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住小白问:“怎么了?为什么和他动手?在江边若不是他救我,今日我就见不到你。”
小白凝视我半晌,突然将我负于背上,脚尖一点,穿窗而出。我被迎面而来的夜风呛得说不出话,在他背上乱拍。小白沉声道:“再忍一会儿。”我满头雾水,不知他此举何意,但见他神色凝重,也只得默不做声趴在他肩头。
小白在黑暗中东转西转,竟似对路途熟悉之极。我心下大奇,正要开口询问,却被他腾出一只手按住了嘴,缩身躲入墙角。刚藏好身形,只见四个人影自东向西掠来,跟着又是四个人影自西边掠来,八人交叉,轻轻拍了一下手掌,绕了过去,瞧这八人身形矫捷,显然武功不弱。
小白每走出数丈,便停步躲藏,每次躲起不久,必有护卫巡过,倒似这些护卫竟是他安排的一样,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有护卫经过,他都了如指掌半分不错。
如此躲躲闪闪地行了半柱香,夜风越来越凉,护卫也少了许多。摸到了行宫高墙之下,小白才长吁了一口气,背后衣衫已经湿透,显见刚才他看似胸有成竹,其实心中紧张无比。
出了围墙,又奔驰一会,小白将我放下,淡淡月光之下,两匹马系在树上,其中之一正是赤兔,见了我,不住嘶鸣,亲热之极。
一人一骑,沿着林间小路策马而行。树林中黯淡无光,认路极是艰难,好几次走岔了,还是小白细心,重新寻回。
我问:“要走为什么也不说一声?我买的泥娃娃还放在桌上呢,蛐蛐也要放了才好,不然会被饿死的。”
小白说:“说了,便走不了了。”
“对了,你怎么没死,那日我在江底来来去去找了你几次。”
小白轻笑一声说:“算来还是你的妖狐草救了我。当日,我一跌入江中便昏了过去,醒转时已经被江上的打渔人家救起。听他们说,发现我时,我全身缠满了藤蔓,这些藤蔓钩住了船的一侧。那些渔人想尽办法也对付不了藤蔓,又顾忌伤到我不敢用火。最后还是它们自行枯萎脱落,这才能给我上药。”
他在马上伸出手来轻轻抚着我的头发:“伤好之后,我曾去行宫找过你,自那日我与你为了小青潜入之后,行宫的戒备就森严了许多,我费了四五天还是找不到你。那一日黄昏时分,我扮作行人在外打探,见到有人从行宫出来,又不像是德王手下,跟上去才知道他就是小花。本来他还不相信我识得你,后来我告诉他,你每天睡觉必流口水,最常说的一句梦话就是‘我饿了’,饿极了就咬住被子不松口,他这才信了,告诉了我你住的梨香院的大致方位。当晚我便潜进你的睡房,见你无恙才放心离去。想着行宫之内有无数奇珍异药,又有太医,便没有急于将你带出来。没想到每二晚再去,你竟然一夜白发,我……我……若是早些告诉你我没死……”
我抓抓头发说:“白的有什么关系,族长的头发就是白的,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才被选为族长的。不然他打也打不过我,骂我也骂不赢,为什么没人选我。这次回去,我一定要将他踢下来,自己过过当族长的瘾。”
小白低声笑道:“你若当族长,嘿嘿……”面色一整,又说:“这十来天里,我昼伏夜出,九王府邸、德王行宫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倒教我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兴致勃勃地问。
“你猜九王为什么知道我们的落脚之处?我们在江边被围,德王为什么袖手旁观,非要等我落水之后才出手?”
这个一点也不有趣!但我还是顺着他的话想下去,越想越是心惊,只觉有东西在心底呼之欲出。
小白说:“你我的落脚之地,由小青告诉了德王,德王一转身又将消息透露给九王,连小青也瞒过了。”
“为什么?”我喃喃地说,“他处心积虑要对付我们,他说已经不介意刘家庄的事啊。”
“不,不是我们,是我,他想我死。我一死,他再略施巧计,不怕你不落到他手上。你在刘家庄破坏了他的计划,他心高气傲,怎会不介意?而且连他都曾败于你手上,这样的人是一定要收为己用的。”
“不对,如果我不曾失去妖力,他又哪里留得住我!”
“他想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法子。再说,就算你不失去妖力,他只要随便找个借口骗骗你,你就信了。”
/_|||||||,和小青说的一样!
一阵风吹过,我只觉得冰凉入骨,感叹地说:“为什么大家都骗我?每个人都是当面一套、背后又一套,小青是这样,德王也是这样,我还以为他是好人。人家都说狐狸多智,可是哪里比得上你们人类,肚子里都是几百几千个弯,猜都猜不透。”
小白说:“你是怀璧而不自知,在这人间,若谁有你一分容貌、一分资质,便足以倾城倾国了。”
我反驳说:“君在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历代倾城倾国的美人也都不过是些身不由已的可怜人罢了,被人抢来抢去,飘泊无依。要怪,就只能怪那些**熏心的人。”
刚说完,只听前方一阵掌声,从树后转出一个人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黄色衫子即使是在黑夜里仍是刺眼得很,正是九王!却不见四大总管。
他边鼓掌边说:“小美人这一番议论精彩无比,若是西施玉环地下有知,也要将你引为生平第一知己了。”
我撇嘴,取笑说:“九王没有四大总管在身侧也敢出来走动?”
小白下了马,上前两步,也不行礼作揖:“不知九王阻住我等去路是何用意?”
九王刷地打开扇子说:“只准你在我府邸来来去去,就不准本王投桃报李?明白告诉你,我本来是打算夜里劫他出来的,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倒省了本王一番工夫,识相的就别拦着。”
只听黑暗中另一个声音冷冷地说:“死到临头,还色心不改。”随着话音,十来个人从天而降,将我三人围在中间,为首之人正是小青,他盯住九王,目光中似要喷出火来,说:“四大总管已被我手下绊住,若还想着他们来接应你那是痴人说梦,今天这树林中便是你为我苏家二百三十八口偿命之所。”
手一挥,几个人欺上前去,逼近九王。
九王眼珠一转,伸手入怀大喊:“霹雳弹。”
几乎在同时,我也大喊:“他骗人!这招我常用。”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硝烟四起,临近的两棵参天大树轰然倒下。待硝烟散尽,九王已经不见了踪影,有两个黑衣人被炸断了一条腿,倒在地上不住呻吟。我喃喃地说:“原来他没骗人!”
小青看了我一眼,说:“留下五个人把他们抓住,别伤了他们,其余的跟我来。”纵身投入黑暗中,几个人影也各展身法跟了上去。
两个受伤的人还躺在地上,剩下的五人慢慢围拢过来。我也伸手入怀,一个黑衣人冷笑道:“霹雳弹?你骗人,这招你常用。”
我拿出来,说:“我这个比霹雳弹可有用多了,狐醉果,想不想要?”我将狐醉果在手抛上抛下,问他们。
那几个刚才还狂妄自大地看着我们,仿佛我们已经是俎上之肉,待我拿出了狐醉果都是脸色一变,露出既贪婪又恳求的神色。地下的那两个更是伸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咙,发出咝咝的怪叫声,细听之下才知道他们说的是:“给我!”
我说:“给你们也可以,不过我这里只有一枚,却是给谁的好。这样吧,我说一件事让你们做,谁做的好,狐醉果就归他了。”
五个黑衣人顿时如初入学的儿童,放下兵刃,双手垂直看着我。咳了咳,我说:“蹲下!”五个人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下,双手撑地,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我。
“不错,不错,做得都很好,看来要做一些高难度的才能分得出上下。”
正想着要不要让他们来上一曲,身后有个人笑道:“不知道苏荐青看到了会如何?”
不是小白的声音,我回头看,原来却是德王站在路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身后黑压压地一堆人,我一一看去,正是中了**香的那十五个。
小白将我拉到身后,说:“看来这小小的树林还真是风水宝地,竟然能引得来两位王爷。”
德王说:“杨兄不愧是老江湖,只是你如何得知是我将消息漏给九弟的?”
小白说:“刀口舔血的日子过多了,便有常人所不能及的直觉。最初我并没想到是你,只是觉得不对,我们一路换了不知多少面貌,九王为何还能来得如此之快。获救之后见到素心,也看到你如何待他,这才恍然大悟,若不是有了独占之心,平白无故你怎会待他如此之好。站在你的立场想想,你最想除掉的人当然就是我了。”
德王说:“看来是我用错了方法,本来应该借苏荐青的手除去你的,反正他已经骗了素心多次,九分真一分假便更不容易分辩。”
小白说:“现在该我问你,你在素心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不然你怎么会知道我们走这条路。”
德王说:“说来简单,失魂引与中了**香的人之间有一种常人不能理解的联系,不单号令,还可召唤,此为‘引’。只要将失魂引给了他,无论多远,只要手里还有这些人,我就能找到他。”
我听得愤愤不已,原来这人一举一动都有目的,说:“找到又怎么样?失魂引不在你手上,你控制不了那些人。只有你孤身一人,你打得过小白?”
德王耸耸肩说:“打得过打不过试试就知道了,在行宫之中我就发现他其实伤势未愈,只是一听见你哭,就忍不住现身了,是不是,杨兄?”这一个“兄”字拖得老长,讥讽之意十足。
小白却不回答,把我送到了马上,我抢着说:“你别又说什么让我先走的话。”他苦笑一声,说:“我的伤势确实还未愈全,可是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们就生死与共,你可愿意?”
“不愿意!”我说。
小白一愣,德王也是一愣。我趁机把狐醉果抛向德王,他惊愕之下随手接了,不明白我的用意。
我指着他向地下蹲着的五个人说:“上。”那五个人见狐醉果落到德王手里,都红着眼睛咆哮着冲了上去。我和小白抓紧机会,跳到马背上绝尘而去。
十四.
