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夜晚,元州,华丰村。
夜幕降临后,白天的暑气就变成死气阴沉沉地笼罩在村子里面,万籁俱寂下,连虫鸣或者狗吠都听不到,这里仿佛没有一个活物。
村中一个破土房里,桌子上燃着拇指长的一截灰扑扑的蜡烛,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呆呆地坐在板凳上,她头发枯黄乱成一团,双眼无神地盯着面前的一块硬邦邦的馒头。
这是爹娘外出前留给她的,本来有五个,她已经吃掉了四个,可是爹娘还没有回来,她不敢再吃,吃完了,会饿死的。
但她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块跟石头差不多硬的馒头,她伸出舌头克制般舔了一口,这时,门响了,“砰、砰、砰。”
她一下子站起来,头有些发昏,不过不要紧,一定是爹娘找食物回来了!正想跑去开门,又停下脚步将手里的馒头块小心翼翼地放回碗里,然后才满脸惊喜地跑去门口。
门开了,一个瘦长的黑影站在门外,借着屋里昏暗的烛光,小女孩看清这个黑影并不是爹爹或者娘亲,但她认得这个人,“二叔,你有什么事吗?”她两只手紧紧捏住木门边缘,怯怯地问。
来人是奶奶的二儿子,也住在村子里。二叔没有回答她,依旧僵立在门口,直直地盯着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女孩抬头看向他,发现二叔的眼睛跟以前不太一样,此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泛着幽幽的绿光,像娘亲讲过的山里野狼的眼睛。
她有点害怕,往后退了一步,两只手握住门想要用力关上,就在她关门的一瞬间,二叔也动了,他的脚僵硬地抬起,速度却很快地冲向门内,两手伸向前面掐住了小女孩,那张干枯可怖的人脸张大嘴巴贴近女孩的脸庞,焦黑的嘴角流出一丝一丝的涎液。
“啊——”一声凄厉的叫喊在暗夜的村落里响起,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过了一会儿,一切又变得寂静。
-
天亮了。
华阳县衙接到报案,辖内的华丰村发生了一起命案。县衙后面,捕头正带着几个手下在玩长牌,听到禀报,不耐烦地打发:“哎呀,行了行了,让他们村里管事的自己查一查不就行了,这个天气谁想下乡去啊!”
前来通报的人在旁边犹豫地说:“张捕头,华丰村离县城挺近的,不去看一看,大人那里说不过去吧。”
最近惹是生非的人真是越来越多,都怪这连续四个月不曾下雨的贼老天,贱民们连吃的都没有,当然不省心了!
张捕头眼珠子一转,虽然大人多半不会过问此事,但要是传到他耳朵里也对自己不利。罢了,村里死个人能有什么稀奇?无非就是下塘捞虾淹死,晚上蹲茅坑掉下去淹死,以及被活活饿死的呗,走一趟也没什么。
想到这里,他一挥手命令几个手下:“走了,去看看怎么回事。”几个捕快唉声叹气地将纸牌收起来,过去下乡还能收点好处,现在呢,连碗水都找不到喝的。
天气干旱,县衙里的马官不让他们骑马,害怕马儿被热死,几人只得靠步行慢吞吞地赶往华丰村,到的时候已是傍晚,腿脚上沾满了路上扬起来的黄沙,村头几个村民正翘首以盼。
张捕头拍拍裤脚,“呸”一口浊痰吐到村长面前,“说吧,谁死了?”
村长弯腰作揖:“张捕头。麻烦您跑一趟了,实在是这个事情太过奇怪,我们都很害怕呀。”
他喘了一口气,接着说:“死的是村里王家老三的女儿,她爹娘前些日子出去找活路,您也知道,现在大家家里的粮食都吃的不剩什么,前段时间还交了粮税……待在村里只能活活饿死,她爹娘就把这小女娃一个人放在家里。结果今早上隔壁的黄大娘起来倒夜壶,发现王家小姑娘血淋淋地躺在自家院子里!”
张捕头一听,怎么像是凶杀,心里生出几分怨怼和不耐,“啧,带我去看看。”
村长赶紧走到前面引路:“这边走,真是给您讨麻烦了。”热浪在空气里翻滚,路边的枣树叶子掉得精光,焦黄的树枝偶尔颤动,仿佛随时能燃起来。
到了王老三家院子门口,一群人正围在外面叽里呱啦地讨论,村长走上前吆走他们,“走开走开,县衙的捕快大人来了,都让让。”
人群四散,张捕头抹一抹额头的汗水,暗骂一声贱民,跟几个手下走进院子,又留下一个守在院子门口:“谁都不许靠近这里,让他们全都滚远点!”
