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欧阳冶与黑衣人便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几个踉跄,终于抵挡不住那股力道,一个坐倒在地,一个向后一仰,倒在路上,一时间,再没余力追上来。
杨震远评论说:“这一手用得妙,名为帮忙,实为伺机制住他二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TT|||,啊,讨厌,你早就看出来了啊?
***
疾驰半日,我才将马慢了下来,放开缰绳,任它去啃食路边的野草。看着小青,只见他眉梢眼角有一股藏不住的兴奋,倒底还是个孩子,突然间发现自己的武功已经可以和高手一较长短,叫他如何遮掩得住?
“小青,你注意到那欧阳冶的刀法没有?”
“嗯,镜花水月,他的刀法便如这名字一样,虚实难测。”
“那你……”我想了一下措辞,才接着说:“和半年前围攻你的黑衣人相比,你觉得有没有相似之处。”
“什么?”小青一跳,“你是说,围攻我的人用的就是水月刀法?”
“不完全是,水月刀需要一定的内力修为才能施展,围攻你的黑衣人内力不到家,只有形而没有意,所以算是改良过的水月刀法。”
小青二话不说,掉转马头就向来路奔去。
我也不跟上去,只是怜悯地看着他背影,灭门的仇人终于找到了,按理说我是该为他高兴,可是将全部的生命都花在了报仇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杨震远说:“别担心,欧阳冶一定已经回汉口去搬救兵,小青没危险,找不到欧阳冶他自然就会回来,不会扔下你的。”
我干脆下了马,靠着小山坐了,低头不语,杨震远将我搂在怀里,柔声问:“怎么了?怎么突然不高兴?”
“喂,你说,小青为什么一定要报仇?他的家人就算现在不死,再过几十年也会死的啊。自己快快乐乐地活着不好吗?”
他顺着我的头发说:“自己珍爱的东西,被别人打破了,你不生气吗?”
“珍爱的东西?我没什么珍爱的东西。”
“呃,那你有没有弄坏过别人珍爱的东西?”
“有,有。”我叫道,“族长有一个花瓶,睡觉都要搂在怀里,还经常用脸在上面蹭来蹭去的,有一次,我也试试用脸去蹭,可是一不小心就掉在了地上碎了。族长让我去面壁思过,我叫他去死,他又打不过我,追也追不上,于是就让族人三年不准跟我讲话,谁跟我讲话,就要受罚。”
“小青也是这样,家人就是他珍爱的东西,被别人打破了,当然要报仇,这样心里才不会难受。”
我还是不太明白,他低笑一声说:“你啊,麻姑见惯沧桑景,不省人间有白头。”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到底从九王府拿了什么出来?”
我把小包掏出来,一层层地打开,翻开最里面的红绸布,赫然一个拇指大小、浑身血红的婴儿出现在掌心,五官俱全,两只小手拳在胸口,双眼紧闭,似是正在沉沉睡去,“血婴!天下三宝之一,你看看,他还有眼睛鼻子呢。”
杨震远将血婴拿过去仔细看了,说:“天下三宝:失魂引,凤凰珠,血婴,得之者可得天下,我还以为不过是附会,原来竟是真的,但只凭这三样东西便能得到天下么?”
“你看,失魂引可控制人心,天下人尽可为我所用。凤凰珠里有藏宝图,钱也有了,而这个血婴,”我托高了,“断气不超过七天的,只要服下血婴,就可起死回生。能让人活两次,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得上它,不过,一般人得到它也没用,因为服下血婴需一样东西做引子。”
“是什么?”
我正要回答,眼角瞥见有黑影一闪,拉住杨震远就地一滚,只听得两声沉闷之极的声响,回首看去,两块一丈方圆的石头端端正正地砸在地上,入地半尺有余,我出了一身冷汗,真的被砸实了,我们此刻已成肉饼。如果脑袋不见了,血婴还有没有用?想到这,我咕地一声笑出来。
杨震远冷哼一声,飘身上了小山,四下了望,又飘下来。我问:“是谁?”
“我只看到黑影一闪,应该是刚才那个黑衣人。”
杨震远将我扶上马,策马而行。
“喂,姓杨的,我饿了!”
杨震远放在我腰间的手蓦然一紧:“我知道不远处有一家客栈,里面做的素菜天下一绝,叫我的名字,我带你去。”
“好啊,”我从善如流,“小白。”
“小白?!”
“是啊,你看,我的徒弟叫小青,我的哥哥叫小花,你是我在人间第三个认识的人,就叫你小白好了。”
“不许叫我小白,你还有个哥哥?我是说……”杨震远的一张嘴已经不够用了。
“我去九王府就是受他所托,别说这个了,我叫你小白,然后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你会弹琴?”他声音里多了一些期待,“嗯,以你的聪明才智我不应该吃惊的。”
“我不聪明啦,只不过是比你们多了点时间而已,人类花十年时间学琴,我可以花一百年啊。”
“你学画用了多久?”
“大概五年吧,有一天长老说我可以出师了,就再也没学过。”
“弹琴呢?”
“这个可就长了,你不知道,臭规矩多得很,什么六忌、七不弹、八绝,什么抚到尽善尽美处,啸虎闻而不吼,哀猿听而不啼,乃雅乐之好处也。我看是乱七八糟才对。”
“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正巧到了汉口与咸宁交界之地,登高望去,群峰起伏,层峦叠嶂,江南灵秀尽集于此。半年前,未遇到小青之时,我曾在此山中盘恒三日,认识了不少朋友,不知他们现下如何?
“就在这里吧,我以前也曾为这里的动物奏过一曲。”
“他们听过你弹琴。”完全不是平常温厚的嗓音,蕴含着我所不明白的奇怪情绪。
“是啊,他们都很有灵性的。”我找了林木茂盛之处盘膝坐下,不一会,大大小小的动物从各处跳出来,小至兔子田鼠,大至老虎,围在我身边,树上也百鸟齐集,叽叽喳喳,更有几只落在我肩头,轻啄着我的脸。
尚未打过招呼,杨震远已经将行囊中的瑶琴捧过来,我接过放于膝上,手指高举,准备抚上一曲,却见那些动物如见了洪水一般,拔腿就跑。老虎一跃三丈,跳到树丛后,几次以后就消失无踪了。田鼠胖胖的身子一扭,钻到了地下。有一只小兔子慌不择路,一头撞上树桩,四脚朝天晕过去。树上栖着的鸟也纷纷展翅高飞,一时间铺天盖地,犹如乌云蔽日。
我手指还未落下,面前就已经空无一物,但见空山寂寂,日光匝地,花落无声,惟有我和杨震远面面相觑,还有一只昏过去的小兔子。
他转过头咳嗽几声,又回过头看着我说:“先别弹了,我们来烤兔子吃。”
八.
他转过头咳嗽几声,又回过头看着我说:“先别弹了,我们来烤兔子吃。”
虽然杨震远一直说要将那只兔子烤来吃,可我最后还是将它放了。
杨震远见我一直闷闷不乐,百般安慰。看着这个平时高高在上、一呼百诺的人放下身段做小伏低,虽然他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我还是咧开嘴,给他看我的牙。
正聊到在山上的情景,我抑制不住心里的焦虑,对他说:“小白,我们还是去接应一下小青。”
“也好,免得你在这里一直耿耿于怀,不过要回去,还是要先做些工夫。”
“不错,这赤兔是不能骑了,便将它留在这里,过来,我还要再给你换张脸。”
手边的易容药已经不多,我只得一切从简,又从山间找来褚石,将他的脸染成了棕黄色,仿佛大病初愈一般。这才两人共骑向来路奔去。
走了半日,依然见不到小青的身影,我心下发急:“小青他莫不是一直追回了汉口城?”
杨震远柔声说:“你别太担心,以小青的武功,自保是没有问题的。”
“再怎么说,他也还只是个孩子,那欧阳冶看起来就老奸巨滑,我只怕他不知安排了什么阴谋诡计,小青一心报仇,便知道也是按捺不住。我现在又武功全失,只怕护不得他周全。”
杨震远在身后抱住我,将两只大手交叠于小腹之上:“凭我的武功,要保护你还是绰绰有余的,你放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真的?”
“千真万确!”
“一直一直陪着?”
“一直一直!”
在通往汉口城的大路之上,秋风习习,花香浓重,脸上感受着温热的气息,耳里听着他的低声软语,心下竟然希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永远也不要到达终点。
半刻之后,他突然说:“还记得在洛阳你找我比武么?”
“当然记得,那时你拽得要命,我找上门你竟然只给了我一杯茶就拂袖而出,连话也不多说一句,根本就没把我看见眼里。”我抱怨。
他低笑一声,把下巴抵在我发心:“我二十五岁坐上联合镖局总镖头这个位子,三年来,向我挑战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都是依足了规矩投上拜贴。只有你,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在我面前一坐说‘喂,快和我比武。当时我就在想,这个人啊,虽然相貌平凡无奇,可是那双眼睛真是好看,又大又亮,水汪汪地瞪着我,没半点的逞强斗狠,就像一只小狗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站在面前,让人忍不住想拍拍它的头。”
“那你还一句话不说就走。”
“看见你那样一双眼睛,还有谁舍得和你动手。没想到你竟然守住了大门,害得我这个总镖头要出去都得爬墙。再后来……”他先是低声闷,笑声卡在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最后终于忍不住大笑,我掐了他一下,那一次真是丢足了人,还被小青取笑了足足有三个月。
我回过头,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说的是这个样子么,像小狗?”
他上下打量一番,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比较像死不瞑目。”
我扭过头不理他,他谓叹似地说:“看来你还是不懂。”
“我懂我懂,你记恨我找你比武,害得你爬墙,所以你骂我是狗。”
他的头无力地垂在我肩上,突然又斗志昂扬地抬起来:“看来转弯抹角对你是没有用的,我直接问,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么?”
我沉思一会,小白他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武功高,人又聪明风趣,会赚钱,看到我真面目也没有流口水扯衣服,回山上之前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好了。更重要的是,他还会时不时来两句诗,这点让我尤其佩服。想当初,我看到族长的小情人倚在他怀里笑得要多腻有多腻,绞尽脑汁想掉两句诗,想来想去只得一句,于是走上前说:“族长,你真是‘只见新人笑’啊”
“我会一直跟着你。”
他突然收紧了手臂,铁链一般缠在我腰间,颤抖地问:“真的?”
