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县位于元州东部,座落在伏龙山阳面,也是此次旱灾的重灾区,本来县东北有一处三溪山,顾名思义有三条溪流发源于这座山,在溪流沿岸形成了三个县城,华阳县便是其中之一,可如今三溪也近乎干涸,世代沿溪居住的人们逃亡不少。
华阳县城外的平地上零零星星地搭建着一些破旧的木棚,三五成群的百姓坐在棚子里,他们都是附近村子过来的难民,本想到县城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口饭。
但城里百姓都已经自身难保,县令大人害怕把他们放进去会惹出事端,就在县门外找了个相对荫凉的地方给他们搭了落脚处,每人每天发放一碗食物。说是食物,其实也就是半碗清汤,里面飘着几块粗面疙瘩,连续十多天下来,许多老人孩童已经饿得瘫倒在地。
棚子的某个角落,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乏力地靠在木板上,嘴角泛起不正常的灰绿。
他脏兮兮的手腕正被另一只白皙的手握住查看脉象,顺着这手臂往上看,是一个身着蓝色圆领短袖衣衫的清丽少年,戴着银质颈饰,上面刻画花草纹,双耳各戴一只挂有铃铛的银环,他应当是南方的异族人,一头乌黑的头发在背后编成几根辫子,微微打卷的发尾也点缀有几个银链银饰。
少年捏着小孩的手腕,圆圆的杏眼里目光有些凝重,“热毒入肺,我取几颗清热丸给你,”说着看向旁边焦急等待的小孩娘亲:“每天服用一颗,不可多吃,还是尽量找些水给他喝吧。”
那母亲连连点头,啜泣地道谢:“好好,谢谢你,小兰大夫。”
兰廷浔摇摇头,起身朝下一个病人走去。三个月前他从南疆乘车北上,当时师父正在研制一个新药方,其中有一味药材十分罕见,只生长在伏龙山以北的密林,而且必须采集新鲜的根茎研磨成粉,因此让他前往北方寻药。
没想到路过华阳县时发现这边正在遭受大旱,许多百姓流离失所,疾病肆虐。于是他作了暂时的停留,用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些药物给难民看病,已经待了十多天。
其实,这些难民的疾病大都是由于干旱和饥饿造成的,如果不能解决这两个问题,其他的措施都是杯水车薪。但现在官府不作为,朝廷也没有颁布救济令,百姓只能靠自己的意志支撑活下去。
思考间,兰廷浔又给旁边一个老人受伤的腿敷上一剂药膏。
一直忙到黄昏,才得空坐下来休息。兰廷浔感觉自己的嗓子像在烈日下晒过十遍,他从腰间取下水壶摇了摇,就听里面所剩不多的清水叮铃作响。他两三天前才好不容易找来一壶水,白日里又给几个老人分了一些。等到这壶清水饮完,他就准备离开这里继续前往北方。
这时,远处官道上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兰廷浔收起水壶抬头望去,就见一匹黑马出现到道路尽头。
待马儿走近,才看清上面坐着一个身穿白袍头顶莲花冠的青年。青年拽住缰绳,长腿一伸跨下马背,面无表情地打量眼前这些木棚。半晌,他目光落在兰廷浔身上,便将马拴到一旁的树干上,然后向兰廷浔走来。
“请问,这些人为何聚集在此处?”
兰廷浔抬头,逆着夕阳只看到轮廓俊朗的下半张脸,他挑眉:“看不出来吗?我们是难民,在这里当然是等待救济。”
青年拱手行礼:“我从远处过来,不知今晚能否跟你们借宿一晚?”
兰廷浔站起身,发现自己居然只到这人的下巴处,不禁后退一步,气势不能弱,“远处是哪个远处,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李孚霄,从琅州浮山过来。”青年正是李孚霄,他赶了好几天的路,进入元州来到此处,发现这一片地区的煞气很重,于是决定找个地方落脚,再仔细探查。
兰廷浔看眼前的人,见他眉眼冷淡长得俊秀,约摸比自己大三四岁,“原来是个浮山道士,怎么不去道观借住。当然,你如果想待在这就待吧。”
李孚霄拱手道谢,回到树下拿出水袋,准备给马儿喂水,进入元州之后天气瞬间变得炎热异常,他大部分时间都是走路,只有晚上凉快些才骑马。
黑马正慢悠悠地舔着他手心的水,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李孚霄回头,发现四五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子站在后面不远处,渴望地注视他手中的水袋。
李孚霄沉默一会,招招手让几个孩子走近。
兰廷浔看那人举着水袋给几个小孩挨个喂水,喂完最后一个,水袋里再也倒不出东西。他哼笑一声,“傻道士。”
入夜,四周逐渐安静下来,虽然太阳已经落下,但炎热仍然如影随形。人们紧紧搂住自己的肚子,希望能够早点入睡,早点等到明天中午放的那顿饭,不用在这干旱的夜晚饿死。
李孚霄在兰廷浔旁边找了一块地方,抖开一张毯子铺在地上,然后盘坐下来,他低声询问:“你不是元州人士,是从南方来的吗?”