我和小白抓紧机会,跳到马背上绝尘而去。
一夜不辩方向的疾驰,天亮时见了人烟才停下来,走近时发现是一个依山傍水而建的小小村庄,小河蜿蜒着穿庄而出,薄薄的雾笼罩在水面,水边生着大片的芦苇,随风摇曳,白露沾于其上。我们将马停在庄外,小白去打探消息。
闹了一夜,我再也支撑不住,选了个干净的草地便沉沉睡去。
醒来之时,才发觉头顶不再是青天白云,而是简陋的茅草,一阵久违了的清香窜进鼻子,深深地吸一口。扭头向旁看,小白就躺在我身边,苍白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忍不住趴到他脸前仔仔细细地看,小白瘦了好多,原先稍有些圆润的脸已经变得棱棱角角起来,搭在胸口的手掌布满了小小的月牙形的白色伤痕,这一个月来他必定吃了不少苦头。
感觉到我的呼吸,他睁开眼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觉得眼睛酸酸的,这一个月时常想起他,虽然心里期望他能生还,可是自己也知道希望实在是渺茫,只是心中还存着万一的指望。没想到他现在就活生生地在眼前,心中百感交集。
我把头放在胸口问:“这是哪里?”
他轻轻抚着我的头说:“汉口东南的无名山里,我已经同村里人打好招呼,说你是我弟弟,寻个清静的地方来养病,他们将这草屋借给我们,暂且休息几天。”
“以后怎么办?”我问,“我在哪里都无所谓。你呢,联合镖局不能没有总镖头,可是你一回去,德王、九王、小青都会向你追问我的下落,他们权大势大,你是总镖头,要顾着下面的人,又不能一走了之。”
小白沉吟一会说:“这点我也想过了,你说得对,只是不回去,德王也许会用联合镖局引我出来。若回去,更是投鼠忌器,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他硬碰硬。”语气忽然变了:“当初我想着只要做个总镖头,平平安安地过一生也就算了。实在是没想过会有今天这种情况,竟然连个人都保护不了,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更……”
接下来的话被我打断了,我说:“你若汲汲于名利,那便不是小白了。我们在这里停留几天,待我身体好一点,我就带你去云雾山,那里才叫美呢,四季常青,白云飞瀑,花海温泉,你能想到的人间美景在那里都有。”
小白问:“回山上?然后呢,你便留下?”
“也许吧,可是留不留下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双手撑住下巴趴在床上,“就在你受伤之前我还想过要回去,因为我在山上之时,每天只是修行、吃东西。可是下山之后,我看到人们忙忙碌碌,忙着计算别人,忙着不被别人计算,我很不习惯。可是现在,我又不想回去了,族长曾经告诉我,这世界就一个,只在你如何去看待他,如果你满眼只看到它的脏和坏,那
它就是。无论如何,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东西值得去看的。而且,下山时立下的心愿还没了呢?”
“哦,什么心愿?”小白很感兴趣。
“下山时,我曾发誓要吃遍天下的小吃。”
“那吃遍以后呢?”
这个啊,我想了想,无比认真地对他说:“再吃一遍。”
小白无言,过了一会儿又从衣袋里掏出个油纸小包,打开来,却是麻糖,这麻糖以糯米、芝麻和糖为主料,配以桂花、金饯桔饼等,甘甜可口,又有润燥、暖肺、养胃的作用,在行宫之时,经常用德王送来的糕点去向下人换来吃,我欢呼一声,抓起来就放到嘴里。
小白微笑地看着,我挑了一粒送到他面前,说:“你也吃。”
他摇摇头说:“我想吃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你还有别的好东西?在哪里?快给我。”我跳起来,把手伸到他衣衫中搜了一遍,东摸西摸,还将头探进去看了看,什么也没有!“你骗人!”我指控他说。
他忽然用力将我带入他的怀里,低声在我耳边说:“我想吃的是这个。”说着,两片唇便压在我的唇上,我支支唔唔地想要推开他,他的舌头却趁机闯了进来,搅动得翻天覆地。直到他离开很久,我才回过神来,咂咂嘴,再咂咂,不对!我又跳起来,抓住他衣襟喊:“你还我麻糖!”
从此,我便和小白住了下来,弄来一点药,将脸遮掩住了,可是白发却是遮掩不了,只得由它去了。这里远离尘世,青山绿水,村民质朴可爱,直如一个世外桃源般,住在这里,自觉身体也似一天天地好起来。
村庄里人口总计不足五十,细论起来,大家都是亲戚。只住了半月,我就和这里的所有小孩打成一片,带着他们捅蜂窝,刮蜂蜜,捉青蛙,摸黄鳝。
这日正在村外的小河里摸泥鳅,却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红着眼睛气冲冲地跑了过去,那小姑娘黑黑的,脸蛋也是黑里透红,一双大眼睛充满了虎虎生气。
我问小虎:“那是谁?她怎么哭了?”
小虎充分表现了十来岁的孩子对情感的不屑,说:“村东头的二丫,喜欢村西头的大生,可人家不要她,她还天天追着人家跑。”说完,和河里其余三四个孩子一齐唱道:
“大姑娘十八嘿,
想坐花轿
傻哥哥不懂嘿
只知道笑
大姑娘一生气
打得哥哥哇哇叫:
姑奶奶
你打人别打脸
别人看得见”
那女孩一听,狠狠瞪了这边一眼,跑得更快了。
将摸来的泥鳅交给他们,我顺着小路走过去,不了一会,果然看到了她正蹲在树荫里小声地哭着。
“喂,你怎么在这里哭,是不是人家不要你?”
二丫一听,哭得更大声了,一把泥土甩过来,站起身就要走。
我躲过泥土,拦住她说:“我问你是不是人家不要你?”
二丫一甩手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谁说他不要。”
我说的是实话啊!“我是问你,是不是他不要你,如果是的话,找别人不就好了。如果他要你,我可以帮你啊。”
“你能帮我?你怎么帮我?”
“我先问你,他要不要你啊。”
二丫横我一眼说:“你别老是问我人家要不要我,他当然要,可是他家里穷,还有个瘫痪的老妈,他说他要不起我。”二丫的眼睛又红了。
原来如此,给他点钱不就好了。我拍胸脯说:“放心好了,明天他就会去你家提亲。”
“真的?”她半信半疑。
“当然,啊,我问你件事?”
“什么?”二丫一听喜事有望,不论真假,气色先好了很多,说话也不由得爽快起来。
“他亲过你么?就是嘴对嘴的那种,有时还把舌头伸到你嘴里。”
“啊。”二丫的脸腾地红了,低下头,几乎细不辩地说:“没有。”
“没有啊,可是小白就亲过我。”我得意地说,马上又苦恼起来:“我还以为可以和别人讨论讨论呢。”
送走了二丫,躺在树下盘算着要怎么样才能让二丫亲事得谐,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却是小白背着我向回走,太阳已经落到山坳,阳光反射回来,金灿灿地极是绚丽。
小白走了一会,说:“素心?”
“嗯?”
“再叫我一声‘小白’听听!”
“小白。”我乖乖地大声喊。
他低声答应了,又说:“以后早晨起来,不要急着吃饭,先喝口水。晚上睡觉前吃点东西垫肚子,别吃太多,会不舒服。还有,晚上不要图凉快开窗子,现在天气冷了,你身体又不好,记得要盖被子……”
我越听越不对,跳下地,跑到他面前说:“你怎么想起来说这些?”
他说:“你妖力全失,久留于尘世终究不是办法。我想过了,明天我去京城前,便送你回云雾山,那里是你族人聚居之地,一定有人能医好你的,至不济,也不会恶化下去。”
“为什么要我走?不是说要我一直一直陪着你?”
他拣个草势茂盛的地方坐了,让我坐在他身前,自后面搂住我说:“最近京城的镖局接二连三的失镖、被人上门踢馆,死伤了好几个,又查不出是何人所为。我身为总镖头,自然有义务去坐镇,何况,这件事也可说是因我而起,我又怎能不去。”
“是德王,还是小青,要不是九王?”
“联合镖局自我当总镖头这三年来从未失过镖,道上的朋友也都给我向分面子不来抢。所以我猜这次一定是德王捣的鬼,用意不外是逼你我出来,此去定会有无数风波,可你何苦趟这混水,回到山上,继续你以前清修的日子。德王知道你回了山上,他也就无可奈何了。”
我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说:“小白,我违反天意,可不是想听你说这些。再说,你以为回云雾山就安全了吗?妖狐族最怕雷击,就是他们也未必有办法医好我,老天如果真想让我死,在哪儿都逃不过的。你说镖局失镖是因你而起,难道就没有我吗?我一定要和你去京城。”
他轻叹一声,却不再说了。
吃过晚饭,我将他头发束起,在眉心点了颗失砂痣,又找来白被单披在他头上,逼着他背熟了我写在纸上的几句话,二个人便向村东大生家走去。
大生母子正在吃饭,我将蜡烛绑上小白身后,说:“你脸色不要这么臭臭的,像人家欠你钱一样,要庄严一点,对,对,就是这样,再庄严一点。不要叹气了,没听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你今天帮了二丫,就相当建了十座庙,下去吧。”
我将蜡烛点亮,把他一把从屋顶推下去。小白施展轻功,在屋里不断飘来飘去,我小声说:“不要让他们看到你背后的蜡烛啊!还有,你不要像个游魂,脚底无根,要像仙人一样,冉冉升起再落下。”
小白也小声说:“我什么时候看过仙人了?”见我用手指自己,又说:“你是什么仙人,你顶多也就一狐狸精。”
说话间,大生的母亲已经看见了小白,惊呼一声,拉着儿子就跪倒在地说:“仙人!真的是仙人,儿子你看见了没有,真的和画上一样,身后佛光普照。”
小白在桌子上站定了,咳嗽两声说:“我乃……我乃……”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脸上还飞上一抹晕红。
“小白。”我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喊他。
他霍地抬起头来狠狠盯着我,用嘴型无声地说:“还有什么?”
我摇摇头,说:“小白,你的衣服好像着火了。”
小白一跳,也顾不得害羞了,一张嘴,我事先写好的话就像爆豆子一样冲出来:“我乃观音座下善财童子有感于大生的孝心特来送你等金银以助渡日西村的二丫实属良配命带旺夫宜家宜子若错过这段姻缘则注定孤独终老切记切记。”
说完也不管大生母子,扔下几锭金子,跳上屋顶拎起我就走。
第二日,当我和小白骑马经过村东时,几个村民正跪在大生家屋子前焚香叩拜,我向小白嘻嘻一笑,挥马扬鞭,奔向京城而去。
十五.