“千真万确!”
“一直一直陪着?”
“一直一直。”
他又是放声大笑,跃起来凌空翻了三个跟斗,落下又将我扣在怀里。
虽然不明白,可是看见他这么高兴,我的心里也是暖暖的,想跟他一起放声大笑。
一直来到汉口城,都不见小青人影,无奈之下,与杨震远略作商议,决定先找个地方落脚,再慢慢打探。
选了二楼临窗的位子坐下,点了几个菜一壶酒,就听不远处几个在谈论,隐约听得“九王”两个字,我心中一动,侧耳倾听。
一个脸胜黑锅底的中年汉子说:“你说那刺客到底是何人,竟敢当街刺杀九王爷,这如果被抓住,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哪。”
另一个白胖的说:“那还用说,这几年朝廷愈发不宁静了,九王与德王斗了个热火朝天,为了争权,什么手段使不出来,难保不会有人心里怀恨。还记得一年前苏家灭门,二百三十八口一个没剩,兄弟当年也在徐州,去苏家走了一圈,那叫一个惨,回来后,几天没睡。”
“你是说,苏家的事是九王做的?”
“这个不敢说,只是我想,那苏家一向好善乐施,与武林中人关系是极好的,如果是江湖中人做的,那能一点风声也不露么?听说这个刺客来的时候就喊着要为苏家报仇来着。”
我手一颤,筷子掉落在桌上。
杨震远压低了声音说:“没想到小青竟然是徐州苏家的人。”
我用筷子在桌上划来划去:“围攻小青的黑衣人用的是水月刀法,和那欧阳冶一样,欧阳又是九王门下的人,这样算来,苏家被灭纵不是九王指使,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小青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可就是太莽撞了些,去刺杀九王,不是找死么?”
杨震远抓住我的手:“你没听他们说‘如果被抓住’么?如果,那就是还没有,快些吃,吃过后我去打探一下。”
食不知味地吃过一顿饭,要了两间客房。杨震远只是日日出去打探,我留在客栈将养身体。九王遇刺,汉口城内风声鹤呖。各级官府怕担上个‘办事不力’的罪名,个个派出军队,拼了命地在城内盘查,但凡有一点可疑,立刻就抓起来,弄得人人自危。
三日后黄昏时分,杨震远进来,洗去满面灰尘,落了座才说:“三日前的刺客的确是小青,九王受了一点轻伤,侍卫死了七个。据镖局的探子说,那刺客逃进了德王的行宫,被德王迎个正着。”
“德王也来了?”
“正是”他颔首。
我沉默无语,天下最炙手可热的两位大人物竟然齐集这汉口城,九王不用说是为了血婴,德王又为何来此?刘家庄内匆匆一见,第二日我便南下,他应该不知道才对。
“那好,我们今晚便去德王的行宫。”既然德王与小青朝了面,难保他不会认出小青就是刘家庄坏他大计的二人之一,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只得闯上一闯了。
德王行宫位于珞珈山上、东湖之滨,与狮子山、侧船山、半边山、小龟山、
火石山等相互呼应,错落有致。登高远眺,视野开阔,湖光山色,气象万千。行宫构思精巧,群而不乱,典雅凝重,银墙琉瓦掩映于苍翠林木和万花丛中,更显得仪态端庄秀丽。
与杨震远趁黑跳进行宫,只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人多而不乱,更有巡逻队来来往往。自喂下杨震远妖狐草之后,一直未能好好休息,身子困怠无比,十成轻功只发挥不到三成,杨震远单手托在我腋下,等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时才快步移动。
进得内院之后,警戒松懈许多,我打个手势,二人分头去寻找。
沿着回廊一路行来,只见院落重重,大都黑沉沉的无人居住。正打算稍做休息,一阵香气充斥鼻间,我嗅着香味,穿过两个院落,眼前突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却是到了厨房。
我攀上院墙,只见一个宦官模样的人正站在门口,尖着嗓子喊:“你们这些懒鬼,我日日交待你们,任何时候都不得熄了火,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东西,打量着主子不在就偷懒,这次过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都打发到别院去做苦力。”
厨房二十来号人没一个敢回嘴,只是更加卖力,便是手头没活的也要跑上两圈,免得一不小心被看中,送到别院去。
待那宦官骂骂咧咧地走了,厨房的人才边骂边将整治出来的菜用青花大碗倒扣摆在一边。
我的轻功虽然不到三成,但要这些人面前隐藏形迹却是轻而易举,觑了个空,闪进厨房,将案上摆着的菜吃了个遍,到底是王家手笔,不说食材,单是那一套餐具已经人间少见。风卷残云般吞了半刻,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堪堪接近正堂之时,一条人影停在我面前,却是杨震远。同时摇摇头,示意没发现小青。杨震远说:“如今只剩这正堂了,这里的卫兵比别处又多一些,那德王便应该在此处,要不要看一看?”
我点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两个人借着花木、假山一路隐藏,摸近正堂,只有几丈之遥时,一个人影站在门口朗声说:“知有故人来访,本王特在此恭候。”黑夜里,声音远远地传出去,顿时惊却了一干卫士,无数的火把将正堂照了个恍如白昼。
我一咬牙,拖着杨震远从藏身处走了出来。
德王待我走近,皱眉说:“你便是刘家庄那人,苏荐青的师父?”
我不原在众人面前转换容貌,听得他话中有质疑之意,冷笑道:“‘此恨绵绵’的滋味好不好受?”
德王挥挥手让一干卫士退下,说:“先生还请进来说话,外面更深露重。”
进了正堂大厅才发现,偌大的房间竟只得我三人,不明白他倒底是有恃无恐还是故做玄虚。
厅里摆设甚是朴素,德王先落了座,我和杨震远对看一眼,默契十足地分选两个方位,与他成犄角之势,暗自戒备,知道厅内若没的埋伏便罢,若有,发动的关键必在德王身上,因此两人四只眼睛只是瞬也不瞬地盯住他。
两名小婢送上茶来,我一口饮尽,杨震远自服过妖狐草后百毒不侵,也是一饮而尽。
德王轻抿一口茶,说:“自刘家一别后,本王时常想起先生,对先生的武功谋略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夜能再见先生一面,真是大慰平生。”
我不耐烦听他拉关系,只说:“小青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德王一笑:“他对我说你一定会来找他,你也一见面就迫不及待,真是师徒情深,令人羡慕。小青么,他现在是王府的客人,先生若要见,本王也不好阴拦,只是尚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挥挥手打断他的话:“你别叫我先生,先生先死,你喜欢你去做先生。你放出消息说小青在这里,不过就是想要‘此恨绵绵’的解药,这便给你,只是你要知道,我既有本事在你身上下一次毒,便也能下第二次,你可别耍什么花样。”说着将一枚小小的药丸弹向他,他接过来看也不看地吞掉,走到门口叫来两个人吩咐道:“去把地牢中的客人带到这里来。”又转过身说:“这位便是二十四联合镖局总镖头杨大侠吧,本王闻名已久。”
杨震远也不再否认,抱拳说:“区区一个镖头,混口饭吃而已,哪里当得闻名二字。倒是德王,出入朝堂,封候拜相,风光无两,有朝一日便是做了皇帝也不稀奇。”
我看着杨震远,他一向使人如沐春风,不知如今为何竟言辞尖刻起来。
德王朗朗一笑说:“杨大侠这话可不能乱说,父皇他一向身体安泰,千秋万载一统天下,这皇位如何能轮得到在下。”
我哈地一声笑:“亏你说得出口,千秋万载!难道他是老妖怪么,永远不死,他死了,皇位自然是别人坐,我不信你不想要。”
德王没料到我竟如此直言,难皇家最忌讳的死字都说出口,他怒喝一声:“你……”
“我怎样?”我更大声地吼回去,“世上哪个不死,他死得,我便说不得么?小白,你说是不是?”
杨震远小声说:“这些话放在心里即可,不用说出来。”那些熟悉的笑纹又众嘴角蔓延开来。
我向德王扮个鬼脸,却不再和他辩下去。
正说着,那个在厨房骂人的太监快步走进来,躬身问道:“王爷可是要传膳?厨房已经准备好了,再等下去便凉了。”
德王沉吟一会道:“便摆在沁芳阁吧,我与杨大侠和……”看向我。
我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吼道:“你看我干什么?你想吃就吃,难道还要人看着才能吃。”
杨震远在一旁接口:“他姓凌。”
“和凌先……兄共饮几杯。两位先请,本王更个衣便来。”
我摸摸鼻子。
仆人在前头领路,我们来到沁芳阁,这沁芳阁是一座落于水旁的小亭子,雕梁画栋,四周花木扶疏,临面一涨池水,鳞鳞泛着波光,一踏进,便如进入另一个天地,令人心胸为之一畅。
我向杨震远说:“这里如此清幽,又临水,倒真是个抚琴的好地方。”
德王深深地看我一眼说:“难得凌兄好雅兴,少时便请抚上一曲,也让我们凡夫俗子沾沾凌兄的风雅。”
杨震远低声骂他:“不知死活!”
围着石桌团团坐下,小青也被两名卫兵带过来,我抢上前去上下打量,一袭新衣,神清气爽,看来德王倒也没难为他。
将小青也拉到桌前坐了,各色酒菜流水般送上来,我一看就暗叫不好。果然,待摆好后八个女婢福了一福,伸出手将盖在上面的青花大碗同时揭去。只听得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八声脆响,八个青花大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德王脸色阴沉无比,杨震远小青二人也都是既惊讶又好笑。
桌上的八个大碗有七个是清洁溜溜的空碗,边缘还被人舔过。
惟一一个盛之有物的是一碗三鲜汤,蘑菇银耳燕窝都被捞干,只有几根菜梗在里面飘浮着。
杨震远说:“这便是王府待客之道?”
小青也冷冷地说:“师父,你到底是来救我,还是来偷东西吃的?”
九.
小青也冷冷地说:“师父,你到底是来救我,还是来偷东西吃的?”
