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奺辞昏昏沉沉地靠在车壁上,一起一伏间,马车停了。迷迷糊糊中有人喊着陆姑娘,她没法应答,身子被人扶起来,踏着虚浮的步伐摇摇晃晃走了一截。
漆黑瞳孔映着雾影重重,恍惚几张面容闪过,嘴唇微张,似乎焦急地在说些什么。接着,她好像被温暖的热流包围,洗涮掉先前萦绕周身的冰冷。
陆奺辞想说些什么,却发觉无论怎么努力,喉咙里发不出一声,眼皮睁睁闭闭,终究是没地住席卷而来的困意,彻底阖拢。
“怎么会变成这样......” 玉清音声音带着些哽咽,拿着蘸了水的绢帕,在陆奺辞的额头鬓边细细擦拭着水珠。
玉琴拿过一旁的干巾仔细为陆奺辞绞着湿发,忿忿不平:“永安郡主欺人太甚!上一回死里逃生,这一回半死不活,非要把好好的姑娘家折磨至死嘛!”
小姑娘直言快语。要换以往,玉清音定要呵斥几句,但现在,她只垂着眸,红着眼眶,心疼地换了张湿帕子,贴在陆奺辞的额前。
陆奺辞浑身滚烫,小脸浮上不正常的晕红。
“玉琴,去看看,大夫怎不还来。”
玉清音的话音刚落下,外间的帘子撩起,哑娘带着韩大夫进来。
她擦了下眼角,起身微微欠礼。韩大夫鹤发须眉,年纪看着有些大,是少数愿意来教坊替女子诊治的。他回了礼,坐在床榻边的木凳上,随伺的药僮机灵地在陆奺辞洁白的手腕搁了张绢帕。
韩大夫号脉片刻,捋髯沉吟道:“脉浮而紧,乃风寒外侵,加之恶寒发热,应是受凉所致高热不止......待老夫先开个张方子,先散寒降温,再巩固一二,想来应可无碍。”
玉清音连忙致谢。韩大夫摆摆手,提笔写下药方,又叮嘱道:“若这位姑娘熬过了今夜,至多明日便会转醒,好生修养几日。年轻人,底子到底是厚些。”
待哑娘送人出去后,玉清音把药方交给玉琴,吩咐道:“快去抓药!”
玉琴领命匆匆而去。玉清音走至床边,看着昏睡的陆奺辞,眸色晦暗不明。
今日陆奺辞侥幸捡了条命回来,下回焉知该轮到她......
又或者说,毫无筹码、靠山的她们,能安然到几时......
春雨不停歇,劲风呼哧而过,拍打在窗棂上,啪啪作响。玉清音唇角抿成一条线,又倏地松开,扬起一抹冷笑。
晋王啊晋王......那个陡然闯入花船,不管不顾夺了她第一次的男人......
是该让他付出点代价。
天色刚擦黑,哑娘刚喂完药,正端着碗水,拿帕子蘸了点水,擦拭着陆奺辞干涸的嘴唇。
门外响起了叩门声,她疑惑地放下碗,开了门。
是苏青和谢涴。
床上的陆奺辞依然昏迷不醒。
苏青攥着双手,愤懑道:“小辞这孩子,受苦了......永安郡主简直欺人太甚!”
她们这几日繁忙,听闻陆奺辞出了事儿后,才急忙赶来。
谢涴朝她娘使了个颜色,苏青轻咳几声,哽噎道:“我们算是小辞的亲人。这孩子昏迷不醒,兴许我们和她多说说话,就能好的快些......不知这位,这位娘子可否行个方便。”
哑娘自然无疑,点了几盏灯,屋内有了光亮,才退出了出去。
苏青挪至榻边,低低地呜咽起来。谢涴素来清冷的凤眼有了波动,沾染了几分心疼,安慰道:“阿娘,辞妹妹会好起来的......”
“这次好了!下次呢?!” 苏青颇为不满,拔高了音量。
谢涴轻拍在她娘肩头的手一顿,略一思索,道:“阿娘,此前我跟您提及过进宫一事,也跟辞妹妹说了,我想让辞妹妹一同入宫,好歹有个照应......”
苏青震惊地转过头,急促道:“我不是叫你不要去!宫里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你忘了先皇后...先皇后是怎么没得......你祖父真的是因贪墨落得个满门抄斩么!咱们在教坊里安生度日有何不好?”
“阿娘......” 明晃晃的烛灯照在谢涴的侧脸,衬得她稚嫩的眉宇愈发坚毅,“长辈们的事,我无法置喙......昔日我受祖父教诲颇多...我谢氏的儿女,不该缩头缩尾苟活于世!”
说道此处,谢涴猛然对上阿娘的眼,缓缓道:“祖父给我种下种子,而您才是让那颗种子发芽长大,现在她想要挣脱牢笼,于狂风暴雨里拼出一条路!您为何阻拦?”
苏青顿住,静谧的屋内只听见呼吸声。谢涴重重呼出一口气,“您要是真的甘心,到了教坊,为何让我继续读书,后来日子好些,您还寻了先生教习......让我饱读诗书,出口能吟,下笔成文,博古通今......让我也有了不该有的野心!”
“阿娘只是可惜,涴儿你的聪慧不该被埋没......” 苏青一时无措,嗫嚅道:“陈郡谢氏的女儿,哪有不读书的......”