我向小白嘻嘻一笑,挥马扬鞭,奔向京城而去。
以前和小青西登华山,东观日出,一路悠悠闲闲,日子过得平实而淡然。而最近三个月来,北上南下,来来回回,急促无比,像是有人拿着鞭子在后面咻咻地追着,倒有一小半是在马背上渡过。
小白顾忌我的身体,不敢如从京城至汉口那般拼命赶路。只是见他每到一处,从分局处了解情况后眉头日益紧缩,忧心悄悄,虽然没询问,也知道事态紧急。
这一日正是人困马乏,远远望见一角飞檐自山后探出头来,正是洛阳到了。想起半年前,我上门找小白挑战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旧地重游,当日一较高低的对手如今却伴于身边,笑语晏晏,心中感慨:“小白,我们的比武还没完呢。”
小白笑道:“还想比,你穿着长袍呢,小心再踩上去。”说完,哈哈大笑纵马向前,徒留我在原地挥着拳头。
驱马进城,大街上人潮拥挤,店家林立,到底是六朝古都,比起汉口城来,又添一层富贵气象。正在观赏时,只见一个短衣襟小打扮的年青人冲了上来,拦住小白的马,擦拭一下额头上的汗说:“爷,你可回来了,镖局里都快闹翻天了,听说李镖师的镖又让人给劫了,趟子手死了两个,李镖师也受伤了,现在人已经到了洛阳城外五十里,马上就到了。”
下了马,小白问:“李镖师伤势如何?”
“还好,没性命危险,据说伤在左肩上,被人捅了个透明窟隆,倒没伤着筋骨。”
小白沉思一会,又上了马说:“我这就出城迎一下李镖师。你先带素心回镖局,交待管家不得怠慢。”向我微微点头,伸出手来抚抚我的脸说:“回到镖局先吃点东西,再睡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别乱跑。”说完,调转马头,又奔城门而去。
那年青人上下打量我一番,重重从鼻子里哼一声说:“总镖头过去两个月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吧?”
“算是吧!”除掉他失踪的一个月。
他面色更不豫了,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我仔细看看他,方方正正的脸,细细长长的小眼睛像是被人在脸上用刀割开了一条缝,大鼻子大脸,只是孔武有力,倒是一付好身板,我向他解释说:“你好象很生我的气,我以前得罪过你吗?不对啊,要是我们以前见过,你这么丑,我肯定会记得。”
那年青人转身就走,我忙牵马跟上,说:“喂,喂,你别走啊,小白让你带我去镖局。我说的是真的,你那么丑,谁看过都不会,所以肯定是你记错了,我又没得罪你,你可别把气撒到我身上。”
这一喊,街上倒有一半人转过头来看着他,又回过头低声说:“真的蛮丑的。”“是啊,要是我,我也不会忘了的。”
他走得更快了,任我百般询问,也不回一句话。我心下生怒,大喊:“啊,快看,天上有只猪在飞。”
他一呆,情不自禁地仰头看,我趁着这机会,快走几步赶到他前面,将马横了过来挡住他的去路。
他左转右转,就是冲不过去,瞪我一眼,停下了,说:“你当然没得罪过我,可是你得罪了整个镖局。自从杨总镖头跟你走了以后,除了一开始留下指示让人假扮他,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音讯,就连镖局的镖让人劫了都找不到他,镖局上上下下都很不乐意,再加上华副镖头煽风点火,都吵着要让杨镖头让出总镖头的位置呢,你说,是不是你害了他。”
“华副镖头?那是谁?”
他冷笑一声说:“谁?说了你也不知道,来镖局不过两年,一心一意地要把总镖头踢下来,好自己坐上去。”
原来如此!我漫不经心地说:“那有什么,总镖头有什么好,谁爱做就让他去做好了。”
他更是愤愤不已:“你好歹也算是总镖头的朋友,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他就要被人赶下来了。”
“为什么说不出,我还巴不得他不做总镖头呢!”
他象看怪物一样盯着我,又是一声冷哼,推开我,挤了过去。
我大喊:“啊,天上又有只猪在飞!”
他回头说:“你当我白痴啊,同样的手段用两次……”话还没说完,一只花盆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在他头上,顿时两眼一翻,仰面朝天躺倒在地。那花枝无巧不巧带着一大篷泥土覆在他脸上。
我啧啧称奇,本来这一次也是骗他,没想到天下竟真的如此巧事。
临街二楼的一扇窗户吱一声打开了,探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满脸惊慌失措,一迭声地问:“这位爷,你没事吧,你说说话啊!”声音里似乎马上就要有成串的泪珠滴下来。
我仰头说:“练武之人,皮粗肉厚,砸不死的,这便是名为“白犬”的芍药吧,很少见有人养的。”
那小丫头破涕为笑说:“没事就好,原来公子也是懂花之人,这芍药可是夫人费了好大工夫雇人从山里掘来的,城里可没人养。”
我低头看看犹在他脸上随风轻摆的花,叹口气说:“真是可惜了一盆好花!”拉起一只脚,将他拖到树荫下,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坐在地上待心跳平复了之后,也不去帮他清理脸上的花,跨上马便走向镖局。街上的人都围拢到他身边,临走前,听到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说:“哟,这个人长得真跟一朵花似的。”
凭着依稀的印象,来到洛阳镖局,仍是那一溜半里长的青砖红瓦的围墙,两头威风凛凛的狮子蹲在两人高的朱红大门前,向行人怒目而视。门洞里坐着两三个仆役。
我走上前,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迎过来说:“这位公子,有什么事?”
我欢呼一声说:“老李,是我啊,你不记得我啦?半年前,我来镖局找你们总镖头决斗的时候你还在,就是在这儿,我们聊过三天三夜呢!我现在易了容,和以前不太一样。”
“啊,”他的脸色霎间变得难看无比,一甩袖子说:“是你!我怎么不记得,化成灰我都忘不了,说什么聊了三天三夜,分明就是你拉着我,日也说夜也说,都是你一个人在说,一个人在笑,我可一个字都没说过。”
我抓抓头说:“我以为你天生不爱说话。”
他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说:“什么我不爱说话,你一句接一句地蹦出来,哪有我插嘴的份,更可恨的是你还说在身上下了什么七步散,一离开你七尺便会化为血水,我还被吓得魂不附体,三天三夜啊,一步都不敢动,连如厕都不敢,”说到这,脸色一变,含着两泡泪水,无限哀戚地说:“可怜我四十多岁的人了,竟然也会忍不住尿了裤子。”
我正试着安慰他说:“你别难过,要不,我让全镖局的人都尿裤子,这样就没人笑你了?”正说着,只听一个清清脆脆、掉在地上摔成八截的声音说:“是哪一个?敢来我们洛阳镖局撒野,站出来给姑奶奶我瞧瞧。”说话间,从门内走出一个女人来。
只见她穿着粉红色的对襟上衣,一根同色的带子盘在腰间,下穿藏青色的撒脚长裤。手里甩着马鞭,一双燥烈的大黑眼睛盯住了这边。
老李一见,忙擦掉眼泪上前说:“就是他,他就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一掌推开了,连滚带爬地跌出四五步。
只听她说:“一个大男人掉什么眼泪,没的让人笑话,从今天起,你就去厨房,别再出来丢人现眼了。”
老李恨恨地进去了。她鞭梢一指,对我说:“你是何人?”
“凌素心,是小白让我来的。”
“小白,那是谁,狗的名字?”
“哦,小白就是你们的总镖头杨震远,不是狗,他说让我来这里等他,他很快就回来了。”
“杨震远要回来了?他在哪儿?你在哪里遇见他的?”提到杨震远三个字,她的神色顿时有三分忸怩,但也只是一转眼的事,立刻她又面带暴烈地盯着我。
真是的,这家镖局都喜欢在门洞里招呼客人吗?我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捶捶腿,仰头看着她。
她喔了一声,一挥手,便有仆人送上来两张凳子。
原来真的都在门洞里招呼客人!我在上面坐了,说:“我没遇见她……”
“那你还说他让你来的。”她一鞭子抽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我没遇见他,我们一直在一起的。刚才在城门口,他说要去接李镖师,便让我先来了。”
她将鞭子在地上敲了几下,银牙一咬,说:“你先进来。”
“小白还说让我先吃东西!”
“知道啦,”她不耐烦地说。
有人过来将马牵走了,我跟在她身后忽然想起一事说:“你们镖局里有个人在西市昏倒了,要不要叫人把他抬回来,好象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被派去在城门口等李镖师那个,就是他告诉小白的。”
她撇撇嘴,低声说:“走狗!”
我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她烦燥地瞪我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可是也不敢再问下去了,反正只是被花盆砸到,又死不了。
在将我交给管家前,她说:“我姓华,是联合镖局的副镖头!”
一觉醒来,我揉揉眼睛,赤着脚便向外走,抓过一个仆人问过,他吃吃艾艾,口水都流到我手上了,花了一柱香才说清小白已经回来了,正在偏厅和众人商议。
我挥挥手让他走了,便沿着回廊向偏厅而去。走了一会儿,才发现那个仆人还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一惊之下向后跳了三步,他象是才回了魂,红着脸转身跑了。
到了偏厅前,远远地就看见小白坐在正中位置,十来个镖师打扮的分坐于两侧,白天那个女人也在,每个人都是一脸凝重之色。
我站在厅门口,向小白一笑,只听一阵抽气之声此起彼伏,小白快步走上来,拉着我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说:“怎么把脸上的易容药洗掉了?天这么冷,出来也不穿鞋子!”
听他这一提,才感觉脚底正有一阵阵的凉气窜上来,忙将双脚提起,在椅子上盘膝坐了。
那个华镖头看了我一眼,皱皱眉说:“总镖头,你说这事该怎么办?镖局的镖被人劫了四五次,也找不见你的人,大家都像是没了主心骨一样。”
小白淡淡地说:“我不在,不是也有人天天坐我这个位置发号施令么?”
华镖头的脸涨得通红,说:“那能怪谁?难道就任着大家没头苍蝇似地乱撞?”
