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际刚泛青,陆奺辞悠悠睁开了眼。
她伸出手,摸上透白的额头,忍不住啧啧几声,实在是脑袋昏疼得紧。昨夜好似有几拨人在她床边私说些什么,朦朦胧胧地她听不大清,只隐约记得什么“进宫、陆府”等字样,再一仔细去想,似陷入混沌之中,什么也记不起来。
“嘶”——陆奺辞蹙眉发出轻声,引得屏风后的哑娘遂然起身,探出上半张脸,稀疏的眉毛惊喜地上挑,冲她咧嘴笑开来。
不过一盏茶,哑娘梳洗完毕,来到床边,摸了摸陆奺辞的额前、脸颊,绷着的嘴角彻底放松下来,笑意爬上眉梢。
陆姑娘的高热退去了,熬过了最难的关卡,这几日仔细温养着,把身子养回来。
陆奺辞清了下嗓音,哑着嗓子道赧然道:“哑娘,我有些饿了......”
哑娘立即点头如蒜,就要转身往外走,想起什么,脚步一顿,提了壶茶水放置床头小案上,才退了出去。
陆奺辞倒了杯温茶,向后一仰,半坐着靠在枕上,一口一口地轻抿着茶水,这才真切地感受到,她真的出了王府,回到了教坊。
以往避之不及的教坊,如今倒成了一方庇护地儿,给了她安心。世事果真难料,谁又能知,前世那大雪之日,葬送的不止她的性命,还有郢王......
还有崔珣的话,究竟是什么意?她本想问个清楚,奈何长河离去得太快,没给她询问的机会。这一世,她本不打算与崔珣扯上关联,但现在看来,崔珣大致和她一样,回到了元和五年......她要找个时机找崔珣问个清楚......
浓密的睫毛下垂,清黄的茶汤倒映着一双清透漆黑的眸子,陆奺辞轻轻吹散,茶汤微漾,她一仰而尽。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半掩着的房门被推开,玉清音焦急地走了进来,后边跟着玉琴和提着食盒的哑娘,还有一个身穿半旧碧色裙衫、身姿颇为飒爽的女子。
玉清音快步走到跟前,素手率先摸上了陆奺辞的额头,陆奺辞也不阻止,轻笑道:“玉娘子,我没事了。”
玉清音收了手,轻拍了下胸脯,眼神似怪似嗔飘了过来:“你昨日那模样,瞧着半条命都去了,着实揪心。谢天谢地,你总算无碍。”
“只是看着严重,不过是淋了雨,受寒受冻的,一时体力不济晕了过去。” 陆奺辞尽力说得轻松些,接过哑娘递来的瘦肉粥,三下并两口吃完了。
玉清音看着她食欲尚且不错,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指着下身后那低头的碧色女子,“岁忧,往后你便跟着陆姑娘吧。”
陆奺辞惊鄂:“跟着我?这不合规矩吧?我不用......”
话还未完,名唤岁忧的女子“扑通”一声跪下,恭敬地大声道:“奴婢岁忧,见过主子。”
陆奺辞一时语塞,眼带询问看向玉清音。
玉清音拢了下衣袖,轻声道:“起来吧。” 岁忧应了声是,利落起身站好,一副乖顺模样,只是她的眉宇过于英气,怎么看着都违和。
“昨日我去明月楼,本想着求方姑姑看下是否有其他的法子救你出来,没成想姑姑正忙着挑选新来的小丫头,这姑娘倒颇为有趣,琴棋书画是一个不会,说会些武艺,想着卖进教坊做些杂洒的体力活,求混口饭吃。”
"你是没瞧见,当时方姑姑愣住的模样当真好笑,教坊需要的是会武功的姑娘么!方姑姑本想叫人牙子领回去,不过我转念一想,若我们身边有个会武的,便不会落入在王府那般境地......"
武艺?卖身?
陆奺辞忽地想起芦苇荡里,江沉影保证派个人会武功的女子混进教坊里来,莫非就是她?
陆奺辞不动声色地瞟她一眼,谁料岁忧遂然抬首,冲她挑眉咧嘴憨然一笑。
看来没错,确实是江沉影派来的人。
陆奺辞收回目光,颔首赞同:“玉娘子说得没错,那她便跟着我吧。只是......” 她疑惑地看着玉清音,“你身边不留一个会武的吗?”
“玉娘子今后恐怕——”玉琴在一旁快嘴道。
“玉琴!” 玉清音厉声打断她,触及陆奺辞愈发疑惑的神色,她捂了下嘴,温声解释道:“这次就给陆姑娘罢,下次遇到合适的我再留着......”
纵使瞧出些许不对劲,陆奺辞没继续接着问,玉清音有自己的打算,她也没必要刨根问底。
天色愈发明亮起来,玉清音瞧着陆奺辞憔悴的面庞,上前替她拢了下被角,扯出一抹笑:“陆姑娘,你且先好生休息,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陆奺辞点点头,她方才吃了点,现下眼皮子打架,困乏袭了上来。她撑着驱散开睡意,送走玉清音后,有些涣散的目光落在一侧的岁忧身上。
“你是......” 陆奺辞半阖着眼,笃定道:“你是江沉影派来的?”
