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叶笙陌之父叶风,与卿落的父亲罗一迟是好友,两家一直相交甚密,叶笙陌幼时时常随父亲到韩家做客。
叶笙陌比卿落年长五岁,又是家中长子,自幼被教养得老成沉稳,并没有讨得其时还年幼贪玩的卿落的欢心。一直被耳提面命要接任父亲的医馆,成为一代医术大家,叶笙陌很早就开始跟随父亲学习医术,整日与草药为伍。难得看到这么活泼跳脱的人,叶笙陌从一开始就心生羡慕,总是盼着到罗家做客。
后来听闻罗家遭逢惨祸,得知消息的叶笙陌大病了一场,虚弱地卧床一个多月。从好友离世的阴霾之中走出来的叶风,还以为是自己一直对他过于严厉而导致的心神俱疲,自他病愈后待他宽仁了许多。反倒是叶笙陌此后更加废寝忘食地研习医术,以求心境的平和。
叶笙陌听闻当年灭了罗家满门的凶手一直没有抓到,罗家巨变后,所有财产都被收入国库,出事的府邸还被官兵围封,讳莫如深,如今相见不相识,叶笙陌也理解卿落怕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想,若是能如现在这般守护着她,在她需要之时帮助她,也于愿足矣了。
只是不知为何,听着陈三三所述,他的心里酸涩难当,突然想痛快一醉。
“不会吧?”
执明看着喝得一杯比一杯快的叶笙陌和陈三三,有些头痛地说:“你们这喝得也太多了,店家的好酒不是这么浪费的。”
“喝!”
“干!”
“好酒!”
“对,好酒,好酒,干!我敬你!”
很明显,叶笙陌不胜酒力,陈三三也喝得足够多,两人都有了醉意,举着杯子在虚空中摇晃。
“不行不行!不能再喝了,还是先把他们送回房去吧?”
执明夺过叶笙陌手中的酒壶,拉下他高举的另一只手,对卿落说。叶爻也按住她身边开始坐不住的陈三三。
卿落无奈道:“你们把他们两个扶回去吧。”
陈三三喝得满脸通红,早就自己站了起来,哈哈笑着胡言乱语起来,叶爻用了很大力气才制住她,看到执明扶了叶笙陌起来,打开房门,踉踉跄跄地出去,也赶紧把陈三三拉了出去。浅秋看了一下卿落,也去帮忙。
一时房中静了下来,皇甫湜转着手中的杯子,良久,突然低声说:“十年了吧?”
卿落一直低着头,听到他的声音,才缓缓抬起头,未语嘴角已扬起弧度:“是啊,一别十载了。”
皇甫湜弹弹衣袖上本没有的灰尘,看住她:“说说吧。”
卿落苦笑:“你非要这么残忍吗?”
皇甫湜神色添了几分严肃:“你觉得,像那晚的事,我还会允许发生第二次吗?”
他说得很慢,但是语气很坚定,卿落一时听得怔忪。
原来,他逼她面对过去,其实是想要她从过去中走出来!
卿落低下了头,有点不敢面对他。
“那晚,乱起来的时候,母亲把我和堃儿藏到密室里……”
卿落仍旧低着头,缓缓说着。眼中酸涩,却没有一丝水雾。她的泪水,早在十年前的那一晚流尽了。
“先生找到我们的时候,他们……全都丧命了。为了护着我们,先生才声称我们全部罹难。师傅后来赶到,权衡再三,我选择了跟随师傅。先生带了堃儿回百越山。”
卿落之母,宋姒翎,是当时名动一时的大美人,爱慕者甚众,其中就包括青梅竹马的杨维和痴心不改的楚亦昀。
百越山传承百年,门规严苛,首要一条便是不收女弟子。宋姒翎身为掌门独女,其实也并没有拜在百越山门下。一众师兄疼惜她,不过白叫一句小师妹。其中尤以大弟子杨维为最。
宋姒翎十分苦夏,婚后夏季都会与家人回罗家老家平尧镇避暑。每年这个时候,杨维都会去罗家住上一段时间。
杨维本该前两天便能抵达,不料路上因事耽搁。看到罗家满门被灭,杨维痛不欲生,若不是因卿落姐弟需要照料,他早便以死谢罪。
卿落深知百越山门规,当看到楚亦昀时,就决定了跟随他走。她清楚,墨阳楼以收集情报闻名,她想借此揪出幕后凶手,以报家仇!