座中一个中年人跳起来说:“刚才总镖头出去接我时也说了,这一个月他身受重伤,连命都差点没了,又怎么回得来,现在他回来了,镖局里的事自然还是交给他,别人我不放心!”
我看看,见他左臂被一根带子吊在脖子上,想来就是那个李镖师了。
华镖头说:“什么不放心,你分明就是看不起女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人也找不到,不知去了哪里游山玩水,这个总镖头做得可真轻松。”
我插嘴说:“谁看不起女人?真没见识!”她诧异地看我一眼,神色倒是亲切许多,我又接着说:“谁说女人就不能有做为,你们知道妲己吧,她就……”还没说完,就被小白捂住了嘴。
小白示意我噤声,站起来面对众人说:“这件事我确实难辞其咎,但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我这个总镖头该不该坐这个位置,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上面还有三个长老呢。当务之急,是把眼前的事解决了,我会负责把丢失的镖找回来。”
华镖头站起来说:“好,就等你这句话!可是咱们先小人后君子,如果你找不回来怎么办?”
小白说:“找不回来,我自是不会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留待能人居之。”
厅内顿时一片嗡嗡之声,小白挥挥手,待平静之后才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大家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了。”
说着也不管别人,牵着我便出了偏厅。
回到卧房,我说:“这个总镖头不做也就算了,干嘛还和他们在那里争来抢去的,谁爱做便让谁做去。”
小白上了床搂住我说:“说出来你也许不会懂……”
我抢着说:“我懂的,你说吧。”
他看我一眼说:”说出来也许你不会懂……”
“都说了我懂的。”我又打断他的话。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说出来……”顿一顿,又接着说:“我做这个总镖头,是想大丈夫生于世间,自是应求得一番功业,安身立命,进而齐家治国平天下,纵然不能名垂青史,也不应该一辈子无声无息,你懂吗?”
我点点头。
他笑笑说:“不懂装懂!你在山上,心心念念的只是修行吃东西,哪里懂得‘名利’二字,‘利’我并不在意,唯有这‘名’,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看得透,我也不过一个俗人而已,自是不能例外。”
沉静了一会儿,他又说:“自从遇见你以后,这‘名’我也不想要了,只是一心想……,只是这件事是因我而起,我不能就此丢下,只顾自己快活,让别人去收拾。所以就算要辞了这总镖头位置,也得等解决了这件事,你懂吗?”
我搂住他脖子说:“你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这件事哪里是因你而起,我才是德王的目标,你不过是被我连累!”
他拍拍我的背说:“还分什么彼此,你的事便我的事,睡吧。先将这边安顿好,然后我们便继续去京城的路。”
***
我凝视一会小白的睡脸,见他呼吸悠长,睡得香甜,显然是白天诸多事务让他疲倦之极。
下了地,穿上鞋子走出房门,摸索着向马房走去。
走了半晌,便发觉自己迷了路,周围黑沉沉的,与白天看起来毫不相同。正犹豫间,只见远处人影一晃。我冲过去,却是一个人在井边打水,双手互绞,几下便将一大桶水提上来。
我走上前,拍拍他肩头。他惊叫一声,失手将一大桶水掉进井里,回过头来,怒气冲冲地说:“哪个龟儿子,不知道老子……”看见我,剩下的半截话含在嘴里,咿咿呀呀说不出来。
我也看到了他的脸,大喊:“尿裤子老李!”
他像是被人在脖子上狠狠打了一下,脸色铁青跪倒在地,喃喃地说:“现在连仙人也知道了,我……”
我将他拉起来,问:“马房在哪里?”见他双眼散漫无神,口里嘟嘟囔囔,对我的话听而不闻。心下发急,摇晃着他说:“快说马房在哪儿,不然我就让全洛阳都知道你尿裤子。”
他指了一个方向。我松开手,他便软软地滑下去了,忽然坐在地上大声干嚎,说:“我不是,我不是尿裤子老李……”哀嚎声在夜里听起来分外刺耳。
我无暇管他,进马房牵了马走出镖局的大门。上了马,回头看看在镖局的朱红大门,衬着夜色,两只石狮子看起来更是威猛。我在心里说:“小白,这件事因我而起,却带累得你不得安宁,各人修行各人了。我不能总是托庇于你的荫护之下,这次,便让我来帮你解决。”
打马扬鞭出了城门,在浓浓夜色中独自驰向京城。
十六
打马扬鞭出了城门,在浓浓夜色中独自驰向京城。
只出来几天,我就后悔了。骑着马在洛阳城外绕来绕去,两天后才找到去京城的官道,又突然遇上倾盆大雨,找不到避雨的地方,被淋得如落汤鸡,秋雨冷得入骨,把所有衣服都披在身上还不住地簌簌发抖。好不容易到了城镇,又因为一身脏被人从客栈里赶了出来,想起以前和小青小白在一起,衣食住行都有人打点得妥妥当当。有心要回去,想起自己不告而别又寸功未建,若就此回去,只怕小白会骂,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
一路磕磕绊绊,竟然也到了京城,自正阳门进入,但见熙熙攘攘,满眼瞧不尽的繁华如昔。在南城一家客栈要了间客房,梳洗一番,用过面点,便在街上乱逛。
听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说德王近日大肆整顿吏部,揪出一干贪官污吏,大快人心,连九王也牵连其中。九王自是不甘示弱,便上奏折说德王之妻现封一品诰命夫人、赐号德妃的娘家父亲庸亲王私通敌国,收受黄金万两,并有来往书信为证,皇帝知道后龙颜大怒。
德王眉也不皱,抢在皇帝下诏前带兵抄了德妃的娘家,下狱的下狱,斩首的斩首。庸王送上美人十名,以讨好德王,被德王冷冷一句“本王对别人用过的东西没兴趣”打了回票,送礼之人连德王府也没能走出去。
德妃知道母家遭此大难,闯入德王书房,声泪俱下、言辞恳切,请德王念在庸王扶持一场的份上,饶年迈老父一条命,德王却只是拂拂袖子叫来人将德妃请了出去。
在路人指点下,我来到位于东华门内的大宅子,只见朱漆大门,黄铜门钉,一眼望不到头的石库门墙,青石踏阶,比起洛阳镖局不可同日而语。
请侍卫前去通报,一干侍卫呼呼喝喝地笑一阵后,将我阻在了门外,要在附近等,又被侍卫赶。心上火起,便要向里面硬闯。
一个戴着两片圆圆小墨镜、衣着光鲜、手指甲留得长长的中年汉子伸手拦住了,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乱闯的?”
“我找德王,你去告诉他就说凌素心来了,问他见是不见。”
“大胆!”那中年人打量我一番,说:“哟,这是哪个村来的?我们王爷也是你想见就见的,来人,把他给我哄出去。”
我还待说,却被五六个侍卫给叉了出来,那群侍卫个个膀阔腰圆,我如何抵挡得住,被他们推得倒退几步,一跤坐在地上,屁股隐隐生痛,正心里觉得委屈,一双手自背后扶起了我,回过头,正是德王,一身官服,马车停在不远处。
我甩开他的手,又重新坐到地上,说:“想见你可真难!”
他皱皱眉,拉我起来,对身边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说:“郑大人,你先请回,今日我有贵客上门,拨粮之事改日再议。”那官员深深作揖,弯着腰退下去了。
德王牵着我的手便向里走,经过大门时对那几个人说:“每人掌嘴二十,扣一个月月钱。以后看见这位公子,和我本人并无不同,记得带上眼睛,别看错了。”那几个人惶恐不已,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德王正要向里走,我喊:“等一下。”挣开他的手走到那个中年人面前,伸手揪住他的山羊胡子上下左右地转,疼得他从眼镜上方对我怒目而视,我也瞪回去,向德王喊:“喂,他又瞪我了!”那中年人一个激灵,垂下眼皮。
我将他的小墨镜摘下来自己戴上,得意洋洋地向德王一笑。
他也微微一笑说:“这么快就会仗势欺人了!”
德王牵着我进了大门,却没走向正厅,绕了一个圈,进入一条小路。此时已是十月未,北方天寒,除了苍松翠柏,所有的树木都是光秃秃的。落叶满地,踩上去嚓嚓作响。
戴着墨镜,眼前一片乌黑,极不习惯,跌跌撞撞地随着他来到一个小小院落,进了门,迎面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砖小路,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两侧各有几间偏房,院中多植松柏,间或有几株梅树。
进了屋,只觉眼前一暗,我喊:“啊,天怎么突然黑了?”
德王叹口气说:“把眼镜摘下来。”
吁,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摘下镜子,有点窘,却见里屋房门上站着一个女孩子,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正是冬梅。我扑上去抓住她的手说:“冬梅,你也在,小四呢?”
她迟迟疑疑地问:“你是……凌公子?”
“不错,就是我。”想起自己脸上涂了易容药,忙到水盆旁洗了,又摘下斗笠,露出一头银发,回过身来看着她。
她又惊又喜,将我抚到椅子上坐了说:“公子,一个月没见您,您可瘦了不少,身体怎么样?”
“老样子,”我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你呢,不是在行宫吗?”
冬梅端过来两碗茶,放在我和德王面前,这才站定了,笑吟吟地说:“那夜公子走后,我问王爷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王爷说已经约了和公子在京城见面。王爷走时便捎上了我,说我好歹服侍过公子,比那些新来的又强些。”
我看着德王说:“怪不得你一直没追,原来你早就算准我会来京城。”
他挥手让冬梅退下了,说:“那夜你与杨震远走了,本来要找你其实易如反掌,只是京中传来急报,说蜀地百姓闹得不成样子,父皇命我速速回京商议对策,这才没追。”
我说:“你没有追,你只是去劫小白的镖,让我们自己送到你面前。现在我来了,那些镖银你会如何处理?”
他喝了一口茶,面色淡然地说:“你若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将那些镖银如数奉还,区区几百万两银子,我还真没放在眼里。”
“什么条件?”
“从今以后,你必须长留德王府,没我的允许,不能出大门半步,也不准见杨震远。”
“不行!”我喊起来,“长留德王府?那怎么行,上次来去匆匆,都没有好好逛它一圈。这次若窝在这里,那不是又入宝山空手而归,不行,你再想想其他条件吧。”
德王一呆,说:“你不答应,不怕我将镖银占为有己?”