兰廷浔眨了眨眼睛,厚密的睫毛忽闪,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李孚霄看着他圆润的双眼,觉得很像道观里那只狸花猫,总是以警惕的姿态观望人类。他继续问:“听到他们喊你大夫,猜想你可能是南疆的医师。你在这里有没有发现过什么异常?”
兰廷浔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什么异常?除了三十年罕见的干旱,还有更大的异常么?”
李孚霄没有解释,只道:“没什么。”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刻着八只鱼首的鳞纹镂空铜球,心中默念咒文,铜球在黑夜里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这是什么东西?”兰廷浔好奇地望着铜球。
李孚霄看他一眼,道:“阴阳仪,用来辨别方位的。”当然辨别的不是人的方位,而是煞气的方位。
但奇怪的是,往常阴阳仪会通过对应的鱼首散发光芒来告知准确的方向,这会却是八只鱼首同时亮了起来,李孚霄沉思片刻,将阴阳仪收入怀中。
兰廷浔心里好奇更盛,凑近李孚霄悄悄问:“那你在找什么?”
李孚霄被他的气息弄得耳朵发痒,往旁边挪了半寸,脸朝外侧身躺下,摘下腰间佩剑放到手臂下面,“没什么,晚上睡觉谨慎些吧。”
兰廷浔看着他的背影,无语片刻也躺下去。
深夜,一个妇人被身边的小孩吵醒:“娘亲,我要解手,我肚子疼。”她带小孩往树林里去,等解完出来,正走到木棚区的边缘,她忽然看到角落里站了一个黑漆漆的身影,这人身形高大健壮,姿态十分怪异,嘴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
她疑惑地走上前,“你是谁,站在这里做什么?”
黑影听到声音缓慢地转过身,露出一张脸皮腐烂发黑的人脸,眼里两点幽幽绿光。
它猛地伸出手抓向妇人,妇人吓得转身抱住孩子就跑:“啊啊啊——有鬼啊!”她踉跄地跌倒在地,身后那双指甲奇长的黝黑枯手已经快要伸到她的脖子上——
“碰!”侧面刺出一把敛锋剑,挡住了怪物的双手,正是李孚霄,他从妇人叫出第一声就已经起身拔剑,同时,兰廷浔从妇人身后将她和孩子一把扯住带他们远离危险。
木棚里的人们此时都惊醒过来,看到外面这似人非人的可怖怪物,顿时都哇哇大叫,逃跑的逃跑,拍城门的拍城门,乱作一团。
那“人”穿一身深红武士装,一张腐烂的脸缓慢转动,仿佛在寻找攻击目标。兰廷浔走到李孚霄身后,手握一把匕首,沉声道:“看穿着应该是县衙的捕快,怎么会变成这样。”
话音刚落,“它”又动了,眼看到手的妇人被救走,“它”愤愤地回头冲李孚霄吼叫,伸出一双枯爪袭击李孚霄,李孚霄迅速后退一步,右手举剑刺向怪物的手掌,那手心顿时出现一个窟窿,流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黑色的腥臭液体。
李孚霄皱眉,再次刺向“它”的胸口,却被怪物一把抓住剑锋,另一只手又抓向他,李孚霄将剑一转,同时侧身躲过怪物袭击,左手聚气用力拍向“它”的胸口,将“它”震得后退数步。
兰廷浔绕到怪物侧面,对李孚霄使了个眼神,李孚霄看了看他,便握剑往后退,怪物以为他想走,又嘶吼着冲向他,这时兰廷浔从旁边矮身一脚踢向怪物的小腿,“它”双腿一绊整个扑倒在地。李孚霄飞身一跃,一脚踩住“它”的头颅,双手握剑将剑竖直刺进这怪物的胸口,就见“它”挣扎几下,气息渐消。
城门里的守卫拉开小窗往外张望,先看见气势凌人的异族少年和道士,紧接着又看见地上躺了具形容惨烈的尸体,吓得连忙关上小窗,对外面百姓的呼救充耳不闻。
兰廷浔走过去狠狠踹了一脚城门,“赶紧开门让大家进去,再不开就把你这破门撞烂,把怪物扔到你头上!”
李孚霄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发现“它”已经没了气息,于是往城门走去。兰廷浔见守卫还是继续装死,有些气愤,转头想找李孚霄说话。
李孚霄就看到兰廷浔转过来之后忽然惊恐地睁大双眼,惊呼“小心身后!”他立刻侧身偏头,就见一只指甲黝黑的枯爪从他耳侧抓过来,这怪物居然没死!