要知道,罗一迟深得圣心,身边常年跟随四个已晋九叶之境的麒卫,四人联手,便是大宗师也不能小觑。而罗一迟与宋姒翎的武艺也不凡。
据杨维观察,当晚闯入罗家的,估计得有二十来位顶尖杀手,起码现场留下的尸体就有十九具之多。
能豢养这么多杀手,幕后之人定不简单。
可惜,这些年,卿落与楚亦昀倾尽全力,也查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我听说,”皇甫湜平静无波地看着卿落:“这事与墨阳楼有点关系?”
点点头,卿落叹息一声:“在那之前,有内侍传旨,让墨阳楼调派人手前往平尧,并且封锁一切消息。师傅向来不管宫里的琐事,当他后来听闻与平尧有关时,便觉不对劲,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可惜,还是晚了。当晚,墨阳楼的人与传旨内侍、御前侍卫等都丧了命。”
皇甫湜右手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沉吟着点点头。
原来还牵涉到宫里,难怪十三叔连父皇都瞒着。
当年他听闻罗家惨案时,冲动之下带了人就往平尧镇赶。还是楚亦昀派人截住了他,告知他卿落姐弟躲过一劫,强令他折回。
这些年,每次见面时,楚亦昀都会跟他说一些关于卿落姐弟的事情。得知她安好,他便心安了。
“你呢?”
卿落终于抬起头,微微笑着:“这些年过得好吗?”
皇甫湜停下敲击的手指,偏着头看卿落,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好不好的,也就那样。”
卿落愣了愣,随即笑开了。
这些年,卿落倒是没少听闻他的事情。
身为皇七子,母妃位份低下,自然得不到太过的关照。于是,他选择了一条分外难走的路,随军守关!
自他十五岁带领一支奇兵深入敌军腹地、打得敌人措手不及以来,他所经的大大小小数十次战役,都为说书人津津乐道,传遍街头巷尾。
他的声望由此水涨船高,让人不得不正视。而这一切,都成了他特立独行的底气。
众所周知,当今有龙子六位,其余五位或多或少都会拉群结派,就皇甫湜从来一副寒霜面容,生人勿近。
楚亦昀曾说,罗家惨案后,皇甫湜就开始变得对周遭冷淡以待。到七年前他的母妃去世,他就直接把自己冰封了起来。就连对自小亲近的楚亦昀,也没多少句话。
卿落听闻时还曾为这个往日好友心疼难过,如今见他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便释然了。
卿落执起茶盏,对他笑道:“敬往昔!”
皇甫湜执杯与她轻碰一下:“致未来!”
听得里面“叮”一声脆响,在门外听了许久墙角的浅秋和执明互看一眼,默契地悄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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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妍还真不简单,给卿落下的毒是一种成分很复杂的毒药。尽管初时叶笙陌替她拔除了大部分,但还是有余毒未清。
这日,叶笙陌准备齐全,要给卿落清余毒,房间里只留了叶爻打下手。被关在门外的执明和浅秋堵在门口,随时留意着里面的动静。皇甫湜握了一卷书册,倚在廊下栏杆看得认真。
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执明跺跺有点冻僵的脚,忍耐不住终于问了出来:“夏公子,你这书册是从哪来的?”
明明包袱都不带一个的人,怎么能随时随地倒腾出书册、杯盏什么的?
皇甫湜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纸,淡淡答:“店主家的。”
执明更加好奇起来,这荒山野岭的偏僻村落,能有什么好书?于是他凑过去,看了一会,瞪大了眼:“这……这是地方志?还是十几年前的?”这样的书,看来有什么用啊?