“怕,当然怕,可是怕也得要出门啊,难不成你能把所有京城小吃都搬回来?”
他仔细想想,说:“把你拘在这个小院子里确实不是办法,只是这几日朝中事务烦多,我也匀不出时间来陪你。”
我帮着出主意:“你把镖银还给小白,我就先在这里住下,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你府里的人都知道我是贵客,没人敢动我。”
他看着我说:“你这样得寸进尺,就不怕我一怒之下……”
“一怒之下怎么样?把我关起来?”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说:“你对我很好,我是知道的。行宫之中,我无法无天,你也不曾说过半句,反而由着我胡闹。所以我才独自前来,因为知道你其实不会对我怎样,免得你与小白相遇,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他的声音变得低低的,说:“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你是怕他一个草莽中人,对上我这个皇亲国戚会吃亏吧?”停了一会儿,又低声说:“既然知道我对你好,又为何不留下?”
我叹口气说:“你对我好,为什么又要骗我?”
他一怔,说:“我对你好是真,骗你也是真,给你失魂引,想多几个人保护你是真,想用它来监控你也是真。在你看来,是难以想像,对我来说,却是天经地义。”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抬起一只手来,呆呆地看着,眼光中既有一点无奈,又有一点自伤:“素心,真是人如其名,便如白纸一张,哪里懂得人心里的卧虎藏龙,真是让人羡慕。官场官场,是非之场。更不用提集天下虚伪与欺骗于一地的皇宫了。”说着,背负着手走到窗前,凝视外面梅树半晌才说:“我生于斯长于斯,耳濡目染,挣扎求生,不知不觉连这一套也学会了。我三岁时身中奇毒,几乎一命归西。五岁母后被赐自尽,我与父皇争吵,一言不合,险些被他乱棍打死,从那时我便明白,生于帝王之家,父母天伦、兄友弟恭那是提也不用提了,纵使至亲至爱之人,也要心存提防。”
说到这里,他回过头来笑着说:“没有了,那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你尽可放心。”
自从第一次见面,他一直是气魄雄伟,沉稳中指点江山,却没想到他竟有如此沉郁自伤的一面。我只能呆呆地说:“可惜我没早遇见你,给你服下妖狐草,就没人能对你下毒了。”
他一笑,便向外走,我追上去说:“那小白的镖银怎么办?”
他在房门前停住了,回头说:“你先在这里住下,镖银的事就不用管了,单凭你几句话,我便将镖银双手奉还,他这个总镖头未免当得太轻松,若想要回镖银,便亲自来找我,我倒要掂掂他的斤两。”
说完,一掀帘子出去了。
我便在这德王府住下了,德王下了朝,也来坐坐,有时更吩咐将奏折送来,他便在此批阅。我无所事事,吃饱便终日闲逛,陪他说说话。
三天内,共计将那个管家踢进池塘两次,绑在树上一次,还将他的山羊胡子剃了。看着他下巴光光一片,深觉抓起来不顺手,又命令他在一天内长起来,若长不起来,便要换掉他,他愁眉苦脸地下去了,德王知道了,也只是笑笑。
这一日,德王正坐在桌后批阅奏折,我找了几个褥垫坐在地下,将德王的腿拴在了椅子上,百般引诱他站起来,他听而不闻,不为所动。
冬梅进来了,对德王说:“王爷,王妃说已经很久未与王爷小酌一番,因此特在梅园摆下酒席,请王爷前去赴宴。”
德王看向我,我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愿见生人,可是我饿了,你叫厨房送一点东西过来,我要前天吃过的那个水晶球。”
他腿上用劲,绑于腿上的绳子便从中断开,掉在地上。站起来说:“和我一起去,那边做的梅花酿是极好的,你一定喜欢。”
跟在他后面进了梅园,只见极宽敞的园子中,一株梅树也无,惟有一个小亭子。亭子中坐着一个宫装妇人,四个小丫头分立身后,看那气势,当是王妃无疑了。
王妃见德王进来,站起来,福了一福,有两个小丫头走来接了德王的披风,又送上香炉。德妃双十左右年纪,也算个美人,只是双目浅凹,鼻削唇薄,略带刻薄之相。
德王略一点头,便在桌旁坐下了,拉我也坐下,将香炉塞到我怀里。德妃稍一犹豫也坐下了,眉目间露出了一层薄薄的怒气。
她看了我一眼,执起酒壶来为德王注满了酒,正待放下,见我已经迫不及待将杯子送到了酒壶下,又是一愣,眉目间的怒气更深了。
我还在等她斟酒,却见她已经将酒壶放下了,只好将手臂横过半个桌面自己拿起酒壶,德妃不住向后闪,只怕我碰到了她,闪得狠了,身子一空,差点坐倒于地,多亏身后的小丫头机灵扶住了。
斟满了,一口饮下,酸酸甜甜,透着一股梅花的清香,好喝!我干脆左手执杯、右手执壶,一杯接一杯地喝下。
德妃扭过头,胸口不住起伏,过了半晌才转过头来看着德王说:“王爷,今日贱妾请王爷前来,也算是家宴,有个外人在,恐怕不便。”
德王一晒说:“不过小酌几杯,多个人喝酒更添趣味。”
说话间,我已经将一壶酒喝完了,四处看看,将酒壶送到德妃脸前,晃几晃,说:“拿个大点的来。”她脸上阴云密布,却还是叫过小丫头,又添了一壶酒来。
德妃将手帕送到嘴边擦擦才说:“王爷,贱妾自知人微言轻,我父亲又获罪下狱,娘家这边算是完了,因此王爷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那也是情有可原。王爷……”
话说到一半,又被我送到她面前的酒壶打断了,德妃先是怒喝一声说:“你怎么喝得这般快?”又自知失言,唤来了小丫头,不敢看德王。
喝第三壶时,我听德妃说:“还恕臣妾斗胆,以前王爷拈花惹草,四处留香,臣妾都不放在心上,哪个猫儿不偷腥。就是现在,后院里养着的那十多个伶人相公,说出去人们也只是一笑置之……”
我大着舌头对德王说:“哪个猫儿不偷腥,这句话我听得懂,原来你这么风流。”
德妃对我的话听而不闻,说:“可那些人倒底是上不了台面的,高兴呢,就宠宠,不高兴就扔掉了,任他们自生自灭,谁也不能说什么。单为一个男……人整治出一个院子,每天同进同出,言笑无忌,这就有**份了。自我嫁过来,这梅园就是我最爱来的地方,不过图那几株梅树清幽,没想到王爷你竟掘走了所有梅树,去装饰那个男……人的园子,还说什么梅树非百年不显古意……”
“哈,”我指着她狂笑道,“我说这里怎么看不到半株梅树,原来都被人挖走了。”又将酒壶放到她手里,说:“酒不错,小二,再来一壶!”
德妃霍地站起:“你……你……”颤动着手指说不出话来,半晌,看到德王依然不言不语,方才铁青着脸匆匆走了。
德王一笑低声说:“好手段!”
我哈哈一笑,站起来,只觉得脚下的地面不住地转、转、转,转得我头昏眼花,胃里一阵紧,连带刚喝下的酒一股脑地冲上来,哗地一口吐在地上,便觉眼冒金星,身不由己地坐倒在地。
先前还听得德王在带着笑唤我,头脑越来越沉,德王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激越。
有人抱着我不停跳跃,风声呼呼在耳边吹过,有心要叫他,却是说不出话。他的手横在我的腰间,头和脚便软软地垂下去了,便如全身的骨头已经寸寸断裂。
颠簸稍停,只觉得一阵药香扑鼻,听得帐子外有人说话,隐约间听得几句“积重难返”“五劳七伤,油尽灯枯”。有人冲进来,小声说:“王爷,寿衣寿材已经准备好了……”还没说完,便听他长声惨呼,那惨呼声从房中一路摇曳而出,想是被德王一掌击得飞了出去。
苦笑一下,看来是自己大限已到。江边一役之后,身体便一日弱甚一日,全仗在行宫之时,服了不少奇珍异药,平日既不劳心又不劳力,这才撑了近两月,最近远赴京城,车马劳顿,终于牵动了身体深处的旧伤,势如决堤,服再多的药怕也是抵挡不住了。
小白,镖银终究是没帮你要回来,连这最后一件事也没能为你做到!
正思量着,甜腥之意从喉咙里涌上来,咳了两声,一口血喷在了青绡帐上,斑痕点点,倒是一幅上品的图画,头一歪,就此人事不知。
十七.
昏朦中,一根冰凉的手指划过面颊,我激灵灵打个冷战,只觉得一股凉意从面颊攸忽而入,宛如一条细细的水银在体内流转起来,所到之处,原先纠结于肺腑之间的沉塞之感霍然而失,舒泰无比。
睁开眼睛,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背光立于床前,双手不住在我的穴道关节处推拿揉捏,满头银丝在灯光下泛出奇异的蓝色。蓦地,一滴晶莹的汗水从的额头划落,滴在我脸上,我软软地唤一声“族长”。
他看我一眼,两道剑眉一竖,开口说:“下山前,我交待你的话,你一句也没放在心上,该做的、不该做的,你全都做了。”
我吐吐舌头,岔开话题:“族长,你怎么下山了?听小花说,游完洞庭湖你就要回山闭关修练的。”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面色更加深沉严厉,连放于桌上的烛火也似感受到他的不快,摇曳几下,重新立稳。
另一个声音插进来说:“他是闭关了,不过知道你有难,便忙不迭地赶来了!”