德王袍袖一拂,八名婢女便无声无息地倒下去了,血丝顺着嘴角徐徐流下,竟是被德王在一瞬间震碎了内腑。
杨震远拉起我和小青,脚尖一点倒跃出三丈,警戒地看着德王。伏在他怀里只是不住发抖,刘家庄首战,德王败逃,这次相见,他又一直是笑语晏晏,我便忘了老虎终究是老虎,再怎么和善风雅,骨子里他还是那个睥睨天下、视人命如草菅的德王。
宴席不欢而散,我连话也不敢多说,拉着小青与杨震远匆匆告辞,德王也并未挽留,只一迳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我。
回到客栈,我神不守舍地坐着,听到杨震远在和小青细谈别后种种,几次欲插话,却是有心无力。
杨震远熄了灯,脱下我的鞋袜,正待放下帐子,我伸手拉住他,说不出话,只是哀哀地看着。他叹息一声,也脱了衣服上床抱住我。我反手搂住他脖子:“你怪我么?要不是我一时贪吃,也不会害死了八条人命。”想到那八个正在花样年华的少女,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泪来。
用手指拭去的我的泪,说:“虽然这件事确实是因你而起,可是没人会怪你。若是在平常人家,当做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一笑也就过去了。要怪,只能怪德王的残暴不仁。”
我颤声问:“怎么不怪我!你识得我,自是站在我这边,可是那八个人的家人呢,他们也不会怪我么?”
“素心素心,”他轻轻摇着我,“你得记着,因因果果互相牵连,有时你做某件事,也许会无意中伤害了某个人,没人能预知,也没人能避免,你懂么?”
不,我不懂,我要的是大家都安安乐乐,没人死去,我不懂为什么人可以为了这么微小的原因而相残。
在他的安慰下,我终是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我方才有精力向小青询问。那日他单骑离去,回到打斗之处却不见了欧阳冶,一路疾驰,终于在城门处截住他。
一番恶斗,由城外打到内城,欧阳冶不敌,逃入九五府邸,小青正欲进入,却见九王的军队浩浩荡荡开过来,当中一人头戴金冠、身穿绣着四爪金龙,正是九王。
小青想也不想便扑上去,怎奈九王身边除了数十人的亲卫队外,尚有四大总管之三,将九王护了个铁桶般滴水不漏,小青数次欲突破防卫,未能如愿,反而因为体力不支而不得不遁走。
“这次没能杀了那个狗贼,打草惊蛇,让他有了防备,以后再想杀他就更难了。”小青愤愤不已。
“九王是凶手终究不过是你我臆测,还是谨慎一点的好,他毕竟是当朝王爷,杀了他,便是与整个朝廷为敌,天下之大,怕是也没有你藏身之处。”
“又怎么样!灭我九族?苏家如今只有我一个,当初要杀他时就没想过我这条命。”
我轻叹,这冤仇在小青心里越种越深,无论我说什么,怕都是阻止不了的了,惟一希望的是,小青能够全身而退,保得平安。
“用不用我出手?我可以配一些药,保证让他死得无声无息。”心里不是不为难,下山之时,族长便谆谆告诫,狐妖一族本就在三界外,所以最忌介入人世的恩恩怨怨,有违天道尚在其次,只怕从此乱了相关之人的命格,只是对方权势薰天,一句话便可调动千军万马,小青孤身一人,胜算何等渺茫。
“不用,我苏家的仇,当然要由苏家的子孙来亲手了断。”小青忽然深深地看着我,眼睛黑亮。
“干什么?”我心惊肉跳,小青每次露出这种眼神,接下来不是骂我“白痴”就是冷哼。
“半年前,我命在旦夕,全仗师父援手。更收我为徒,传授武功,我能有今日全因师父,大恩大德徒儿没齿难忘。”
我抓抓头,被他这一席话弄得扭怩不安:“不用客气啦,当初救你只是一时不平,后来收你为徒却是因为你菜做得好,哈哈哈。”
“虽然你又馋又懒,脑筋也不灵光,惟一能看的就只有那张脸,可是这半年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长得不好看啦,你没看过族长,他才是真的漂亮。”
小青听而不闻:“如果苏家没有被灭,我一定会带你游遍天下名山大川,然后找个人迹稀少之处结庐隐居,只你我二人朝夕相对,看你日日徜徉于林间花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叹息:“那倒是,如果你不是要报仇,我可以带你回山上,就可以天天吃你做的菜了。”
他轻轻摇头,倒了杯茶,突然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将茶杯高举过顶:“师父,这是徒儿最后一次叫你,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师父,我也不是你徒弟。”将茶杯塞进我手里,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喂,喂,”我被他一连串的动作弄得手足无措,伸手去扶,一杯茶就这样泼在他脸上,滴滴答答地淌下来。
小青抹抹脸起来坐下,说:“素心,你就要回山上去了吧?”
好现实,一杯茶把我扫地出门,连师父也不叫了。
“嗯,将血婴送到洞庭之后,我就要回去了。”
小青沉吟说:“如果我要你再多留半年,你可愿意?”
“为什么?你看,我已将武功全部传授于你,所欠缺的不过是经验和火候,假以时日,你当可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我细细分析给他听。
“三个月!”他一咬牙。
“我和小花的一月之期就要到了,我得赶去洞庭。师父一直教导你人无信而不立,我又怎么能做个言而无信之人。”
“如果说,这三个月内我会一直做菜给你吃呢?”
“好!”我拍案而起,“待我找个人将血婴带到洞庭交给小花,今天晚上吃什么?”
“好什么好?”杨震远推门进来,“急切间又到哪里去找人,而且血婴是天下三宝之一,不知要引起多少人暗中觊觎,岂能随随便便就交托给他人。”
“除了九王没人知道血婴在我身上,你想他们会把这消息告诉别人么?”
杨震远一叹:“千分之一的机会我们也不能赌,你忘了昨夜那八名婢女么?如果这个带信之人因血婴而死,你如何自处?”
我心里一寒,再也不敢接下去。只好看向小青期期诺诺地问:“今天晚上你还给我做菜么?”
小青冷哼一声出去了。
我追到客栈门口,发现小青出了门竟一直走了,瘦削的背影很快便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回到房里,我闷闷不乐,杨震远将的拥在怀里说:“素心,不是我无情,不容你与小青相聚,实在是有些事你要知道。”
“什么?”我不是太感兴趣。
“你与德王刘家庄内一见,第二日便与我南下。汉口城内你沉睡三日,再三日后出城,你想想,我们这一路晓起星宿,只用十日便赶到汉口,前前后后算起来不过半月,为何德王也紧跟着赶到汉口?还有,破庙之中,影煞又从哪里得知我的栖身之处?最重要的是,小青刺杀九王未成,为何他要逃入德王行宫?想那行宫之内,戒备何等森严,怕是还没进去,就已被卫兵发现。要逃命,不是人越少越好么?我们在行宫之内见到小青,他竟然浑身上下一点伤痕也无,还换了新衣,德王何以对他礼遇如此?”
我跳起来,指着杨震远气急败坏地说:“你是说……你是说小青和德王有勾结,将我们的行踪泄露出去?所以我们被影煞狙击,所以德王才能这么快就赶到这里。不可能,不可能,德王高居庙堂之上,小青不过一介江湖中人,他们如何能勾结?而且小青与我又是师徒,他……”
“我也猜不透小青为何将行踪告于德王,但是……”
杨震远话还未说完,就被门外一个声音打断:“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他这么做。”杨震远手一招,两扇门就像被看不见的线牵引一样咿咿呀呀地开了。门口处立着一个黑衣人,手中的刀寒光闪闪,潋滟如水。
“欧阳冶!”
欧阳冶却不答话,向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门口尚有四五个人,中间一人身穿鹅黄色绸衫,剑眉朗目,一把湘妃竹扇被轻轻握在手中,扇面半开,说不尽的风流写意,其余的几个人众星捧月般将他围在中间。
“九王!”我又是一惊,这书生般的青年人正是名动天下的九王,官拜九门提督、吏部尚书,德王帝位梦想的唯一劲敌。
我和杨震远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读到了震惊。
九王轻轻挥动竹扇向前跨了一步:“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苏家被灭,苏荐青早就知道是我下的手,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我茫然无措,小青他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一瞬间,头脑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原来小青早就知道九王便是灭了苏家的元凶。嗯,他考虑到自己势单力孤,便找上德王,只因唯有德王能与九王匹敌。杨震远的怀疑是真的!小青汉口城外纵马追欧阳也不是真的为了报仇,而是作戏给我看,目的是将我引回汉口城,为什么?小青,为什么你要如此骗我?我只觉头疼欲裂,却还在拼命找借口:“小青他为了报仇而联合你的敌人,这也无可厚非,他原不必事事告诉于我。倒是我有件事想问你,你为什么要灭了苏家满门?”
“不是满门,逃了苏荐青一个,真是可惜,多费了一番手脚。”
“你……”我看着这风流潇洒的浊世佳公子,心里一阵阵发冷,二百三十八人命,他竟说得如此轻松,仿佛在谈论天气,还因为没杀绝而说可惜。
“为什么?”我的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一般。
“凤凰珠啊,连这你也不知道?你这个师父当得可真轻松。苏家与我无怨无仇,不过,怀璧其罪,我要一统天下,失魂引、血婴、凤凰珠缺一不可,只怪苏家老儿不识抬举,迫不得已我只有硬抢了。”
凤凰珠,原来还是金银财宝惹的祸!一念之贪,苏家不肯交出凤凰珠,要将宝藏据为己有,结果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纵有财宝,也是没命享了,不知他地下有知又做何感想。
我扑进杨震远怀里,只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腾云驾雾般飞出窗外,耳中听得他说:“你先走,我稍后就来。”
“小白。”我大喊,九王身边四大总管到齐,单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稍后就来”?说这话分明是为了让我安心逃走。
族长,事到如今,不是我不听你的话。咬咬牙,拿出刀来在手臂上割出一条既深又长的口子,挥动手臂看着漫天的血珠散落地面,身上的青衫也转换成了白色,我知道我回复了真面目,身后的长发也疯了一样地长,转眼间就已曳地,甩甩头,长发如同有生命般爬进房间缠住杨震远,与他对打的四人何时见过这种情景,不自觉地停下兵刃,眼睁睁地看着杨震远被长发拖得飞起来。
将杨震远拉到自己身边,再一甩头,长发分做几股,缠上房梁、墙壁,轰隆声中,一座二层的精美小楼如玉山倾倒般归诸尘土。“走。”我提着杨震远飞向马厩,抢了两匹马夺路而出。临走前,我下了最后一道屏障,地面上的血染之处长出丛丛荆棘,蜿蜒着将小楼的废墟覆盖起来。
城门已经在望,只要出了城,山峦重重,九王的追兵若要找我们是难如登天。更何况,我还可以用妖力控制植物设下陷阱。
杨震远就在我前方不远处,不时地回头来担忧地看着我,我向他一笑,一阵甜腥却突然涌上来,我捂住嘴将它压下去。自喂杨震远吃过妖狐草后,我的体力就大受损伤,妖力也因为人世的浊气而一直不能回复,这次情势所迫,不但在人前露了真面目,而且还违背了族长的嘱托,终于用了妖力。会有天谴吗?我不知道。
出了城门,略一打量,杨震远便选了一个方向率先奔去。我提缰,却发现手竟然酸软得握不住缰,抬头,日光为何会如此耀眼,这是我昏迷前最后一个印象。
颠颠簸簸的震动让我清醒过来,全身的关节像是散了一般,头昏眼花,却能意识到自己正与杨震远共乘一骑在山路上奔驰着。
见我醒了,他的怒气漫天席卷而来:“为什么?为什么要动用妖力?我不是说过我能出来,你为什么还要用妖力?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吗?你这个笨蛋,什么都不会,就只会让人担心。”
我轻轻地问:“你真的能出来吗?”