皇甫湜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埋头看起书来,明显是不想搭理他。
待执明走过来,浅秋附在他耳边悄声说:“我前几天还看到他拿了一本跟泥瓦匠有关的书。”
执明惊得微张了嘴巴,不禁摇了摇头。
便在那时,房门从里打开,叶爻率先走了出来,看都不看众人,自顾自走了。随后出来的叶笙陌正在整理衣袖,对门外的三人道:“卿落姑娘身上的毒都彻底清除了,但也不能大意,毕竟身体受损,接下来需要好好休养。”
执明和浅秋赶忙连声道谢,浅秋进去伺候了,皇甫湜朝房间里看了一眼,转身回房了。
执明正想跟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却听到旁边陈三三夫妇俩的房间里传来争吵声,还愈来愈激烈,他踌躇了一会,还是觉得过去劝劝架。
除夕那晚,陈三三醉酒吐露了他们夫妻的事情,执明觉得应该过去关照一下。
可是走到房门口,听到他们连珠炮似的历数对方的事情,执明转身就想跑了,毕竟是别人的私事,还是非礼勿听吧。
没想到房门却突然打开,陈三三哭着走了出来,一抬头看到执明,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执明不好转身就走了,只能和气地问:“我听到你们房间有争吵声,过来看看是否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陈三三拿手背擦了一下眼泪,正想开口,不料周良生跟了出来,没有看到执明在旁边,一股脑地问:“你说和离,我都答应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陈三三本来十分和善,向来与邻里相处和睦,从未与人红过脸。周良生性子也十分温和,平日里对家人说话都舍不得大声一点。但是自从陈三三提出和离以来,两人都压抑了许久,各种情绪交织在心,终于在今天找到宣泄的出口,干脆就全数倒了出来。是以两人历数过往心里的疑虑,一桩桩,一件件,都吵了出来。吵到最后,陈三三觉得十分心累,便转身出门了,不想周良生被激起的心火难以平息,赌气追了出来。
陈三三的泪水又开始泛滥,倔强地拿手背一抹,哽咽着说:“我说和离你就答应,纯粹是因为你心里有鬼!”
“我心里有鬼?不是你背着我和那个人余情未了吗?十年前的信你还留着,别以为我不知道!”
“那些信是当时搬家时混乱夹在了箱笼里,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余情,我连他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倒是你,藏在书房抽屉内里的那个人偶木雕,还有夹在书本里的那些情诗,不都是你外面藏了人的证据?”
“那些都是准备给你的生日礼物!”
周良生气得浑身发抖,双拳紧握,简直是用吼说的出这一句话,话一落,他愣住了。
陈三三也愣住了。
方才翻出来的桩桩件件,都被对方理直气壮地驳了回去,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猛然醒悟,自以为十分了解对方,可却被自己发现的所谓的证据骗了;自以为不想对方难过,宁愿放手成全对方,却没想到一切根本就是一场误会。
“所以你外面没有人?”
“所以你和他没有藕断丝连?”
夫妻俩一同开口说出自己最大的疑虑,相顾无言。
泪水迅猛地滚滚而落,陈三三掩面失声痛哭了起来。
提出了和离以来,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心里积攒的苦楚和伤痛,全部化成泪水,肆意地流淌出来。
周良生以为妻子是要与那个人双宿双飞才提出的和离,一直心里就不好过,此时误会解开,他也红了眼眶,伸手紧紧地抱住妻子,借着她的长发遮挡自己脸上的泪水。
执明悄声地后退一步,又一步,努力掩藏着自己的身形,生怕打扰到这对冰释前嫌的夫妻。探头出来看到这一切的浅秋,朝执明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又缩了进去。
陈三三夫妇俩和好如初,甚至感情比先前更胜一筹,第二日辞行时格外郑重地谢过樱落几人。
目送着周良生背了两个大包袱,挽着陈三三,有说有笑地出了后院的门,执明感叹道:“看到有情人终成神仙眷属,实在是人生一大美事!”
