁睁看着生命如薄冰般脆弱,善无所佑,恶无所报。多年的信仰瞬间崩塌,幡然醒悟原来佛门与红尘无差,都是地狱。
既然如此,与其在这里受苦,不如回红尘享福,过一天是一天,欢享至极。哪天一命呜呼了,也心无所挂。
想通了一切,半路出家的小师父们纷纷收拾了行李离去,连净莲师父的超度法事也不愿参加,生怕多留一天就走不了。
一日之后,寺庙里只剩下无家可归的孩子。
文念将大家聚在一起,数了数人头。
一、二、三……只剩十来人。
也好,人少可以少做些斋饭,可以少洗些碗,可以少做几件冬衣。
*
净莲圆寂的消息传到了青山镇,但追思法会那天却没来几个人。
与青山寺一样,青山镇也遭受屠杀,谁家没死几个人,必要去街上炫耀一番。
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白,纸钱漫天飞舞,遮蔽整个天空。路面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厚厚的纸钱铺在地上,如一层积雪。路上人人穿着孝服,哭声从早到晚,无休无止。
和平年代,吃饱穿暖,才有闲情逸致去品茶听经。而悲痛欲绝之际,谁还有空去管一个非亲非故的老和尚的死?
清冷的法会上,只有十来个小沙弥,在文念的带领下,送净莲师父入往生龛。
净莲残破的身体盖着鲜红的袈裟,因怕小沙弥们见了生怕,所以是文念一人为他沐浴更衣的。
杨枝净水,洒在他的身上,众人齐声念南无西方接引导师阿弥陀佛,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
三遍往生咒,三遍三真言,文念随即又念了说法语,便将封条贴在往生龛上。
小沙弥们眼见着净莲被推进大火中,一个个痛哭流涕。于他们而言,净莲就是生身父母。师父没了,往后余生的路又该如何走下去。
年幼的他们,佛塔下长大,心无杂念,至纯至真。偏偏直面了最惨烈的悲剧,所以害怕呀!
只有文念,面无表情地看着大火,吞噬一切。
无情无欲,无悲无痛。
法事结束,文念并未按照仪轨留小沙弥们下来继续诵经。他给每个人发了几枚铜钱,放他们下山玩去。
小沙弥们从未离开过寺庙,听罢全都兴奋不已,才刚的生离死别之痛立刻被一扫而空,紧握着铜板,一个跟着一个往山下跑去。
偌大的寺庙里,终于只剩下文念一个人。
他站在大雄宝殿前的铜香炉前,凝视着里面的香灰,久久不动,如一尊佛像。
*
夕阳余晖下,一个袅娜的身影被拉长,蓦然闯入他的视线里。
他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缓缓抬起眼……明知不可能是她,却还是忍不住失望。
少女一身素服,弯臂里挎着一个竹篮,怯生生站在院门外,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忽地对上他的视线,连忙慌张地躲开目光。
“小师父,请问文空师父在吗?”她小声问道。
文念听罢她的问题,措手不及。转过身去,双眸颤动。
这个少女,他想起来了。
那次他为文怯买梅花糕,回头的路上那个突然与自己说话的执花女子。
他此刻方才明白,她那时并不是在与自己说话,而是在与迎面走来的文空师兄说话。
他也突然意识到,红蘼送给自己的那朵蔷薇花去了哪里。
他一直以为被弄丢了,却原来是被文空师兄拿去,送给了这个女子。
他明白了一切后,对这样的人间更生几分恨意。
背对着少女,靠在铜香炉上,久久不敢转过身去。
云心等不到他的回应,轻叹一声,道:“小师父,文空师父不在寺里吗?他几时回来?等他回来了我再来。”
文念咬了咬牙,狠心转过身来,淡淡道:“文空师兄已经往生了。”
“……”云心的双眼陡地泛红,眼泪在一瞬间溢满眼眶。
她其实早有预料,早已在家里哭了多日。只是真正听到了这个消息,还是难以控制地悲恸。
她在这个世间惟一的念想,只陪伴了她寥寥几日。
他明明给了她承诺,与师父道一声别就会下山来找她。
他明明已经许诺了她未来。
云心瘫坐在地上,倚靠着门框浑身颤抖,用一方白色的帕子掩着面,啜泣不止。
文念垂目,转身离去。
不多时,手捧一只贴了封条的陶瓮,来到她的面前。
“这是文空师兄的骨灰,你若是愿意,可将他带走。”
云心抬起头,看了一眼陶瓮,点了点头,起身沉默地从他怀里接来,用自己的衣袖遮住。
她到了一声谢,便泫然离去。
文念目送她走出青山寺,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他才回头。
却在转身的刹那,听见山林间众鸟齐飞。
他慌忙跑去,只见崖边的枝丫上,挂着一缕白。
惊诧过后,他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便又恢复了漠然,独自一人回到寺庙。
咦?他其实一直都不是一个人。
他的身后跟着文怯,沉默地,好像一个鬼魂,文念看不见他。
谁也看不见他。
*
六月初夏,蝉鸣不休。
一场暴雨过后,大地清澄明净,繁花盛开。
天空碧蓝如洗,云卷云舒,阳光穿透云层,折射出万丈霞光。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又都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