杨震远不说话,黑着脸。
我躺在他怀里,仰望着他的脸,发现就在他眼角处,一滴晶莹的泪水折射出七彩的阳光,心里一震,看着他略带棱角的脸部线条,好像有很多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哽咽着说:“为什么用妖力?你的身体明明受不住的,我跟你说过我会出来,我就一定会出来,因为答应了你。也许会受一点伤,但是没关系,我受伤总好过你受伤,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我还是轻轻地告诉他:“因为在乎,所以害怕。”
他一颤,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脸滑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男人哭成这样,以前他总是谈笑自若,即使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德王,也没有在气势上弱了半分,可是竟因为我的一句话哭泣得像个孩子。
这就是凡间的感情么?千头万绪之中,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平安喜乐,隐隐觉得自己并没有后悔,即使再重来一遍,我仍然会为了他而触犯禁令,他说他受伤好过我受伤,可是我想说的是,宁可我上刀山、下油锅,也舍不得让你受一点的委屈。
两人共骑,马便跑不快,终于在一块开阔的平原上被九王追上。
下了马,我无忧无惧地倚在他怀里面对着他们,他五人在看到我的脸时大大地愣了一下,惊奇、不可置信,各种表情在脸上交替来去。欧阳冶的刀更是当的一声掉落砸在他脚上。
背后,便是滚滚的长江,逝去无声。
四大总管挂了彩,九王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手中的竹扇扇面裂为两半。
我冷冷地说:“血婴便在我怀里,有谁想来拿?”
或许是客栈里的一幕让他们心有忌惮,几人互看一眼,迟疑着不不敢上前。
双方就这么对峙着,他们不敢上前,我们也走不出去。
传来隐隐的蹄声,越来越响,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脚下的震颤,远处的山岗上有大片尘烟腾起,迅速移近,一面大旗迎风招展,旗卷旗舒间,可以分辩得出上面画的是一只麒麟兽,是德王!
九王原来还看着我的脸说:“难得一见的小美人,便跟了本王如何?”现在平静无波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焦灼之色,他摇摇扇子,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这才想起扇面已经毁,冷哼一声扔开了说:“将血婴交出来,饶你不死!”
我一笑,却不理他,将血婴交出来,你便会饶了我们吗?九王与德王不合天下皆知,如今德王也来了,正是我们的转机,傻瓜才会屈服,出言恫吓,真是急令智昏。
德王转眼便已到达,略瞟一眼,选择在九王不远处停了下来,看到我时,眼睛一亮,竟轻浮地吹了声口哨。
三方对峙,我纵观情势,九王一心想要我们的命,德王与我虽无此深仇,但也未必心怀善意,趁火打劫报刘家庄之仇也不是不可能,但九王与德王又互有心病,万万不会联合起来,于是哪一方也不会先动手,免得给第三个捡了渔翁之利,这样对峙下去,就是天黑也不会有结果。
掏出怀中的小包,正要故计理施,引得他们两方相争,只见德王身后转出一个人来,高高瘦瘦,却是难掩精干,眉清目秀,略带稚气,正是小青。
我心下大痛,虽然早已猜到小青离了客栈必定去了德王处,可是真的看到,还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小青,你也要帮着他们来对付我吗?
九王见到小包,一挥手,四大总管便一拥而上,各施兵刃,向我二人围攻。
我手脚无力,全仗小白闪躲挪移,方才免去了刀刃穿身之祸。
德王与小青并排站在不远处冷冷观瞧,没有插手的意思,我苦笑,德王好厉害的一招坐山观虎斗,只是,明知我们是为了血婴而斗却不动如山,看来九王就算是抢得了血婴,也终是保不住,更怕的是德王杀机已动,无论最后哪方得胜都是难逃他毒手。
被眼前来来去去的人影晃动得心中烦闷,亟欲呕吐,忽然小白一声闷哼,我大惊失色,只见一把刀直直地插在他的小腹之上,直至没柄。
“小白!”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欧阳冶飞起一脚,小白的身子便如断了线的纸鸢高高飞起,跌进了身后滔滔江水之中,一只手挥几挥便湮没得无影无踪。
一阵从未经历过的痛传遍四肢百骸,撕心裂肺,五脏六腑似是被人辗成了齑粉,拼起最后一点妖力,我大喊:“翻江倒海。”
江水像是被无形的墙壁挡住分向两边,原本晴朗的天气忽然间乌云密布。
我在两道水墙之间来来去去的飞了几遍,没有小白的身影,不死心地沿着江流继续飞,所到之处,江水纷纷向两旁分开。
又是一阵甜腥之意,这次却再也忍不住,一口血箭激射而出穿透了水墙,在水里丝丝缕缕地散开了。就这样死了吧,就能和小白在一起了,我想。
一道闪电如蛇划过天空,人人眼前均是一花。
我抬头看看,天谴这么快便到了么?再一次失去意识之前,我清楚地看见那道闪电正正劈在了我的身上。
十.
再一次失去意识之前,我清楚地看见那道闪电正正劈在了我的身上。
像是有无数把烧红的尖刀在身体内四处游走,又像是有无数匹马在身体上驰骋,喉咙火烧火燎得让人恨不得将它一把扯裂,耳中什么了听不见,只有轰隆的雷鸣声滚来滚去。漫布全身的疼痛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我,就是移动一根手指也办不到,偏偏意识又无比清醒,往事走马灯似地在脑中转个不停,小白腹上直至没柄的刀、在江面上挥动的手、在水中化开的血、还有最后那一道闪电。
我现在到底在哪,到底是什么?妖?还是已经被打回原形,或是成了一颗飘荡无依的元神?
终于睁开眼,触目所及尽是一片鲜艳,红色的床帏,红色的缎被,就连枕头也是桃红之色,唯有身上穿的一套中衣是白色。
帐子外有人在轻轻地走动。
我哑着嗓子哼了一声,立刻有人扑到床边,掀起了床帏探进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两颊上深深的酒涡使她不笑看起来也像在笑。
她的眼对上我的,惊呼一声便跑了出去。不一刻,杂乱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我被人扶持着坐起来,我抬头看,一身明黄,头戴金冠,双眉斜飞入鬓,正是德王。
他看看我的脸色,让我倚在他胸前,看向地上站着的医生打扮的人沉声说:“你们两个,他既然醒了,本王就饶了你们的性命,还不上前?”
颤颤巍巍地答了一声“是”,两个满是白发的头挤在我眼前,说不出的古怪。一番望闻问切下来,其中一个说:“禀告王爷,这位公子除身体虚弱些外,并无大碍,只要臣开出方子,细心调养即可。”说着,被少女引到书桌旁开方去了。
另一个打开随身的小箱,取出一套银针,诚惶诚恐地说:“王爷,小人这就施以针灸之术助气血畅通,还请王爷将公子放平。”德王冷哼一声,那个医生便是身体一抖。
德王将我放平,起身立到床边,看着他拈起一根长近一尺的银针,又是一声冷哼,那医生又是一抖。
看着白发苍苍的、德高望重的医生被人呼来喝去,看足了脸色,比婢女还不如,我心下歉疚,给了他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他一呆,老脸竟然飞上一抹粉红,手中银针便扎在穴道右近三寸之处。
啊!庸医,我闷哼,是哪个说他德高望重的?
他惊恐地提起银针,上面带着一点血迹,他连头也不敢回,闭闭眼,额头上亮晶晶的认准了穴道。
这次可要看准一点,我微微一笑以示鼓励,银针疾驰而下,这次落在了穴道左边三寸处。
啊!死庸医。
德王脸一沉,抓住他的手,将一尺长的银针钉进他大腿,深入过半。手一抬,便作势要拍。
眼见又是一条人命,我一急之下大喊出声:“不要。”
“什么?”德王将手放下,看着我,既惊且喜。
“不要杀人,”我虚弱地说,刚才那一股力气已经无影无踪,“不要杀人,至少,不要因为我。”我看着他,又想起那八名婢女。
或许是我眼底的惊慌打动了他,他挥挥手说:“掌嘴十个,性命就暂且记下。”
那医生擦拭一下汗,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德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探探我的额,说:“身体可有不适?”