“小安,你也来了!”我惊喜交加,探头向族长身后看过去,一个白袍公子正立于窗前,面带微笑。夜风轻拂,带动他的衣角,淡定自如,一又黑眸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上几分,宛若不食人间烟火。
对上我的眼,他的笑容更加深了,说:“这次下山可学了不少乖吧?他啊,闭关闭到一半,浮念丛生,心里烦乱不堪,对我说恐怕是你,去了幻境一看,你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用千里传音你也没反应,连那一炉子药也顾不上了,拉着我便向山下跑。来的途中遇到你的小花哥哥,耽搁了一天,倒让你多吃不少苦。”
“也没吃什么苦,倒像是睡了长长的一觉。啊,族长,我的腿有点酸,帮我揉一下,笨蛋,不是左腿,是右腿啦。”指导完族长,又说:“小花他还好么?上次在珞珈山一见,整个人瘦骨伶仃的,快成竹竿了。”
小安摇摇头,收起了笑容,神色间也有几分黯然,说:“还是老样子,东奔西走,整个人风尘仆仆,眼解眉梢的忧色看了让人不忍,这次听人说苗疆的千黛草即将开花,便又巴巴地赶了去,衣服破了也舍不得花时间去做套新人,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见到我们,也只是大略说了一下你的状况便上马要走,最后还是我的拉住了他,逼他好好吃了一顿饭,休息一会儿。”
我也无话可说,若血婴还在,小花也不用如此千里奔波。看着族长,他沉静地说:“别求我,我也没办法。”
族长停了手,待小安走上来替他擦拭了额头的汗,说:“我该说你是吉人天相呢?还是傻人有傻福?妖狐一族费尽心机抵御天谴,几千年来也没人成功,偏偏你就不费吹灰之力捡到一条性命。”在桌旁坐下了,喝口茶说:“我已经守住了你的元神,魂飞魄散的危险算你躲过了。可你现在的身体仍是十分虚弱,若要完全恢复,还是得回云雾山不可,你先睡一觉,天亮时便随我回去。”
“不行!”我激动得在床上坐起来大喊。
族长脸一沉,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说:“没商量的余地,你下山已经够久了,又屡犯禁令,不但露出真面目,还在众人面前使用妖力,光凭这两条,我便可罚你永远不得下山。”
我急得跑下地,抓住他的衣袖,哀哀地说:“我不想回去,小白的镖银因我而失,我要帮他找回来,我也不想离开他。”
“凭你现在的身体,留在此地又有何用?况且,失了镖银是他命定的劫数,你难道忘了妖狐族不准插手人间事的规定?”
“不管,”说不过族长,我干脆撒赖,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族长的大腿喊:“我不管,我不要跟你回去,就算帮不上忙,我也要留下来。你敢带我回去,我就砸烂你所有的花瓶。”
族长冷冷地说:“我所有的花瓶已经烂了!”
小安嗤地一声笑,忙又忍住。
我一呆,又接着说:“我不管!族长,你那么厉害,想个办法让我留下来。”
他低下头来看着我冷笑说:“现在懂得说好话了?我厉害?我要是厉害就不会有人想篡了我这个族长的位子了!”
所有的动作都在一瞬间停止了,我仰头看着他,呆呆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全族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等着看你要如何把我赶下来自己做族长呢!”说到后来,族长冷峻的声音渐渐多了一些戏谑,又有几分无奈,紧绷的脸也松驰下来。小安转过头去,肩头不住耸动。
我嘻皮笑脸地说:“玩笑而已,族长你厉害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哪个不要命了敢和族长叫板,我第一个不放过他。”拍拍胸膛,双手握拳努力地看着他。
小安走过来拉起我,说:“你别听他吓唬你,真带你回去,你又放不开山下,到时还不把他吵死,他怎么敢!”
族长咳了两声,使了个眼色,小安自怀里掏出一个暖玉小瓶递给我说:“这是他调制的玉露丸。你现在不比从前,若想留下,这些滋补的药可少不了,吃了它,当能护住你的元气,不致流失。”
我接过来,搂着族长笑嘻嘻地说:“族长,我现在妖力全失,谁都能欺负我,欺负我就等于欺负你,一族之长被人欺负了多没面子,所以我想你再多给我一些药。”
族长哼了一声说:“什么药?”
我扳起手指,数给他听:“吃了可以增长功力的是一种,让人百毒不侵的也给我一些,还有,吃了以后什么都听我的那种药,还有还有……”
“行了行了,”族长打断我的话,说:“你当我是百宝箱,要什么有什么,出来得急,根本就没带在身上。小安,给他一点九神丹,再多可没有了。”
我不信,抓住两个人搜了一遍身,见确实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失望地放开他们,说:“小安,族长,你们留下来陪我几天好不好?”
小安摇摇头说:“族里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况且留下来多有不便。”
当东方的天空由黑转灰时,族长带着小安走了,临去时,族长突然在我头上敲了一下,说:“等此间事了,带你的小情人来云雾山,我让他与天地同寿,从此你们两个就可以千秋万载文成武德只见新人笑了。”
说罢,将小安拥在怀里,冉冉飞向半空,内中犹传来小安的声音:“快点回来啊,没有你,山上可太平不少,大家还真不习惯。”
天色大亮的时候,我抱着一盆米饭边吃边走向德王的书房,一进门,就见黑鸦鸦的人跪了一地,德王坐在书桌后,面色已经不能用不好来形容了,简直就像一头要择人而噬的猛兽。
为首的冬梅正失声痛哭:“奴婢昨夜就坐在椅子上盯着公子,没敢离开半步,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一睁开眼睛就正躺在床上,本来还以为是哪位姐妹好心,忙赶到公子房中去替换,哪知公子竟然不见了,里里外外都找遍了,我……”
从盆里挖出一团米饭送到嘴里,我向德王打了个招呼:“我没丢,我在这,你们没找厨房。”
德王霍地站起来,眨眼间已飘到我面前,双手握住我的肩膀,两眼灼灼放光,说:“你……你怎么好了?”
向他做了个鬼脸,我说:“我好了你不高兴吗?”
德王闭上眼,深呼吸几次,拉我坐了,上下打量一番,突然紧紧把我搂在怀里,用下巴在我发心不住厮磨,口里喃喃地说:“你回来了,你没走,你回来了。”两只胳膊越搂越紧,直如一个铁箍圈住我。
我推开他,又挖了一团饭填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我早就想来,可是在床上躺了这么久,肚子一直咕咕叫,就先去了厨房。”
德王让下人们退下了,将我推开一些,又是仔细打量着,目光既热切又若有所思。
我抢先说:“昨天晚上族长来了,是他救了我。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族长不让我说,他害羞。”
“族长,你们狐狸……妖狐族的族长,他在哪?”
“飞走了,就算在,他也不会见你的。你还是别打他的主意,他不太喜欢和凡人来往。”
德王一笑,说:“你现在身体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个御医来看看,来人!”
我拉住他说:“别费事了,族长连死人都能救得活,那些御医根本没法比。他要是知道你怀疑他的医术,会很生气的。”
德王依然叫来了人,却是一个五十来岁、瘦瘦长长的中年人,进屋打了个千说:“王爷有何吩咐?”
德王看着我说:“这是新来的管家,原来的那个被我赶走了,你看看这个可还合你的意?”我忙着将米饭塞到嘴里,只略略看了一下,低眉顺眼的,看上去倒还不招人厌。
德王转向管家说:“去把牢里那几个御医放了,每人赏黄金一百两,好生安抚,就说本王行事有失分寸,让他们受惊了。再送些点心进来。”
那管家出去了,德王见我还在不停地吃着米饭,将怀中的盆端了过去,说:“在床上躺了这么久,可饿坏你了。先少吃些,胃受不住!”
我伸手去抢,他却忽然将盆高高举过头顶,左躲右闪,就是不让我抓到。一急之下,我和身将他扑倒在椅子上,两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腾不出手来抓米饭,便干脆将头伸到盆里大口大口地吃着。德王在下面先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然后便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全身无力,瘫在椅子上。
佣人一进门,便停下了,面带惊讶。我直起身,嘴里叼着一团米饭,又将目标转移到他手中的点心上。
各色点心如流水般送上来,摆了满满一书桌,我据案大嚼,德王只是在一旁面带微笑看着。
一阵风卷残云后,我伸个懒腰,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说:“差不多了,再吃了午饭,就有八分饱了。”说完向后一倒,躺在椅子上,闭眼说:“等午饭时间到了,叫我一声。”
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后时分,我跳起来,喊:“午饭呢?你怎么没叫我?”
德王把头向书桌一歪,又是满满一桌。
吃吃睡睡过了三天,这三天之中,德王闭门谢客,凡有往来事务,不是交待给管家,便是以“身体不适,容后再议”给打发了,每日只是陪着我,不离左右。
第四天,德王终于上朝去了,待他走后,我一个人抽了个空,摆脱佣人的跟班,百无聊赖地在园中独自乱逛。时近深冬,大地一片肃杀,呼出的气在空中凝结成了白雾,在湖边挑了一块平滑的石头坐了,看着湖面上的白雪,心下心忧。
自洛阳一别后,与小白失去联系已经近半个月,问过德王,他总是用言语岔开了,轻描淡写地说不要我多管。问下人,一个个也都是守口如平,半点风声也不肯透露。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镖银可找回了?看来小白仍不知道我患病,不然他岂会毫无动静,想来应该是德王封锁了消息。
正思量间,几个人在身前站住了,抬头一看,为首的正是德妃,身后跟着几个侍妾打扮的女子。
见是我,德妃皱皱眉,转身要走。那几个侍妾却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一时间但闻叽叽喳喳之声不绝于耳,“姐姐,这就是王爷新近的男宠吧?听说王爷为了他连福管家都赶走了,还说要让宫里的御医给他陪葬,也不知道哪里好?”
“就是,你看他面黄肌瘦的,病怏子一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府里没饭给他吃呢?”
“哪有人头发白成这样的,也不知哪里来的妖怪。”
德妃雍容一笑说:“这些男宠媚惑人的手段哪里是我们比得上的,只是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现在得意,总有他难过的一天。走吧,园中好好地景致都弄脏了,吩咐下去,等会儿叫人来把这里打扫打扫。”
我懒待跟他们争,站起来拍拍身上,说:“德王昨天晚上还跟我说,最近府里人多,要打发几个出去,你们小心一点,说不定先难过的是你们。”
说完,也不理身后的大呼小叫,转过一个小径走了。
走到德王书房前,正碰上德王领着管家与一帮侍卫浩浩荡荡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向管家低声交待着什么。
我迎上前,抓住他的手便向屋里拖,待只剩我们两个,我大声说:“我要走了,我要去找小白。”
德王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语气里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危险气味:“你还是不愿留在这里,我做了这么多,你却还是对他念念不忘。难道就只因为我比他晚了一步结识你,就全盘皆输?”