卿落身体依旧虚弱,坐在廊下晒着暖阳,浅秋还坚持要她盖上一张薄毯。
皇甫湜依旧在廊下慢条斯理地烹茶。叶笙陌师徒则在院中晒着草药。
“对了,小姐,”感叹完的执明回身看向卿落,笑嘻嘻地问:“除夕夜吃饭时,我看你好像早就知道周氏夫妇有隔阂一样?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执明虽然没有像卿落和皇甫湜那般细心可以洞察先机,但是通过团年饭上卿落的举动,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
卿落微仰着头,揶揄道:“老实说,你其实是不是贿赂了师傅得来的这白虎阁阁主之位?”
“开玩笑,”执明辩驳道:“楼主是那么容易贿赂的吗?”
“所以,”浅秋赶紧掺和进来:“到底是用什么贿赂成功的?”
“贿……”
说了一个字,执明猛然醒悟掉进她们的坑里,赶紧一本正经地说:“我可是真才实学竞选成功的!”
“哦,”卿落笑笑,飞快地接话:“原来贿赂的不是师傅,是白虎阁里的人。”
浅秋也点点头:“那倒是,比贿赂楼主容易点。”
“我……”
执明发现在她们联合围攻之下,自己根本没有活路,赶紧拱手一揖到底,告饶道:“小的知错了,二位放过我吧。”
“好好的,”卿落嘴角噙着笑意:“认什么错?”
执明倒是坦率,笑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管有错没错,认了总不会错。”
被他这么胡缠,卿落也没招了,盈盈一笑,放过了他。皇甫湜执杯好整以暇地看着庭院雪景,淡然无语。
听到他们在斗嘴,叶笙陌时不时地转头看过来,却又不知如何插进去,心里酸酸的。
其实从陈三三夫妇各提自己的包袱进后院来的时候皇甫湜和卿落就察觉他们之间有异常,因为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眼神的交流,陈三三说话时周良生一句也没有应和,这不是寻常夫妻应有的相处之道。
再加上团年饭上陈三三阻止了执明去请周良生,团圆夜也不想与丈夫吃团圆饭,十分明显地证明了他们之间有隔阂。
知道陈三三心中抑郁,卿落也就没有阻挠她借酒浇愁,只是没料到陈三三会在认识不过两三个时辰的他们面前袒露夫妻间的事情。
不过卿落留意到当时他们进房门时,落在后面的周良生暗中替陈三三按着年久失修的房门,护妻之心切由这么一个小举动可见一斑,所以卿落还是对他们这段感情挺有信心的。
父母去世时,卿落还年幼,但父母相处时的一些细枝末节她还是记得很清楚,比如只要在一起,父亲都会习惯性地护在母亲身边。那时看到周良生的举动,又想起父母亲相处的模样,卿落分外心痛。
看到卿落的情绪渐渐低沉下来,执明朝浅秋打了个眼色,浅秋无奈地撇撇嘴,执明眼珠一转,恭声道:“小姐,你的身体还需要休养,要不我先赶去青州打探一下?”
他们滞留在这里,青州的情报倒是源源不断地送过来,执明知道事关重大,自然想尽早调查清楚。
卿落微微一笑:“我的身子无甚大碍了,还是尽快启程吧。”
叶笙陌闻言,十分着急地走过来,急切地说:“姑娘身体虚弱,实在不适宜在这寒冬时节赶路。”
卿落笑笑:“多谢叶医师关怀,我们练武之人,并不要紧的。”
叶笙陌张张口,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措辞。
卿落朝他点头致意,示意浅秋扶她回房。
执明知道卿落向来执拗,言出必行,也不过多劝说,坐到皇甫湜对面讨茶喝。
叶笙陌看着被浅秋关上的房门呆了一会,叹息一声,继续照料草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