我侧首无语,现在再来嘘寒问暖又有何用。当日我与小白在江边被四大总管围攻,我武功全失,小白既要护我周全,又要与敌人周旋,分身乏术,这才被欧阳冶一刀击中小腹。如果当时你肯一声令下上前助我,或但凡说一声“刀下留人”,九王心有顾忌,不会下毒手,小白也不至葬身江底尸骨无存。
心底也明白自己是在迁怒,站在德王立场看,小白不过是有一面之缘的路人,可有可无,他又怎会与九王做对费一番心力去救我们。但想让我给他好脸色,谈笑风生,却是万万不能了。
德王也未料想我竟然连话也不与他说,高高在上的他何时被人如此轻忽过,一掌拍碎了床边小几,抬脚走了。
那婢女走过来收拾了碎片,半刻之后又过来说:“苏荐青公子来访,是否请他进来。”
我沉默半晌,告诉她:“以后苏公子若来,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婢女应一声出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在心底说:小青,我不恨你,你终究曾叫过我一声“师父”,情分仍在,可是我也不能原谅你。我对你至诚至真,你却诸多隐瞒。你要报仇,我不能说什么,投靠九王,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可是小白何辜,只不过识得了我们,便就此丢了性命。落到今天这种地步,相见争如不见,各安天命吧。
缠绵病榻间,半个月转眼即过,德王自那日走了,便再也没来过,倒是小青来了几次,都被婢女冬梅挡了驾。
无数的奇珍异药被我喝落肚中,犹如泥牛入海,身体半点起色也无,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是有**个是在沉睡中过去的。偶尔清醒,要么发呆,要么听冬梅絮絮说着家常。
我让她换了床帏缎被,听她说,当初我全身**地被德王抱回来,面色惨白,只是沉睡不醒,多方寻找名医,弄得府中上下一片忙乱,十多日后,我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活了,有个下人进言说,在他老家,常常为将死之人准备棺木,用以冲喜。德王大怒,将那人拉下去一顿乱棍,但还是叫人将房中之物一应换成红色。
我心中感叹,冲喜若能救回我的命,那要怎么冲才能换回小白?
半月下来,和冬梅已经熟稔,她见我平易近人,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整天管这管那,吃太少会被念,穿衣少也会被念,我在心底为她取了个绰号“冬妈”,没敢告诉她。
有一日,她神神秘秘地问我:“公子,府里的下人都说您是神仙,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啊,”我吓唬她,“如果以后你再管东管西,我就把你变成小猪。”事实上,自我醒转后,便发现,一身的妖力已经一丝不剩,现在的我,比平常人还不如。
她撇撇嘴说:“人家很认真的问,您只用玩笑搪塞。那日跟王爷去了江边的人回来都说,您既可以腾云驾雾,又可以将水分开。那些人都说,这世上没有神仙便罢,若有,就一定是公子了,他们说,那日公子一身白衣,长发飘飘,在江上飞来飞去,很多人都跪下来了呢。”
冬梅看看我的脸,又说:“要我说啊,公子一定是,世上哪有人这么美的,我都看了一个月了,还是常常会呆掉。还有啊,他们说公子将水分开后,天上打下来一道闪电,可公子您周围突然红光缭绕,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十几里外的人都可以闻得到……”
我心中一动,拉住好说:“去请德王来!”
她吓了一跳,着急地问:“公子哪里不舒服?”
“不是,请德王来,我有些事想问他。”
冬梅去了,不一刻,德王便大踏步走进来,我拥被坐在床上看着,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衣,轻袍绶带,三分洒脱七分威压,相比之下,九王就显得灵动有余而沉稳不足。
他在床边坐了,询问地看着我。
我问:“王爷救我回来时,可有见到一青布小包?”
他从怀中掏了出来送到我眼前,问:“可是此物?这月余来,九弟已来我行宫闹了三四场,要我把你交给他,便是为了此物吧?”
我接过小包,打开后长吁口气,果然如此。原来红通通、胖胖的小娃娃已经变成了一小截黑炭,再也分辩不出耳眼口鼻,轻轻一触,黑色粉末簌簌而下,我心中难过不已,向德王道:“王爷可否派人到洞庭,请一个人来见我。”
德王深深看我一眼,待要说话,我已经颇觉倦怠,合眼睡过去了。
五日后,天气晴朗,秋高气爽,冬梅将我的长发绾起,搬了张躺椅放在荷花池边,说让我多多外出走动。
拂逆不了她的好意,我便坐了。江南秋尽,荷叶凋谢了大半,我心有所感,自己也快如这荷叶般破败下去了。
正闭目休息时,冬梅走上来低声说:“公子,有位客人说是德王请来的,您要不要见?”
我睁开眼,只见一个身穿青布长衫,头发只用一根带子系起,嘴角含笑的年青公子立在梧桐树下看着我。
“小花!”我喊道,便要从椅子坐起,他紧走两步按住我,说:“你身子不好,这便躺着吧!”说着握住我的手,一双美目不断在我身上扫视,半晌之后,取笑似地说:“来时路上,我听大家众口相传,说长江边上出现了一个仙人,姿容绝世,白衣胜雪,凭空立于江面之上,想来那就是你了。想十年前,我随他上云雾山,那时你还流着口水,咬着手指,问他有没有带好东西给你吃。真是光阴似箭,当初贪吃贪睡、迷迷糊糊的小狐狸也长大了,还这般倾城倾国!”
想起山上时光,我也感慨地说:“在山上修行三千年,我一直都是那般什么也不懂,真是山中无甲子了。可是这次下山,短短一年,便已觉得老了许多。以前,对这尘世的了解大多来自于书本,亲身踏进来才知道,书上所写尚不到万分之一。你也不必强颜欢笑,有话直说即可,现在我也懂得看人脸色了。”
他的声音低回下去:“当日听他们一说,我便觉得要糟,只是心中还存了个指望,你什么也不懂,便也不会动了心,没想到,你竟然也逃不过这一劫,只是你的运气比起他又要好上许多了,当日他一受雷击,便烟消云散,只留得一个元神。”说到这里,神色间无尽悲伤。
想起小白,眼睛突然酸酸的,不想在他面前哭,便转过头,待心中那股悲伤过去后才转回来按住他的手:“本来答应为你取得血婴,可是中间变故迭生,始终不能亲自将血婴交付于你。今日终于见到了,可血婴却又……”从怀中掏出小包交给了。
他略看一眼便丢过一旁,说:“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听说血婴可令人重生,想着姑且一试,其实也未必有效,再怎么说终是凡间之物……”
“不,有效的。”我激动起来,一时岔了气,他忙送上一杯茶水让我喝下。我看着已成焦炭的血婴说:“自我醒后,我就惊讶为何受雷击我却没死。听冬梅,也就是带你来的那个婢女说,闪电劈下来时,我周身红光缭绕,又有异香,再看见它,我才明白,竟是它为我挡住了。这样推想下去,血婴必与雷电相生相克,能为我挡去雷击,必然也能助被雷击之人重生。”
他拍拍我的手:“这些都不过是你的推测。但你现在却是实实在在地坐在我面前,这比什么都重要。或许是上天旨意,我和他注定了有缘无份,你不用难过。”
怎么不难过?这几年来,他东奔西走、风尘仆仆,我都有耳闻,如今好不容易寻得了一线希望,却又破灭,若当初我没返回汉口城……
小白沉入长江,我已决意要跟他去了,不料无意间被一枚血婴救了我的命,妖力全失,生死两难。不想活的人偏偏被救,想活的人却就此没了机会,这也算是天谴么?
两人相对无语,半晌后,我打起精神,说:“你可曾见过族里其他人?”
他点点头:“几天前,我在洞庭湖畔见到了你们的族长,陪着他的小情人,听说,他不知又从哪里找来个花瓶,依然天天抱着睡,小情人大吃干醋,把它砸成了千万片,他也不敢生气,反而带了他出来游山玩水陪罪。”
“真是不公平,当初我砸了他一个花瓶,他就让族人三年不和我说话。”
他一笑:“他叫你去面壁,你竟让他去死,他当然要罚你。”
与他攀谈半日,夕阳西沉时,他站起来告辞,我也站起来说:“妖狐一族有一种祈福舞,一生只跳一次,今日便跳给你,希望你能尽快找到让他重生的法子,从此不离不弃。”
他面色激越,泪水滚滚而下:“你现在身体比个婴儿尚且不如,跳这舞会要了你的命。我和他,今生是无望的了,不过我们已经约好,生生世世,只要一息尚存,便永不放弃,你别白白为此送了性命。”
我一笑,就算不跳这舞,我便能活得久么?趁着还能动,便为他做最后一件事吧。
双手并扰伸向青天,似祈求,似承受,传达着恳求之意,开始旋转,落叶像是感应到我的心意,纷纷扬起,在我身边旋转着,飞舞着。大垂手,小垂手,舞低扫落楼台月,袖子伸出去,在空中划过曼妙的痕迹。垂柳梧桐也都开始动起来,就连池中的荷叶也左摇右摆。
在不断的飞舞旋转间,我突然明白了这祈福舞,若心里有牵挂着的人,若这舞能为他们带来一丝幸运,便是跳到天荒地老也心甘情愿。
舞终,我向他微微一笑。
送走了他,我再也支撑不住,扶着梧桐只是喘不过气来。一双黑色的鞋踩着落叶停在我眼前。我抬头,是德王,仍是意味深长的目光,他问:“那是谁?”
我说:“小青已经告诉过你我是妖狐了吧?”他点头,我继道:“他是一个旧识,十几年前,与我妖狐族里一个人情投意合,两情缱绻,可惜天不从人愿,他也被人当作妖孽烧死。我那个族人为了救他,甘韪天道,用妖力使他复活,自己却被雷击只留下一个元神。我偷血婴,即是为了助他重生。”
简单地交待完,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我又见到了小白,还是那样温文宠溺的笑,伸出手来说:“还睡啊,快成小猪了,快起来,我带你去吃东西。”
我站起来,他却转身走了,徒留一个背影。我千呼万唤,他始终没转过来,渐行渐远。
是梦啊!我叹道,比起“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我终究还算是好的。
没有眼泪,心里只是酸痛。
再睁开眼,天已大亮,冬梅过来拉起帐子,突然惊呼一声,原本就圆圆的眼睛瞪得像是铜铃。
我心下不解,看向她,却见她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一路叫着,声音又尖又高,直入云霄。
尖叫声很快引来了德王,他一踏进来也呆住了,看着我只是说不出话。
我下了床,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之人红颜白发,散开的三千烦恼丝在一夜之间如雪似地白。
朝如青丝暮成雪!