“不是,不是这个原因,这里很好,我很愿意留在这里。可半个多月了,我一点也得不到他的消息,我病得快要死了,他也没来。问你,你说不用我管,问下人,一听见小白的名字他们就跑,你让我怎么安心留在这里?若是有一天你有危险,我也会担心你。”
“只是这个原因,若我告诉你,杨震远现在他很好,比我还好,你是不是就愿意留下来?”
“比你还好,那是什么意思?”
德王将管家叫进来,说:“现说一遍,刚才你对我说的话。”
管家面带犹豫地看我一眼,德王摆手说:“无妨,不需瞒他!”管家清清嗓子说:“五天内,影煞共有四处分坛遭受正道的围攻。对方死三十一人,重伤五十七。我方死四百二十人,重伤无。据称,这次说服各大门派联手的正是杨震远,四次围攻有两次是以他为首。”
德王转向我说:“以前我倒是小看了杨震远,论计谋,论手段,他实在是不在我之下。好一个围魏救赵的计策,不与我正面为敌,却去偷袭影煞,无非是想让我迫于压力交出镖银,而我一时轻敌让四处分坛失守,毫无还手之力。”
停了一会他又说:“原九门提督李大人告老,老九他正与我争着送自己人上去。这个位子,职位不高权力不小,负责京畿冶安,拥兵五万,不可小视,朝中大臣又多半倾向于他。影煞连受重创,还要防备江湖中人再次偷袭,分不出力量帮助于我。我戎马倥偬十几年,多少风风雨雨都经过了,还从未落到如此艰难的地步,也不知能不能闯过这一关。你难道就不能留在这里么?”
我缓缓坐下,心乱如麻,小白和德王到底还是正面交锋了。现在看来,小白略占上风,可是两军交战,情势瞬息万变,谁能保证下一刻仍然如此。小白兵行险着,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可德王苦心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又岂是轻易撼得动的,更何况逼急了他,放手一博,天下未必有人能挡。
我虚弱地说:“你们就不能不打么?我留下又能帮你什么!”
德王说:“不用你帮我,嘿,纵然与天下为敌,难道我就怕了!我只是想有个人能在府里等我回来而已。”
十八.
德王说:“不用你帮我,嘿,纵然天下都与我为敌,难道我就怕了!我只是想有个人能在府里等我回来而已。”
我默然无语,他又说:“杨震远说服各大门派围攻影煞,自己也参加了两次,从那以后,他便不知去向,我猜想,他必是奔京城而来,指日即到。你现在便是离开王府也找不着他。”
离开之事又因为德王的一席话而耽搁下来了,自那以后,德王也不会再刻意隐蔽影煞的消息。但奇怪的是,武林正道在又两次围攻中却只是稍沾即走,并没如前几次一样,奋不顾身,欲置影煞于死地。我问过德王,他冷笑着说:“还不是因为没有了主将,利益分配不均,谁也不肯下死力,怕白白为人作嫁。”
朝中形势也日益紧迫,九王党咄咄逼人,对九门提督一职势在必得。多名大臣又联名上奏弹颏德王,指摘他“薄恩寡情”,对一直扶持自己的岳丈尚且毫不容情,“身居高位,实非国家之福”
一时间,德王即要面对朝臣,又要忙于影煞之事,每天早出晚归,回来后也是长留书房,三更睡而四更起,连我也难得见上一面,只是交待管家送来了大批过冬衣物。
京城的冬日寒冷而干燥,我被冬梅拘在了房里,说我身体尚虚,不宜外出,弄得我只能在方寸之间转来转去,吵了几次,冬梅只是不许,后来还是求了德王,才得以每天在园中玩耍半个时辰。
难得的晴天,我百般不奈地让冬梅在我身上加了几件衣服,连头发也没梳,就爬到树上看鸟巢里的幼鸟。冬梅站在树下,心惊胆战地看着我。
正看到好玩处,忽然看见小径的那头走来五个人,一前四后。当前一人头戴金冠,一袭九蟒五爪的官服,后面四个武官,身上佩刀,却是四品待卫的服色。
待他们走近,我忽然从树上倒挂下来,与最前一人面对面,头发根根垂落。他身后的四个武官踏前半步,刷地将刀抽出过半,一齐恶狠狠地盯住了我。
那人一挥手,四个人又恭恭敬敬地退下去了,却仍然戒备地看着我。
我伸手将头发挽到脑后,露出面目,笑嘻嘻地问:“你是谁?这里是后院,不让进来的。你找德王吗?他不在。”
他一笑,却不说话。冬梅却走上来,双膝一屈跪下去了,说:“奴婢参见铁大人。”
那铁大人嗯了一声,说:“起来吧。”
我腰一挺,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又脚着地,凝神向他看去,只见他五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癯,颏下一丛黝黑的胡须飘飘然垂落,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你找德王有事?他在刑部,要晚上才能回来。”
冬梅在我耳边小声说:“公子,这位是铁中棠铁大人。”
噢,原来他就是位列三公之首的铁中棠!以一介书生入京赴考,中进士留京师后十年七迁,连升十级,三十七岁任宰相,官至一品。可以说,如今官场之中再无一人比他更显赫,更受圣眷。
遇到我的目光,他说:“不,我不是来找王爷的,我是来找你。”
“找我?我什么都不会,又不当官,你找我做什么?你要请我吃饭吗?我要吃东街那家醉仙楼的佛跳墙。”
铁中棠身后的四个待卫又将腰刀刷地抽出来,说:“无礼,敢对宰相大人如此说话!”那四把腰刀寒光闪闪,混合着初冬凛冽的空气,倒真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我漫不经心地说:“吃饭算什么无礼?难道他不吃饭吗?”
铁中棠制止了手下,温和地说:“小兄弟,你贵姓?”
“我贵姓凌,你又说特地来找我,却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细细看了我半晌,满脸赞叹之色,摇摇头说:“特地来找你是真的,这些天来,京城之中议论纷纷,都说德王又收了一个美人在府里,为了他,连王妃也得罪了,不但召大批御医入府,还因为美人一个不高兴,连二十多年的管家也被赶走了。今日一见,果然面貌清丽,似采药之神姝。”
我向后跳了一步,戒备地看着他,说:“你干嘛夸我,小白告诉我,巧言令色,非奸即盗,让我离你们这种人远点。”
他失笑说:“一般来说,好话也可分为诌媚另有所图和真心两种,却不必一棒子打死。我这几句,可是发自肺腑的由衷之言。”见我还在双目圆睁地看着他,识相地转了话题,指着身后已经看呆了的四人说:“这是我的随身护卫,也姓铁,风云雷霆。还不见过凌公子?”
那四个人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脸上都有些讪讪地,抱拳齐声说:“凌公子!”这四声整齐划一,连语音声调都毫无二致,若非亲眼所见,真会以为只有一个人在说话。
我自左至右地看过去,这才发现,他四人的面貌竟宛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连表情也差不多,一般的浓眉大眼,鼻挺嘴阔,全身上下露出一股虎虎生气。不由得笑逐颜开,跳到他四人面前,围着他们团团转说:“啊,你们长得一模一样,是不是四胞胎?谁是老大?别人怎么分辩你们?你们自己会不会认错?”
他四人看了我一眼,见我伸手向他们摸去,都是脸上一红,各自退了一步。
铁中棠将我叫到身边,说:“我今日告病不上朝,便是特地来见你。如今一见,怪不得德王会小心翼翼把你藏在府里。如何?有没有兴趣陪老夫在这王府逛一逛?”
“没兴趣,你自己去吧!要不,让冬梅领你去。我还有事,把这四个人留下就好了。”
铁中棠咳了一声,面色一僵。四人之一走上来说:“大人,快到晌午时分了,该用膳了。大人早膳还没用呢。”
铁中棠“喔”了一声,抬头看看天色,说:“嗯,正巧我也有些饿了,凌公子,同我一起去醉仙楼用午膳如何,跑了半天,老夫可真有些饿了。”
“你付帐?”
“我付帐!”
“随便我吃?”
“随便你吃!”
“我不去,小白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不认识的人请吃饭多半是不安好心,你想干什么?”
铁中棠搔搔头发说:“不必担心,我与德王同朝为官,多少也有几分交情,如果我真的不利于你,德王可不会放过我。”
仔细想想,他说的话也有道理,没人会笨到在别人都知道的情况对另一个不利。“那走吧!”我蹦蹦跳跳地向外走:“我也饿了,上午我只吃了早饭。”
***
醉仙楼位于南城,正是两条官道十字交叉之处,人来车往,繁华无比。唯一缺点就是价格十分昂贵,普通百姓之家望而止步,因此客人并不多,也算得是闹中取静。朝中大臣也常常相聚于此,小酌几杯。
坐着马车来到醉仙楼,戴上帽子,放下面纱,走出马车,先入目的便是一幅泥字烫金的对联,上联:天子召来不上船,下联:自称臣是酒中仙,横批却是闪闪发光的“醉仙楼”三个字。好大的口气,我做了个鬼脸,醉仙楼号称窑中佳酿天下第一,若身边还有狐醉果,便泡一坛酒出来砸烂它的招牌。
随铁中棠走进去,便不时有几个人迎上来,恭恭敬敬地抄手而立,喊一声“铁大人!”铁中堂也不时停下来寒喧几句,又告诉他们不必拘礼,领着我上了二楼雅座。
正要坐下,忽然肩头被人撞了一下,身不由己便向前倒,情急之下,双手乱舞,一手撑住了桌子,另一只手却抓到一把软软滑滑地东西,只听得铁中棠一声闷哼,身后的侍卫抢上来,其中一人擒着我的领子助我立稳,另外三人便围在铁中棠旁边,满脸尴尬之色,只叫了一声“大人”,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立定了,收起手心中刚被塞进的小纸条,看向铁中棠,也是“啊”的一声,原先垂在他颏下的长髯竟然少了一小绺,再低头看看,一丛黑色的毛发正横贯过手掌心,不是他的胡子又是什么?却是我刚才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胡子顺势扯了下来。
忙将胡子送到他面前,双手捧着,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铁中棠痛得不断吸气,但还是强忍着说道:“没关系,没关系。”一边命伙计送来面巾水盆。
回到德王府时已将近黄昏,进了门,远远地就望见德王正坐在厅中,面沉如水,不时抬头看看。
我走到厅中,说:“喂,你回来了。”
他指着一把椅子让我坐了,不说话,只是不住上下打量,我被他的目光盯着心里毛毛的,在椅子上左扭右扭十分不自在。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半晌,他才说:“听冬梅说,铁宰相来过,你还和他出去了?”