小女孩的身体蜷缩在地上,衣服上被鲜血沾湿,地上还溅的有血迹。看了一会,张捕头感觉不太对劲,他用手里的刀鞘轻轻划开小女孩身上的衣物,旁边凑得近些的捕快一看,吓得连续后跳几步,“大人,这,这怎么就剩具骨架了啊?”
原来衣物下面,已经不是一具完整的身体,而是白生生血淋淋的骨架,只露在外面的一颗头颅完好无损,乱糟糟的头发捂在女孩小脸上。
张捕头斜他一眼,“哼,大惊小怪,我一看就知道有蹊跷。”
那捕快有些尴尬地摸摸脑袋:“那当然,您是咱们华阳县衙鼎鼎有名的神捕嘛。”
张捕头听到这话很受用,得意地挺起腰杆,他其实压根没仔细看地上的尸体,看多了犯恶心。从一旁拉来个板凳正准备坐下,瞟见地上有块黑乎乎的面团,像是个馒头。他撇撇嘴,伸脚一踢,馒头块骨碌碌到了角落里去,跟泥土融为一体。
他大摇大摆坐下,指挥手下:“去,把隔壁那个谁带来,就是发现尸体的那个人。”
捕快将黄大娘押过来,她一下扑倒跪在张捕头面前,开始哭喊:“大人,这是做什么,这可不干我的事啊!”
张捕头抬起衣袖擦擦汗,怒斥道:“嚷什么,吵得心烦。”
黄大娘立刻噤声,不敢再闹腾,只抬着皱巴巴的眼皮看张捕头。
“听村长说,是你早上起来看到她躺在这里?”张捕头审视黄大娘。
黄大娘点点头:“是啊大人,我早上起来倒夜壶……”
张捕头不耐烦地打断:“行了,既然你看到她躺在地上,为什么没有上前检查?而且,你跟她家的院子还隔了一道墙,你为何跑过来看别人?”
黄大娘唯唯诺诺地抬头,黄瘪的一张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大人,她家父母外出了,这么多天也不见回来,我好心每天早上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呢,谁知道今天碰到这倒霉事。我一看她衣服上都是血,哪里还敢接近,我们一辈子种地的可没有见过这种吓人的事啊,我当时就跑去喊人了,您不信,村长可以给我作证的。”
村长在旁边点点头,“大人,她确实是立刻就来找我们了,这不,我们来这里看了之后才报的官。”
张捕头抖抖衣袖上的灰,看着跪在地上的黄大娘,“哼,既然如此,那你赶紧滚回去吧。”黄大娘听完赶紧手脚并用爬起来,边嘴里嘟囔着“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边跑回自己家。
村长向张捕头赔笑:“大人啊,那这小娃怎么办?”这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她爹娘回来如何是好。
张捕头瞅一眼地上的小女孩,抬起下巴对着村长扬了扬:“你们自己安排几个人把她抬出去埋了,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山里的野兽饿狠了,半夜下山食人!”
村长犹豫道:“山上的野兽,还能只吃身体不吃脑袋吗……”
张捕头狠狠一瞪:“你什么意思,不服我的决断?说不定就是什么小型的野狼之类,总之你们晚上关好门就行,不许传谣!”
村长连忙称是,躬身退出去找人了。
几个捕快热得摇头晃脑,“头儿,总算完事了,水都没有一口喝的,咱们还是赶紧回县衙,还能赶上一顿夜宵。”
张捕头得意地扯扯裤腰,这么件案子被他轻轻松松勘破,谁不说自己是神捕。他中午饮了酒,现在有些内急,于是嘱咐众人:“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后面放放水。”然后顺着院墙往屋后的暗处走去。
鬼天气闷热得跟蒸笼似的,一干人在院子里汗流浃背地傻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调侃:“头儿这泡尿劲真足,这么久还不出来。”众人一阵哄笑。
突然,房屋后面传来张捕头的一声惊呼,一个捕快赶紧走过去,“头儿,怎么了,没事吧?”
就见张捕头慢吞吞地从后面系着裤腰带走出来,“没事,不小心滑了一下,走罢,别待在这晦气的地方!”
一桩死了人的案子就这么草草了结,村里人围在一起目送捕快们急匆匆走远的背影,纷纷担心起自己的安危。人群里,一个白发老妪摇着头离开,“天大旱,妖邪出,晚上谁敲门都别开咯。”
旁边人听到这话,“婆婆,你说什么,妖邪?”