几根发丝拂过脸,我抚抚,心里道:小白小白,你曾说我见惯沧桑景,不知人间有白头。如今我满头白发,一颗心苍老无比,你却是再也看不到了。
十一
自那日跳过祈福舞之后,身体更是虚弱,精神却见旺盛,每晚从子时到寅时只能睡上两个更次,正是回光返照之像。
冬梅也不敢多睡,向德王又讨来两个小丫环,三人轮流,总有一个清醒着守在我的床边,以备不时之需。
自知必死,我反倒放开了,过往的恩恩怨怨变得云淡风清,不萦于怀,对德王的怨恨之心也淡薄了许多。他偶尔来小坐一会儿,不再冷颜相对,颇能聊上几句。
惟有小青,被至亲至爱人背叛的痛苦始终不能忘怀,从心底里不愿再见他。
这一日,我睡得极不安稳,天刚蒙蒙亮便醒了。一个小丫环正坐在床边打盹,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寻来笔墨,先将她鼻尖涂黑,又在两颊各画上三撇胡须,这才偷笑着躺回床上。
外面渐渐有了人声,仆役往来的脚步声,谈笑声交织成一片。那小丫环也醒了,掀起帐子,看我在笑,也陪笑说:“公子今天气色很好啊。”她一笑,两颊上的胡须便向上高高翘起,活脱脱是一只猫。
我点头答道:“是啊是啊,我气色很好。”
她奇怪地看我一眼说:“公子怎知自己气色很好。”
看见你,不好也好了。我笑得肚子疼,说不出话来。
冬梅端着一盆热水进来,说:“你们两个在笑什……”一句话没说完,便见到了小丫环的脸,手中的面盆咣啷一声掉在地上,我不住向她使眼色。冬梅会意,蹲下去:“看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小四,你去厨房在端一盆水来。”
待小四出去后,我躺在床上不住打滚,冬梅捂着肚子坐倒在椅子上说:“嗳,公子你……”
不一会,小四冲了回来,跺了两下脚,又急又气地说:“公子,你……你不是好人,变着法作弄我。”
我见她真的急了,忙安抚她:“别生气,我跟你开个玩笑,是不是外面的人笑话你了?”
她点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刚一出去,每个人都看着我笑,我就觉得奇怪,一到厨房,张大娘给我一面镜子,我一看……亏我还在府里走了一大圈。”她咬咬唇,说不下去了。
我说:“你想不想报仇?”
她疑惑地问:“怎么报仇?行宫里这么多人都看见了,难道要把每个人都抓来打一顿?”
我神秘一笑。
吃过早膳,我让小四将行宫中所有人集中到院里来,连侍卫也听说“梨香院”的客人有事宣布,不当值的也都来凑热闹,院子里黑压压地挤了五六十号人。
我从房中走出,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接着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神仙”,五六十号人突然齐齐跪倒在地,不住叩头。
我手一挥,大模大样地说:“嗯,都起来吧!”待他们站起,我在冬梅搬来的椅子上坐了,弹弹衣袖说:“昨天我夜观天象,这珞珈山有一只老鼠即将修练成精,出来为害人间。我倒有个避祸的法子,因为当时已经夜深,来不及通知大家,便先教了小四。老鼠最怕的是猫,于是我用天山天池之不研墨,加上一点法力,在她脸上画了个猫的脸谱,这样一来,即使那鼠精见到了她,也是不敢上前的。我居住在这行宫之中,与你们也算有缘,若有想趋利避害的,我便照样在他脸上画上几笔,收钱二十文。”
冬梅三人在房中笑得要去撞墙,忍着拿了个箩筐出来,凡是来画脸之人,便将钱投进箩筐里。
江边一役,有不少侍卫是亲眼所见,回来后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对我是神仙一事深信不疑,因此我这一段鬼话,虽然漏洞百出,他们听了却是如奉纶音。前来求教的人络绎不绝,我便在门口摆起了摊子,一张桌子,旁边撑起一个布幌,上书“趋吉避凶”四个大字,坐在桌后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画上那么几笔。
当值的侍卫听说有仙人在此普渡众生,也都找素来亲厚之人替了班,抽空前来。
闹了半上午,我渐渐支撑不住,便将摊子交给冬梅他们,自己躲到屋子歇息去了,但觉胸口烦闷,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擦黑,正在如唤冬梅他们,床帐被拢起,黑暗中,有人将茶水送到嘴边,我喝了口,借着微光抬头看,却是德王。
他点亮了烛火,向来肃杀的脸也略带戏谑,说:“你可醒了,我一日不在,你便将这行宫闹得天翻地覆。我巡视回来,一下马车,你可知道我看到了什么,行宫正门两旁一溜十几个侍卫,个个画成了花猫脸,手持兵刃当街一站,还洋洋得意地说这是仙人为他们画上去的,有了这个,百病不侵。真不知让人是气还是笑。”
我吐吐舌头,不过是一时玩笑,谁知道他们竟如此当真。
冬梅和小四嘻嘻哈哈地进来,将布幌倚墙放了,看见德王又是想笑又是不敢。
我让他们将箩筐放到床上,抓起一把铜钱,又从指缝中漏下去,叮叮咚咚地极是悦耳。我说:“你们数过没有,今儿一共收了多少钱?”
小四抢着说:“我和冬梅姐数过了,十五贯还有余。”
这么多!冬梅在行宫里算是地位较高的大丫环了,一个月的工钱也不过一贯,小四则只有五百钱。
我说:“明日我们便将摊子摆到街上去,几日下来,我们就可以……”德王本来在一旁喝茶,听到我这句话,突然插口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向他喊。
他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听冬梅讲,你今天上午跑前跑后,兴奋不已,结果午饭时间未到便撑不住,此刻方醒,若是到了外面,太阳猛烈,你能撑到几时?”
我转转眼珠,盘算着若他能让我出去就更好,若不让,我便偷溜,他又能奈我何,打定主意,对他说:“你还记得刘家庄里我向你下毒的事么?”
“记得,如何?”
“难道你不打算报复我?有仇不报非君子,你也不愿意做个小人,对吧?这样好了,你明天一早便放我出去,让我流浪街头。”
“顺便让你也把我两个婢女带走,然后等天黑再把你抓回来?”
我摇头:“不用天黑,正午就好,我还得睡午觉。”
他一笑,向冬梅说:”传令下去,从明日起守紧了大门,不准让凌公子出去,若凌公子踏出大门半步,就让他们提头来见。”
啊,好狡猾,他才是狐狸!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起来踱了两步,说:“你很想出去?”
“嗯,”我用力点头,“我想去,我没钱,我要去摆摊子赚钱。”
“摆摊有什么好?闹市之中车马杂乱,尘土飞扬。若真想出去,难道你不想去庙会、登高赏月、看龙舟?”
“你当我是傻的啊,”我嘟嘴,“八月十五快到了,赏月还说得过去,可龙舟却要端午节才有的。”
他晒然一笑说:“只要我一声令下,别说龙舟,便是元宵节也随你过。”
那倒是,德王权倾天下,号令一出,即使说他要明天过新年,又有哪个敢说个不字。不过这狐狸怎会这么好心?
我摆出莫测高深的脸然:“你漫天要价,我就地还钱,有什么条件,不妨说来听听。”
他又坐下喝口茶说:“听下人说,你一直吃得不多,如果你按时吃饭,并且每顿二碗以上,三天后,我就带你去庙会。你一直听话,半个月后,我会带你去赏月。”
“那龙舟呢?元宵节呢?那要多久?”我情不自禁地爬到他身边追问,“喂,你怎么不说话?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是不是脏了?喂-”我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却被他一把抓住,握在手心轻轻揉捏。
被他奇怪的动作弄得一时忘了说话,他也沉默一会,才说:“若你能在半年之内都乖乖的,半年后,我就让你吃到元宵,还可以猜灯谜。”
“好!”我一口答应下来,想想才发觉不对,摔开他的手说:“你骗人!就算我不好好吃饭,半年以后,一样是元宵节,我照样可以吃元宵猜灯谜。”
他放声大笑,正在这时,冬梅进来了,附在他耳边小声说:“王爷,听雨轩的七公子说,您已经半个多月没到他那儿去了,正闹得厉害呢!说您再不过去,他就不吃饭。”
德王若无其事地说:“不吃饭?你去找大总管,让他把听雨轩清出来,人呢,就给我打发了,轩里的东西随便他带走,以后别让我在汉口城遇见他。”
冬梅唯唯喏喏地答应着,快步走出去了。
我尚和他在这里讨价还价,听得门外一阵喧哗,我趿上鞋就向外跑,被他一把抓住,眉头皱得厉害,问:“你不睡觉,想去哪?”
我挣了几下挣不脱,只好停下来:“快放开我,外边可能有人在吵架,我要去看热闹。”
他牵了我的手走出屋外,月光之下,只见一个白衣人影快步跑着,后面跟着一群卫兵,待人影走近,才发现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披头散发,赤着脚,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便张牙舞爪地冲上来,口里喊道:“你这个狐狸精,我划花你的脸,看你还怎么勾引人!”
我行走江湖之时,也曾遇到过以命相博的对手,却从来没见过像他一样状若疯狂,双眼赤红目露凶光,一口白牙在月光下森森发亮,不由得心中害怕,躲到了德王身后。
那少年还未接近,就被德王一脚踢得飞了出去,跌在台阶之下,被一群卫兵按住了手脚,嘴里犹在乱喊:“狐狸精,狐狸精。”
德王拂拂衣袖说:“我交待过,若非我允许,不得让任何人进这个院子,你们真是越来越有长进了,连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都可以轻易地闯进来!”主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一干卫兵大气也不敢喘,跑倒一大片,那少年也被人将头按进了尘土之中,嘴里寒进了泥土,呼呼嗬嗬地说不出话来。
德王又说了几句,那些士兵几乎是爬着出去的。待院子里只剩我二人,我拉拉他衣角,小声问:“他怎么知道我是狐狸精?你是不是告诉别人了?”
他一笑,又将我送回屋内。我躺在床上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他一边喝茶,一边哼哼哈哈地应着,不时大笑。
我问他那些中了**香的人现在在哪里,被他岔开了话题,我心下恼怒,转过头不理他,不一会便睡着了。
突然从梦中惊醒,发觉汗水已经湿透了贴身的衣物。德王依然坐在床边,见我惊醒,握住我的手,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眼眶发酸,闷闷地说:“我梦到了小白,还有很多很多的血。”
他一僵,放开我的手又紧紧抓住,替我换了套衣服。临睡着我想起一事,问他:“你真的不怪我破坏了你的计划?就是刘家庄那次。”
他轻叹一声摇摇头,我说:“要是你怪我多好,明天我就可以去摆摊子了。”
灯芯发出剥的一声爆开又熄灭,房间里一片黑暗。
第二日刚醒,冬梅就跑进来说:“公子,您起来了,快出去看看,门口来了好多人。”
“有热闹?”我跳起来,“有没有人吵架?”