“嗯。”我喝着茶水含含糊糊地答道。
“他可曾对你说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啊,他说醉仙楼的佛跳墙果然名不虚传!”
“你就知道个吃!”德王严肃的脸上也有几分笑意,站起来在厅中不断踱步,说:“铁中棠虽然位居百官之首,父皇又对他甚为倚重,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为人却相当懂得自敛,也从来不与其他官员有什么深交,今天他巴巴地跑来看你。这老狐……头怕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在我与老九之间选一个扶持了。”
“看我和当不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
“一直以来,他在朝堂之上对我与老九都是不偏不倚,保持中立,也没看出特别偏坦哪一方,冷眼看我们争得热火朝天。现在听说了我府里有你这么一个人……”
我接下去:“又听说你为我做的种种事,因此想来看个究竟,看看我是不是褒姒一类的人物,也看看你是否沉迷美色,会为了我烽火戏诸候,一笑失江山。”
德王点点头,说:“想来,他是在心中对我和老九做个比较,最后才决定哪一个更值得。”
“你是说,能不能当上皇帝全在于他?”
“那倒也不至于,他毕竟也只是个臣子,父皇决定了的事,他只有从旁劝解的份,也没有多大置喙的余地。”
“这样说来,他心里终究还是偏向你的,不然不会对你的事这么挂心。”
“也可以这么说。也幸好你不是褒姒一类的人,否则……”
“就算是我是褒姒,他又能怎么样?”我不以为然,大树底下好乘凉,我有德王这样一个靠山,还怕他?
德王炯炯的目光看过来:“今日你但凡有一丝烟视媚行,为了防我效仿幽王,你信不信他会派人杀了你?”
我激灵灵打个冷颤,想起他言语可亲的样子,心底一股寒气窜上来。德王走近抚着我的头发说:“素心素心,你对人心还是了解不够。铁中棠混迹官场三十年,为了这个皇朝,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
回到自己房中,将袖中的纸条打开,是小白的笔迹,龙飞凤舞的几个字:一切安好,今夜三更,等我!
我收起纸条,在烛火上引燃,看着纸条的边慢慢卷曲变成灰烬,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倒在床上打了两个滚,正巧冬梅进来,立在一旁抿嘴微笑,也不做声。
待我坐起来,她才走上前,将一盘点心放在桌上,说:“这是王爷吩咐送来的,怕你晚上饿。”又在火炉中埋了一大把炭。
我打个哈欠,说:“我累了,你下去吧,我要睡了。”
冬梅屈屈膝退了下去,我放下帐子盘坐在床上等着小白。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漫长无比,寂静在黑暗中被放大了一百倍,沉沉地压过来,几乎可以听得到外面风掠过树梢,床边火炉里的炭不时发出噼噼剥剥的细小声音。
外面的更夫梆梆梆地敲着,又沙哑着喉咙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门被推开了,一条轻灵的人影闪进来,我掀开帐子,探出脑袋低低地喊:“小白小白,我在这儿!”那人影走到床边,将我的脑袋推进帐子,自己也跟着跨上来,拣起放在一边的锦被将我裹了个严严实实,低声说:“天气冷,小心着凉!”又顺势将我拥在怀里。
我仰起头看着他,熟悉的气味,熟悉的眼角眉梢,只觉心里有一股喜悦如初生的蚕努力地想要从茧里探出来,跳跃着,叫嚣着。想抱住他打两个滚,但手脚都被缚住了,只能咧着嘴傻笑。小白看了看我,忽然将头凑过来,在我嘴唇上咬了一口,不轻也不重,让人痒到了心里。在我还来得及反应之前,忽然又将我翻过来,狠狠在我屁股上打了两下,这两下又疾又重,火辣辣地痛感从下身一直传到了脑袋里。
我跳起来,缩到床角指着他小声喊:“你打我,你打我!”
小白长臂一伸又将我拉回他怀里,恶狠狠地说:“还说?是谁一声不吭就跑掉的?偏偏我在洛阳脱不了身,急了个半死,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担心你被人欺负,你说你该不该打?”
被他点中了死穴,我只好干笑两声,又缩回到他怀里,说:“我想帮你嘛。”
小白哼一声,说:“我杨震远还没窝囊到要把自己喜欢的人送给敌人来求和的!”
我又干笑两声,心里却因为他那句“喜欢的人”而得意万分,我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抓住他衣服,说:“小白,我也喜欢你。”
小白又哼一声说:“早知道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但还是用力把我往怀里搂了搂说:“怎么样?德王府里的人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哪个敢!”我得意地说,“我不欺负他们就算好的了。不过,他们总是在背后说我。”
“哦,说你什么?”
“他们说我是仙人!”
“你当然是仙人,这世上还有谁长得你更美。”
“他们还说我头发很奇怪。”
小白将我的的头发缠在手指上把玩着,说:“那些人没见识,不用理他们。”
“他们还说我什么都不会,就会吃。”
小白呃了一声,沉吟一会儿说:“能吃是福,能吃是福。”
“小白,镖银的事怎么样了?等你拿回镖银,就跟我回山上好不好?”
“好啊,去哪里无所谓。”
“族长说,你到了山上,他可以让你转生为妖,这样你就不会老了。”
小白耸耸肩,不是很在意地问:“如果我老了,你会不会不要我?”
“当然不会,可是你老了,就会死,我可不想一个人。而且人和茄子不一样,茄子是越老越硬,人一老了,就硬不起来了,软趴趴的,就不能给我幸福了。”
小白蓦地将我扶正,看着我,似笑非笑的表情:“谁告诉你这些话的?”
“小安啊,他说的。”
他嗤地一声笑说:“你放心,我会一直硬下去,事实上,我现在就已经很硬了。”
“什么硬了?”
“以后再告诉你。”
窝在他怀里,只觉得说不出的平安喜乐。两个人絮絮地聊着,只是拣着小事。天微亮时,小白忽然下了床,打开了卧房的门,朗声说:“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王爷既已到了,何不现身。客人围被而坐,让主人立于外面,叫在下怎么过意得去。”
“总镖头好灵的耳力,本王不过不小心走动声音大了点,就被发现了。总镖头光临寒舍,本王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说着,从暗处走出一个人,长身玉立站在廊下,正是德王。
小白略一施礼,说:“王爷诸务繁忙,在下怎敢打扰。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事,素心一直蒙王爷照顾有加,临别之际,在此一并谢过了。”说着,又是一揖。
德王脸一沉,闪身避过了,说:“我却不是为你照顾素心,这一揖本王当不起。况且素心也不是你的,总镖头未免有点越俎代疱。”
我穿上鞋,追到门外。小白和德王一个立于房门,一个立于廊下,正瞬也不瞬地互相看着,小白沉静如水,唇边隐隐有一丝笑意,德王却是脸色阴沉,一股肃杀之气缭绕周围,感受到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我情不自禁伸手牵住了小白的衣角。
德王一眼扫过来,说:“素心,进去,这里没你的事。”
小白也说:“你先退到屋里,多穿件衣服。”说完,又转向德王说:“素心的事暂且不论。我与王爷之间可还有另外一笔帐要算。”
德王哼一声,踏前一步,脚下方砖应声而裂:“你联合武林正道袭击我影煞四处分堂,这一笔帐,无论如何你要交待个清楚。”
“影煞无恶不做,我攻打也不过是顺应民心。更何且,我尚手下留情,没将你的真实身份告之于天下,若是人们知道了堂堂德王竟是杀人无数的影煞堂堂主,你说他们会怎么做,朝廷又会怎么做?”
“你会告诉?我是影煞堂主的事不正是你手中最厉害的杀手锏?总要留到最后才祭出来。可是你要知道,死人是不会泄露任何秘密的。”手一挥,周围假山后,树木上飘下无数人影。
小白一用力,带着我飘进了屋里,反脚踢上门,只听得噼噼啪啪一阵乱响,如下疾雨,无数的暗器钉在了门板之上,更有几枚份量甚重的飞锥穿过门板飞了进来,小白随手挥洒,将之一一斩落于地上。小白将我送到床前,又将八仙桌立起挡住,低声说:“在屋里呆着,别出去。”
也不等我答话,从门外抄起一个行囊,从里面掏出一把揉木而弦之的弓来,回头向我一笑,纵身跃了出去。
我跳下床,趴在窗口向外看。只见小白跳到庭院中,猿臂伸屈,刷刷刷三箭连株,发出凌厉的破空向德王飞去。
德王冷哼一声,左手伸出二指,看准长箭来势,在箭上一拨,第一箭便斜斜的落到地上去了,转眼间,第二第三箭已到,他面不改色,伸手挟住了第二支,看准时机,手一挥,正敲在第三支箭正中,两箭齐折,跌落于地。
小白更不答话,张弓如满月,又是连株七箭,这七箭虽然有先有后,但彼此间相差极微,但如七个人一同放箭,平行飞出,箭尖带起的尖啸之声在静夜中听来份外惊心,德王身形闪动,打落了其中三支,却再也来不及打落另四支。
那四支箭却不是奔德王而去,只听得几声惨叫,那四箭射中了四名德王手下的喉咙,鲜血沿着箭身缓缓地流下来。
德王大怒,一掌劈向小白,小白却不与之正面交锋,又是一箭逼退了德王,再一次连株七箭,快如流星,又有七个人倒下,有一个人没有立时就死,倒在地上,翻滚着,嘴里发出唔唔的哀嚎。
血腥味一阵阵地飘过来,我喉头作恶,再也忍不住,推开门,冲到院中,挡在小白与德王中间,大声喊:“别打了,别再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