岁忧抱拳道:“回姑娘,属下奉......” 她一顿,懊恼地皱了下眉,心里唉叹一声,才道:“奴婢奉少主之令,保护您的安危!除此之外,若您有任何吩咐,尽管差使奴婢!”
半晌,屋内没声音,岁忧悄悄望了一眼,见陆姑娘白着脸,眉心紧蹙着,似在忧心着什么。
她紧忙补了一句:“姑娘放心!少主说了,您的命令等同于少主的命令,奴婢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那声音亮如声如洪钟,吓得陆奺辞一震,她只是在思索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一时走了神罢了。
她尴尬地一笑:“我相信你。”
岁忧神情一喜,看着床榻上的姑娘生得貌美,只是身形过于纤细柔弱,病着的脸颊清瘦,白得吓人,她握紧拳头,她定要好好保护这位姑娘!
陆奺辞侧头看向窗外:“岁忧,明日可是四月初一?”
岁忧正有些不适地撩起长裙裙摆,暗道姑娘家的衣裳真是束手束脚,她真想换回劲装啊!陡然听到陆奺辞的问话,先是“啊”了一声,才有些迷茫地道:“是啊......”
天光清亮,照进屋内,空气里的浮沉看得一清二楚,陆奺辞缓缓道:“麻烦转告江沉影,明日戍时来见我。” 她转过头,盯着岁忧清澈的双眼,加重语气道:“让他务必在明日戍时来找我!”
岁忧眸底渐渐浮上了然,突然想起来之前,二少主陈最对她的叮咛嘱咐,“岁忧啊,这个陆姑娘呢,对三少主而言极为特殊,你可不要莽撞冲撞了!”
现在她知道了!陆姑娘是三少主的心上人,他们这是要私会!陆奺辞见岁忧的双眼蓦地亮得吓人,兴冲冲地说了句“奴婢这就去办”后,就一溜烟地跑了。
陆奺辞摇摇头,暗道这人属实有些跳脱了些,也不知江沉影从哪找的人来。思忖间,她抬手放下幔帘,将日光隔绝在外,床里边有些暗沉,陆奺辞脑袋愈发沉重起来,放任意识渐渐消散,眼皮缓缓合上。
她得抓紧养好些身子,明日是苏姨丧命之日,她要救下苏姨!
玉清音带着玉琴和哑娘走在廊道上,清风拂来,吹起她如墨发丝,有几绺撩过白瓷颊畔,衬出雪肤明眸,清清冷冷,仿若天上的仙子。
玉琴似犯错般,咬着唇小声问:“玉娘子,方才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玉清音淡淡的声音飘来:“陆姑娘还病着,何苦告诉她,平白替我担忧。明日若成了,她知道了定然欢喜;若不成,我受些责罚便是......也不能什么事情都让她担着吧......”
她的嗓音很轻,像是雪山之巅融化的雪水,干净之余透着微冷。
玉琴偷偷看着玉娘子,分明还是以前的清幽出尘模样,却又有些不一样,她撇下眼,轻声道:“娘子明日必能成事。”
——
“二少主,岁忧送来的。”
陈最接过属下递来的圆筒,取出来扫过,上边只简单的一句话:陆姑娘请江少主务必明日戍时去找她!
那务必二字还单独用红色勾勒出,陈最嘴角一抽,合上纸条,起身欲走,又忽地停下,从凌乱的桌案上找出一封信函,一同捏在手上,这才推门出去寻江堇。
“师弟,陆姑娘的传信。”
江堇丢下剑,快手接过,果然见他冷冽的眉眼间渐渐舒缓开来,眸底染了上一层柔情。
陈最捂脸打了冷颤,紧接着递过那封信函,江堇拿过拆开一瞧,里面除了信笺还有那枚周大柱给的焦黄玉佩。
素笺上写得简洁明了:玉佩质地不俗,烧毁得厉害。尝试复原后,得到有“萧”字样刻画在底,还有半张图案。
下方空白处画着三只张扬的爪子以及半截狭而长的兽身。
江堇目光骤然冷得吓人,他把玉佩搁在手心,翻过面看了看,高举起来看着,果真有模糊的雕刻痕迹,只是已被毁坏了许多处。
而纸上这半缺不残的图案,再添上两只爪子,以及最重要的头,就是条张牙舞爪、腾空驾雾的龙。
这世间只一人能用龙形图案——当今圣上!
江堇收拢掌心,沉声问道:“师兄,我们接下来该当如何?”
陈最无可奈何地努嘴,苦笑道:“师父还未有其他传信......我想,他应当要亲自来一趟京城。我们需得静观其变,莫要打草惊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