她抿嘴一笑说:“热闹倒是没有,那些人是来看您的。”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失望之余,我又躺回床上。
冬梅把我拉起来,一边帮我穿衣一边说:“昨天早上您才说这山上有老鼠精,昨天晚上就有人看见了,据说那怪物两只眼睛绿油油地闪着光,咬死了四五个人呢!这下大家都说您是活神仙,能掐会算,这不,都来找您。”
我心下疑惑,老鼠精云云不过是信口胡说,上次与小白来这行宫,并没这山上有任何的妖气。再说,老鼠这种东西没听说过有能修道的。
走到门口,吓了一跳,行宫前广场、道路上挤满面了,就连树上也坐满了,一看我出来,都指着我说:“就是他,就是他。”耳语之声越滚越大,最后简直是数千人一起在高声呐喊。
我忙退回去,德王也赶来了,我问他:“你真的相信有老鼠精?”他摇摇头,说:“我已经看过死者的伤痕了,根本就是高手留下的爪印,哪里是老鼠精作怪。”
我指着门外说:“那这些人怎么办?他们只会相信这确实是老鼠精所为。”
他叫来侍卫统领,命他只要不伤人命,尽可以用武力驱散百姓。
我阻止他说:“你这样,汉口城内会人心惶惶,我有办法。”一进带领冬梅找来十几砚台,交给士兵。告诉他们这也都是有法力的,只要涂上即可,却不必要我亲自动手。
三日后,德王果真带我去了庙会,车马遴遴,走了一会,德王掀开帘子说:“来看看你的杰作。”
我向外看去,只见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似乎整个汉口倾城而出,连一根针也插不进去。各色各样的人挤在大街之上,老人、小孩、壮汉、妇女,每个人都是鼻子上顶着一团黑,两边脸上各有三根胡须,便如上万只猫。
身后咚的一声,是冬梅笑得跌在了马车之上。
十二.
身后咚的一声,是冬梅笑得跌在了马车之上。
冬梅一下马车,便狂笑不止,只得又回到马车之上,将帘子紧紧拉上。酝酿一会儿,听她说:“我现在已经习惯他们的脸了,我要下来了。”结果一沾地,又笑到脚软。如此反复三四次,我干脆将她撇下,拉着小四去逛了。
逛了一天,收获战利品无数,装着蛐蛐、竹子编的小笼子,几条金鱼,还有两个憨态可掬、仰头大笑的泥娃娃。
回到行宫,我提起笔,在一个娃娃的背后写了“小白”两字,在另一个背上写上“我”,将两个娃娃面对面放在书桌上,让他们相对而笑。
躺在床上,一时无法入睡,正拿一根草棍捅着笼子里的蛐蛐,只听得帐子外小丫环惊叫一声,然后便没了声息,我一惊,拉开帐子,只见那小丫环正躺在地上,旁边立着一条人影。听见我的声音,他回过头来说:“不用担心,我只是点了她的穴道,免得惊动了旁人。”
我下床燃起了烛火,看着他:“小青,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我不想见你,你还是走吧。”
他接过烛火:“你还在为我骗你的事生气?”顿一顿又说:“地下凉,到床上去。”
我依言到床上坐了,摇头说:“不,我不怪你为了报仇和德王联手,毕竟我也帮不上你。可是当日你为何要假做追欧阳冶而将我引回汉口城,若不是如此,小白他……”
他挑挑灯芯,凝视着烛火说:“如果当日你没有回来汉口城,而是与杨震远去了洞庭,接下来你会做什么?”
“原来我打算将血婴送到洞庭交与小花,之后便与小白道别,回到山上。”我沉默一会又继道,“可是那日我二人在汉口城外被九王追杀,小白担忧我的身体,在看见他眼睛的时候,我忽然不想回山上去了,我想和他在一起。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他幽幽地说:“你想得最多的人终究还是他。”
我不语。
他又说:“当初你从九王手下救我一命,一个月后说要收我为徒,当时我就下定决心要你一生一世不离开我身边。你问我为什么引你回汉口城,因为我若不如此,洞庭便是你我永别之地。我曾与德王谈妥,他助我报仇,我随时向他报告你的行踪,想着他纵然能得到你也不要紧,终有一日,我的力量会强过他,再把你抢回来。只是我没料到九王竟探知了你我的落脚之地,这才有江边一战,杨震远葬身江底,你失去一身妖力,却是我始料不及的了。”
我怒气勃发:“你当我是什么?由着你送出去再抢回来?”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昏黄的烛火不断跳动,映得小青的脸也忽明忽暗。
待心情平复后,我问:“有德王相助,则报仇指日可待,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他站起来,一时显得逸兴豪飞,说:“除掉九王报了苏家的仇后,自是扶持德王登基,我助他一统天下,他助我一统江湖,他在朝,我在野。我要将以前看不起我的人统统踩在脚下,让他们后悔莫及。我要江湖中人一听到我‘苏荐青’三个字就肃然起敬。”
我摇头道:“你当德王是好相与的么?以前他有用你之处,你说什么,他自然不会反对。可是现在我在他手里,狡兔子,走狗烹,你还要他助你,无异是与虎谋皮。”
小青冷笑道:“难道我便想不到这些么?可是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若想把我一脚踢开,却没那么容易。”
我抓住他衣摆仰起头来看着他说:“小青,你要报仇是人情之常,只是你又何必汲汲于一统江湖,你不是争名夺利的人,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不好么?统一了江湖你便会快乐?有人看不起你,不理他们便是。”
“哦?”他低下头看着我,“那你说该如何?报仇之后,安安份份,守着几亩田地,生几个孩子,无声无息地过完此生?”
见我点头又摇头,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咬牙切齿地说:“你懂什么!你每一天每一天只会傻傻地笑,吃吃喝喝。你有没有经历过被人灭门,那些亲人一个一个倒在你面前,老人、妇女、甚至不会走路的婴儿他们都没放过,断手断脚到处都是,鲜红的血、白生生的脑浆流了一地,你没经历过!而我却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因为动一动就会被他们发现。你说我还能相信什么?相信正义,相信恶有恶报?不,我只相信权势,有了权势,别人就只有臣伏于我的脚下,我的亲人再也不会死。”
我只能哭,眼泪顺着面颊不断流下来,滴落在他的手上。
“你觉得我丧心病狂?你觉得我不择手段?告诉你,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权势是真的,宫廷里勾心斗角、结党倾轧,江湖上刀光剑影、你死我活,说穿了,还不就是为了这两个字。”
我被这一顿疾风骤雨似的咆哮震得愣住,急于找一些东西来反驳,小白的倾心维护不是假的,小青曾对我的依恋也直真切切,他不能否定这些。
他换一讥诮的笑:“所以说你什么都不懂!你总是有这样的本事,谁在你面前都会忍不住宠你、疼你,小心翼翼把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生怕吓着了你,可那都不是真的,你眼中的尘世根本就是一个假象,都是我们护在你周围为你堆砌起来的,你以为杨震远就是好人?他没错杀过人?”
小青在地下走来走去,神情极是激动,烛火被衣袖带起的风扑灭了,屋内又是一片黑暗。
黑暗中,他窜到床前,将我找在肩头便向外走。我大呼小叫,却被他点了哑穴。
小青刚出房门便停住了,一个平平板板、毫无起伏的声音说:“放下!”
我趴在小青背上,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小青说:“让开,不然便杀了你!他还真宝贝你,不知从哪找来这么个怪物保护你。”
我一愣之后,方才省悟到他最后两句是对我说的。
对面之人不为所动,仍是平平板板的语气,将“放下”两字重复了一遍。
小青冷笑,后退一步说:“凭你也想阻碍我,还不出来!”
三条人影分别从三个方向纵起,落在小青身边护住了他,小青说:“这个人交给你们,别让他挡了我的路。”
三个人齐声答道:“是”,便有一个掏出了兵刃,另两个仍护在小青两侧。那两个人靠得近了,一股酒香扑面而来,我蓦地想起一事,不住在心里大叫“狐醉果!”这两个人身上发出的香气,正是服用狐醉果之后才会有的。
小青看也不看打斗中的两人,迈步向外。一声朗笑传了过来,只听得德王的声音说:“苏少侠黑夜光临我这行宫,不知有何见教?”
什么见教?这个时候还掉文,没看到我正被他扛在肩上吗?
小青冷哼一声:“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今天来是要带素心走的。”
德王说:“你可还记得我们的协议?莫非你反悔了不成?”
“不错,我是反悔了,协议里也说过你会对他小心呵护。可是你看看他,以前活蹦乱跳,没一刻安静,一天吃五顿还总是喊饿。现在呢,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像是纸扎的一样,风吹一吹就倒了,这就是你答应的绝不让他有一点难过?”
德王沉吟一会,才说:“他妖力全失,是谁也不乐于见到的。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有机会把他留下。若他还有妖力,你我可能够留得住他?”
小青解了我的穴道,将我放下来,又帮我推宫活血,说:“他那么笨,随便找个借口他骗骗他,他就信了。”又看着德王说:“今夜无论如何我是要带他走的,你若不服,大家便手底见真章,你纵有影煞在旁,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德王手一挥,顿时墙头、屋顶出现了无数的黑衣人,个个手持长弓蓄势待发,雪亮的箭头对准了小青。
德王说:“你若一意孤行,那我也只有下令了,你纵然身有武功,也难以抵挡万箭齐发,要他还是要命,你选一样吧。”
我拉拉小青的衣角,低声说:“拿我做挡箭牌!”
小青狠狠瞪我一眼,这才说:“好,原来你早有准备,今夜的帐我记下了,但我可没说就此放弃。你若不想失去他,最好十二个时辰守着他。”
德王淡淡说道:“不劳费心!”
眼见小青要走,我突然想起一事,忙大喊“等一等!”又从侍卫手中提过一盏灯笼,走到小青身旁,将灯火放在三个黑衣人面前,不出所料,在灯光之下,那三人眼里射出碧油油的绿光,将灯移开,绿光便也消失。
灯笼自手中跌落,翻滚间引燃了外面的桑皮纸。我缓缓坐到地上,看着燃烧起来的灯笼说:“你走吧,以后也别再来,带我走什么的也不用再提。我一个将死之人,不值得如此。你把心力与时间花在统一江湖之上,别浪费了。”
灯笼终于燃尽,闪了两闪熄灭了,黑暗中只听得到小青沉重的呼吸声,当灯再亮起的时候,德王站在我面前,小青已经不见了。
回到屋里,德王问我:“刚才那三个人眼睛发出绿光,看来传说中的老鼠精便是指他们了。”
我点头称是,他步步进逼:“即使如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何你会如此沮丧?”