谢涴闭了闭眼,侧过头,光影避过她的面庞,没在黑暗里,“是啊,若谢府还在的话,读书是让女儿知明理,不坠谢氏的名声......可现在女儿在教坊,这里不需要......阿娘,我想要权势,只是想护住我们......”
苏青的眼泪彻底落了下来。
谢涴叹了口气,替她拭去,喃喃道:“阿娘,会好的,我们和辞妹妹,不会一直受欺压的......”
苏青无声点点头,吸了口气,道:“阿娘知道你自小就有主见......可你辞妹妹年十五才突遭变故,一时难以适应些。哎,总之陆家的恩情不能忘,你总要帮扶着点。”
“这是自然!” 谢涴端起床头的水碗,拨弄着汤匙,笑道:“我是姐姐,何有不照顾妹妹的道理。阿娘,给辞妹妹喂些水吧!”
苏青笑着接过,扶起陆奺辞,撬开她的唇齿,温水顺势流入。
倚靠在床壁的陆奺辞睫毛微颤,眼睑露出一丝缝隙,盖于被衾下的手指动了动,很快又归于平静。
哑娘一直侯在门外,送走谢涴母女后,才入了屋。
她挪动轻步到床边,认真细心地为陆奺辞掖好被角,在床头留了一盏灯,才蹑手蹑脚地走至屏风外。
那有一方小塌,她今夜守着陆奺辞,以防半夜醒了没人照料。
哑娘才躺下,忽然一阵轻风拂过。她有些纳闷,窗户难道没关紧?正想着起身再去察看,忽地双眼一闭,沉睡了过去。
江堇的身影浮现在屏风上,他方才点了哑娘的穴,半个时辰之后,穴道自解。
他其实到了一会儿,想要告诉陆奺辞,陈最塞的人到了教坊,想法办要过来。但察觉到屋里有人,便在屋瓦上等着,挪开一小片砖瓦,看得的却是不省人事的陆奺辞,以及那二人的对话......
永安郡主?
又是永安郡主害她如此......
江堇心里似有一道墙,堵得难受,疼的他心慌意乱。
陆奺辞就静静地躺着,宽大的被褥盖在她身上,只有一张瘦弱苍白的小脸露出,秀发凌乱铺散开来,愈发衬得凄惨破碎。
他别过脸去,长睫半遮住深沉眸光,眼梢挑起的弧度透出几分冷戾。他蓦地痛恨自己不够强大,未能将她护在羽翼之下......
江堇就那样立在床边,沉默地看了半晌,才悄然离去。
——
雨停了,漆黑的夜空坠着一轮弯月。
夜风夹杂潮湿拂过,陈最紧了紧衣裳,又满意地看向炉上煨着的热酒。
这酒可产自洞庭的黄柑酒,上京城里就二百斛,他可是花了大钱才买到的。
黄柑酒冷热皆宜,不过温热了多有一股清甜,他嗜爱这口,此时天气微凉,正是喝掉它的好时候。
陈最掐着时间,拎起来到了一碗,再放上一会儿,不冷不热的,酒香更加浓烈。
近来事物繁忙,只得此刻才能松懈一二啊。正唏嘘间,打眼瞧着师弟轻轻跃过墙头,快步朝他走来。陈最笑着招呼:“师弟,你,你,你......”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他眼睁睁看着师弟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这还不够,江堇熄了炉子,拿起酒坛一咕隆倒入口中。
直到最后一滴滴入口中,江堇将酒坛“砰地”搁在桌上,这才道:“师兄,你这酒不够烈啊......”
陈最直呼暴殄天物,抖着手指了指江堇,嘴皮子哆嗦半晌,才吐出一句:“好歹给我留一口啊......”
他瞅着师弟面色不佳,眸底深沉不可测,思量着现在不是与之计较的时候,只是,只是,可惜了他的好酒啊......
江堇没理会这句,腾地坐下,歪着头问道:“师兄,这世间如何让一人永远和自己呆在一起,每日看着她啊?”
陈最摇晃着酒坛,敷衍道:“我们不就是么!”
“不是,我是说女子......”
“哎呦,那还不简单,成亲呗......”
陈最一愣,脱口而出:“你想和陆姑娘成亲?”
江堇也愣住,半晌才说:“应该是吧......”
陈最大惊,丢了空酒坛,苦口婆心劝道:“师弟,现在不可啊,你的身份特殊,我们是蛰伏在上京城里,寻找舒王旧案的线索......”
江堇抚住额头,不在意道:“又不冲突......”
陈最咬牙说道:“我们本就在暗,才能暂且的一时安宁。若身份化明,镇北王世子这个身份,代表着更多的危险......”
江堇垂下眼睫,这些道理他都懂,他只是想护住喜欢的人。
陈最瞧着师弟陷入情网,叹了一声,幽幽说道:“何况,陆姑娘的身份,王爷和王妃会同意吗?”
江堇忽地抬头,露出意味难明的笑容:“师兄,我怀疑,我或许......不是阿父阿母的亲生儿子......”
陈最瞪大眼,忽地笑出了声:“师弟,你这是,这是醉酒了吧!说什么胡话呢!哎——你从前都不喝酒,没成想一喝酒就是这副模样儿......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堇此时整张脸绯红,白皙的脖子处突兀地起了点点小红点,陈最上前一扒拉,幸灾乐祸道:“嗬!师弟,差点忘了你不能喝酒罢!”
夜色更深了,刚才的话,风吹落叶,堙灭在打趣说笑间。
江堇抿唇轻笑道:“是啊......我喝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