他立刻拔剑反击,挡住好几次快伸到面前的利爪,怪物胸口虽然破了个洞,却丝毫不影响“它”的行动,“它”嘴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两只眼睛几乎爆出眼眶,黑色瞳孔被一片血红围绕,看得出“它”对李孚霄十分恼怒。
兰廷浔发现,这怪物不仅不受伤口影响,动作反而还比之前灵活不少,对李孚霄攻击次数变得更多,他抬起匕首迅速从“它”后面迎上,但匕首对“它”的作用不大,仅仅割破了几处皮而已,怪物短暂地停顿几秒,侧头好像在思考要不要反击他,但马上又回过头认定了李孚霄一般只攻击他。
李孚霄应对的不算艰难,但这么一直下去也不是办法,必须找到这怪物的弱点。兰廷浔皱着眉头观察,忽然发现每一次李孚霄的剑快要刺到“它”脑袋时,“它”都会做出一个用手挡头的动作,他灵光一闪:“刺它的头!快!”
李孚霄闻言迅速跃身来到怪物侧后方,趁“它”僵硬地转身之时,左手一掌将“它”打得?趔趄,同时默念法诀,铜剑周身浮现一层白雾,他右手径直一送,剑尖狠狠刺入怪物的后脑,“嗬——”怪物双爪在空中挥舞几下,整个躯体迅速软了下去,这回是真的死了。
两人防备地盯着这尸体,就见它皮肉飞速萎缩,发出“呲呲”的声音,最后变成一具黑黄干尸。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变成怪物了?”兰廷浔松了一口气,疑惑地看向李孚霄:“你之前说的异常,指的就是这个吗?”
李孚霄沉思一阵,抬眼:“我还不确定,但肯定是有关联的。这个‘怪物’,倒有点像传说的僵尸。”
兰廷浔用帕子仔细擦手,又擦干净匕首,将手帕丢到干尸身上,“既然它穿着捕快服,我认为咱们应该先进城找那个县令问问情况,哼,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搞的鬼。”
“嗯。”李孚霄表示同意。
他跟上兰廷浔的脚步,突然发现前面地上躺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拾起来发现是一个带小铃铛的银链,“你的东西,掉了。”
兰廷浔闻声回头,看到李孚霄手上拎了条银链,他摸摸头发,嘟囔:“怎么掉了。”李孚霄走过来将链子递给他,他接过来揣进荷包里,“走吧。”
“谢谢你,”走了几步,兰廷浔又侧脸笑眯眯地补充:“我叫兰廷浔,宫廷的廷,浔阳的浔。”就像狸花猫抓到树上的知了后满意的神态。
“开门,”李孚霄敲了两下城墙上的小窗。
窗缝里隐约有影子闪动,但还是没人回应。
兰廷浔接着威胁:“你觉得这个破门能撑得住这位道长一剑吗?出来。”
李孚霄:“……”他配合地亮了亮手里剑柄。
里面的守卫颤巍巍地打开窗户,小声告饶:“可是大人有命令,不准开城门,我们也只是按吩咐办事。”
兰廷浔皱眉:“你没看到现在外面的百姓有危险么,你要保护的是这扇门还是这里的人?放心,我们就是进去找县令的,是我们强行闯进来,跟你无关。”
守卫被他说得动摇,又瞅见兰廷浔身后那位道长眼神非常冷酷,咬牙道:“那好吧,我放你们进来,不过千万别说是我开的!”他左右张望几下,偷偷放下木闸,将城门开了个一人宽的口子,“快进来吧,一会儿长官要巡视过来了。”
兰廷浔指挥门口的难民排队进城,十来个人也自觉保持安静地往里走,李孚霄提剑走在最后,等到全部进来,大门又吱呀一声被关上。
提醒过这群难民隐藏好自己的行踪,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兰廷浔拍拍手:“去县衙看看怎么回事,你要跟我一起吗?”
“自然。”李孚霄颔首。
天色已经微微亮,街上逐渐有行人来往,县城里的居民比城外的人日子要好过不少,各个脸色都要丰润许多,可见县里屯粮还是充足。
兰廷浔随便抓了个路人,被抓的人瑟瑟发抖,还以为要遇到抢劫,赶紧捂着肚子:“大人行行好,我全家三天没吃饭了,没有余粮啊。”
兰廷浔:“……县衙怎么走?”
原来是问路,真是吓死人了:“您从这条路朝前走到下个路口,左转再走半刻就是,县衙您一眼就认得出。”
兰廷浔松开他,这人一溜烟跑远了,“唔,真是看不出来三天没吃饭啊这家伙。”转眼发现李孚霄嘴角微微勾起,他不安逸地说:“什么意思,你在笑我?”
李孚霄左手捂嘴轻咳一声,“没有,走吧。”又得到兰廷浔一个狐疑的眼神。
县衙里,县令陈松正坐在桌前对着上面让他自行解决粮食短缺问题的回函发愁,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捕快,气喘吁吁地叫喊:“不好了啊大人,不好了!”
陈松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比现在的情况还不好,他拿起手边的茶杯狠狠一摔,“怎么了,有事说事!”
“外面来了两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家伙,一个道士一个南蛮子,直说要见大人,感觉是来找茬的!”
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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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