瞒也无益,况且此事因我而起,我解释说:“灯光下眼呈碧绿,身上带有酒香,正是服用狐醉果成瘾的症状。”
向他细细描述了狐醉果的功用,又说:“小青所有的狐醉果都是从我这里拿去的,当时他只说要,我便给了,也没问他作什么用,没想到他……狐醉果成瘾之后,永不能戒,每多服用一次,便是向鬼门关近一步,但谁又能忍得住瘾发时犹如百蚁穿心!明知道是饮鸩止渴,也只得吃下去了。”
德王说:“原来如此,最近江湖传闻,许多名门正派、武林世家纷纷归顺于一个年青人,想来就是小青了。他必定是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些人上了瘾,有狐醉果在手,不怕他们不听话。”
我叹道:“小青说他可以一统江湖,我还以为是痴心妄想,现在看来,他的势力已经不容小觑,只是这样一来,又不知有多少人因我而死了!”
德王抚抚我的头说:“傻瓜,总爱往自己身上揽。小青的所做所为,无论如何也算不到你身上去的,这个给你!”
我抬头,只见一块半月形的玉躺在他掌心,灯光之下色呈淡黄,一团氤氲的雾气缭绕周围,玉的正中,七个小孔连成半月形的弧线,正上方还有一较大的孔。
“这是什么?”
他不说话,找来一条丝绦从较大的孔穿过去,系了个结,套在我脖子上。
我抚着胸前的玉,只觉得一阵暖意从胸口散开来,精神为之一振。
他从身后将两条臂膀搭在我肩头,托起了那块玉,两只拇指起起落落,在七个也上飞快地抹过,那玉在他手下竟然发出一阵奇怪的金石之声,粗嘎刺耳。门开处,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正是先前拦阻小青的那人,在我面前停下,双目无光,神色木然。德王又动动手指,说:“退后三步。”那人影果真退后了三步,不多不少。
“失魂引,这就是失魂引!”我恍然大悟。
“不错,这是几年前在宫中的藏宝阁发现的,为了找出它的用法,可真费了我不少时间。”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我,“我将种种用法都写在上面,你悉心记忆之后便将它毁掉。”
“为什么给我?”我翻开书,只见墨迹犹新,显然是写成不久。
“你现妖力全失,一点自保能力也无,将失魂引给了你,你便可以用它来操纵中了**香的高手。万一我不在,你身边也有几个可用之人。”
“我不要!”我将玉除下递还给他。
他不接,说:“你放心,当日在刘家庄,虽然捉到不少人,但我一一查实之后,但凡品行良好的便解了**香,归入影煞。其余的都是些大奸大恶之辈,个个死有余辜。你操纵他们,不必心怀歉疚。”
在他的劝说上,我又将玉戴回脖子上,翻开书,对照着试验了几次,果真是让他们走便走、坐便坐,一丝不差,不由得心中大乐。
德王在一旁说:“你尽快记熟几个,如召唤他们前来、或是攻击敌人,比起外面那些侍卫要有用得多。”
又拿起桌上两个娃娃观赏,看到背后的字迹,脸色一僵,问我:“你为什么叫他小白?”
我想了一会答道:“不为什么,顺口又好记而已。”
他低声说:“你可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
我睁大眼睛,奇怪地说:“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他苦笑说:“我之于你,是个连名字都不必知道的路人么?”
我耸耸肩,不知他为何如此介意。对我来说,德王就是他的名字。和别人谈起,我也是如此叫。当面的话,就更不必了,反正他也知道我在和他说话。
将娃娃放回桌上,他的脸上有一丝少见的尴尬之色,凑近我身边说:“我名德,字琦睿,记住了?”
琦睿!我扁嘴,又难记又难听,我说:“我叫你小黑好不好?”
行宫内共有中**香者一十五人,第二日,我便将他们全都召唤过来,训练了一天。
过了晌午,听冬梅说德王一直在书房,便兴冲冲地跑去,一路拉着他回到梨香院,让十五个人一字排开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我要给你看我的训练成果。”
他稍显惊讶:“只一天,你便全部记住了?”
我向他笑:“不仅是记住了,我还发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
看了看这些人,从中挑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让他上前一步,拿出失魂引,按宫引徵,失魂引发出一个个的音节,高低有致,隐隐成调。
只见那壮汉先是举起左臂,向右转了三圈,又举起右臂,向左转了三圈,然后双手放于腰上,上身前倾,扭扭屁股。
德王一口茶喷了出来,看着我说:“这就是你一天的训练成果?”
“不止,”我得意地说,“我发现,只要按照一定的顺序将指令连起来,他们就可以完成很复杂的动作,当然了,中间还要加些变化。你看!”
我又重新按过,这次那壮汉伸手伸脚跳起舞来,嘴里唱着轻松绵软的吴侬小曲:“好看了勿得了个小姑娘,侬勿要太漂亮啊,慢叫万一嫁勿出去多少犯勿着啦”,末了,深深弯腰,再扭扭屁股。
待他跳完之后,我得意地看着他问德王:“怎么样?不错吧,我试验了半天才发现他的。”
德王举手覆额说:“我给你失魂引是为了能多几个人保护你,没想到你……”
十三.
我无所谓地说:“没关系啦,我日日窝在行宫中,不会有危险的。我还可以让他们把腿搭在墙上学小狗撒尿,你要不要看?”
德王也撑不住笑了,摇摇头说:“希奇古怪的!”正在这时,一个护卫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爷,九王他……九王他带着人马到了行宫,说让王爷您把凌公子交出去。”
我正在指挥十几个的排成一排,忽然听到九王的名字,手一松,失魂引在青砖铺就的地面滚了两滚,发出铮铮的轻响。
德王慢条斯理地说:“请九王入偏厅奉茶,我稍后就来。”
我跳到他身边问:“九王是不是为了血婴?”
“不是,是为了你。”
“为我?难道他还想赶尽杀绝不成?小白已经死了,他还想怎么样?你去哪里?”
德王转过身来说:“我去更衣。”
我拉住他衣角,说:“带我去,我要去见他。”德王深深看我一眼。
进了大厅,九王正坐在椅子上,一如初见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衫子,脚登缎面高底靴,面如秋月。四大总管立于身后。
见我进来,他先是一愣,连茶水溅上了衣衫了浑然不觉。站起来向我走了两步说:“江边一见不过惊艳而已,今日近观,才感叹世间竟有如此人物红颜白发更是别有一番韵味。有没有兴趣跟了本王?荣华富贵那是不用提了,便是天上的月亮,本王也可为你摘下来。”
我笑咪咪地说:“九王来就是想说这些?甜言蜜语最动人心,可是我也知道九王风流传遍天下,后宫中各色美人争奇斗艳,素心便是去了,也不过沧海一粟而已,倒教九王费心了。”
他也笑道:“那些不过是些庸脂俗粉,萤虫之光如何能与日月争辉。只要你点头,便是将他们全打发了也值得的,血婴之事我也不追究了,如何?”
我上前两步说:“承蒙九王看得起,你衣衫溅了水,我来帮你擦擦。”伸手入怀掏出一把雪亮的剪刀,用尽全身力气刺向他喉咙。
所有的事只发生在一弹指间,我先是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如腾云驾雾般地飞了出去,接着是德王一声低叱,飞身而起。待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德王拥在怀中,四大总管纷纷上前护在九王身侧,欧阳冶的刀高高插在房梁之上,尾端尚不住颤动。
我推拒着德王的胸口,大喊:“放开我,他杀了小白,小白死了,我要杀了他给小白报仇!”想起小白,眼泪便如决了堤似的奔涌而出。
德王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将手臂越收越紧。厅中众人一时都被这变故惊呆了,静得呼吸可闻。九王面露惊惶之色,手指间汩汩流出血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有声音有厅外传来:“谁说我死了?”众人闪目观瞧,一条人影从厅外缓步走进,烛火为之一暗,再亮起来时,厅中已多了一人,青色长衫,背负双手,嘴角含笑地看着我,不是小白又是哪个?
挣脱了德王,我扑上前,颤动地伸出手抚上他的脸。是温热的,新生的胡碴有些刺人,这些实实在触感都在告诉我是真的,小白没死,他回来了。
我甩手一个耳光将他的脸打得偏向一边,坐倒在地,号啕大哭:“你说要一直一直陪着我,是你自己说过的,结果你先去死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你骗人!你骗我!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小白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几次想扶我起来,都被我手拍脚踢地打退了。
大悲大喜又哭上一场,头里便觉得昏昏的。只听得德王敷衍几句把九王请了出去。九王临走前,捂着脖子狠狠地说:“你今日春风得意,有人护着你。等到你失意那一天,看我怎么折腾你。”
我向他吐了口口水,又接着哭。
有人将我抱起,一路穿过回廊、花园,回到我屋里。冬梅早迎上来,投了条冷毛巾为我敷到脸上。
我哭得不住打嗝,小白起身要去倒水,我只是抓住了他衣服不肯放,最后还是冬梅倒了杯水过来,喂我喝下了。
小白斜着身子搂住我坐了,德王坐在地下的椅子上,与小白遥遥相望。德王理理袖子说:“那日在长江边,我们亲眼见你腹部中刀,江流又湍急,不知你……”
“不知我如何逃出生天?”小白淡淡地说。
我也抬起头看着他,想知道在那么严重的伤势下他如何死里逃生。
小白帮我掖掖被子,却不回答,只是看着德王说:“王爷请回,素心身体不好,不惯熬夜,有什么事明日请早。”
德王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小白也站起来,挡在床前。德王右手三根手指快速地屈起又伸直,凌空虚点。小白侧过身,右臂斜引,五指犹如抚琴鼓瑟,如挑如捻,似弹似拨,屋里顿时气流大乱,桌上的书页也淅沥哗啦地翻动着。正巧一只飞蛾被气流带得身不由已飞进两人中间,啪的一声轻响,掉在地上,只剩两只翅膀徐徐飘落。
德王冷哼一声,转身出去了。
因为晋江一章只能发3万字,所以分四章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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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妖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