“嗬,没什么。”
-
琅州,浮山。
山下草木郁郁苍苍,仿佛有星宿之气萦绕其间,山体巍峨耸峙,如长剑入云。而云峰之上,一座金光闪耀的道宫若隐若现。
早晨的日色才刚刚攀上屋顶,道观里已经升起袅袅香烟。大殿的琉璃顶上空,数十只白鹤或起或落地浮游,在云海里携起无数细碎的光斑。大殿内,一群身着白袍的道士肃穆严整地盘坐在蒲团上,齐声颂唱经文。
李孚霄安静地站在三清像下,师父净尘真人正在案前点香,他扇灭明火,然后慢悠悠地插上中间一炷香,再分别插上左、右两边的香,动作看似随性,三炷香却完美地保持平衡。
上过香,净尘真人才转头看向李孚霄,“孚霄,你看檀香徐徐与昨日有什么不同?”
李孚霄凝视那直直上升的三道青烟,此时屋内没有哪怕一丝微风,烟雾却在升到半空之后突兀地往四周散开,他微微蹙眉:“无风而散,师父,是发生了什么灾祸吗?”
净尘真人满意点头,拿拂尘戳了下他的肩膀:“你跟我来。”
出了三清殿,又绕过偏殿,李孚霄跟着来到师父的书房,净尘真人在桌面上堆得层层叠叠的书卷里不停翻找,胡须颤动喃喃自语:“怪事,放哪里去了。”
“您要找什么?我帮您。”看他忙碌半晌,李孚霄等了又等终于还是开口。净尘常常将用过的物品随手一放,下次又不记得放到了哪里,李孚霄已经习惯于帮他找东西。
净尘真人毫不客气地让出位置,“西南地形图,你来找吧。”
李孚霄没有动,因为他刚才一进屋就看到旁边茶几上摆着一张地图,上面还搁了一杯不知道泡了多久的茶水。
他指向茶几,冷静道:“师父,您说的是这个?”
“嗯?”净尘真人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地图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那么大一张好像在嘲笑他的眼神不好,不过他丝毫不尴尬:“忘了忘了,昨夜放在此处的,呵呵。”
净尘走到茶几后面坐下,顺手挪开上面的茶杯,捏着花白的胡须仔细查看地图,他不出声,李孚霄便也保持沉默。
“你还没有去过元州吧?”净尘真人问。
李孚霄轻轻摇头:“不曾去过。”
他幼时孤身一人在琅州流浪,从未出过府城,后来净尘真人收他为徒,上山修行近十年,更没有离开过道观。
净尘真人挥挥拂尘,示意他坐过去,“你看看,从琅州去往元州该走哪条路?”
泛黄的纸张上勾勒着西南大地的区域图,一条磅礴山脉横跨整个地图,占据三分之一的纸面,旁边四个褪色小字“伏龙山脉”。伏龙山雄踞西南,自古就是难以跨越的天险,数千年皇权皆以此山脉作为西南屏障,抵御蛮夷。
浮山所在的琅州紧邻伏龙山脉,再往东过几个小州便是中州皇城,往南越过伏龙山则是元州、隆州一带,再往下便是南疆。
李孚霄道:“伏龙山接天蔽日,只有一处地势稍低,可以通人。”他目光下移,落在地图某处,“落霞谷。”
净尘面露微笑:“不错,从落霞谷向南八百里,就能到达元州东北。”他忽然切换话头,“近几日我夜观天象,发现风霾蔽月,南方岁星泣血。”说到一半,他又看向李孚霄,等待他的反应。
“风霾主灾暴,岁星泣血则南方将乱。”李孚霄接着道,“但元州已经连月干旱,出现此天象也不算奇怪,师父?”
净尘左手伸进右边袖袋摸索,过一会儿摸出三块占卜石,他在茶几上摆弄几下给李孚霄看:“我昨夜连续占卜三次,三次均是此卦象。我担心的是,元州或许即将出现比旱灾更可怕的祸乱。”
李孚霄静默看着桌上的卜石,回忆所有与卦象相关的可能出现的灾祸。
“天大旱则妖邪出,孚霄,你已在山上待了十年,能教给你的东西我也尽数教了,如今正好南下元州去。纵然不能阐明大道于天下,也可为元州百姓消灾解难。”
李孚霄向师父拱手:“谨遵师命。”他说完起身,白色道袍的衣角自然垂落,干净而板正。
“哎,且慢,”净尘真人又喊住他:“我有铜剑一柄,是昔年师祖下山游历时所持,现在赐予你,也算是一脉相承。”
李孚霄站住,眉眼冷淡表情沉稳地回望他的师父。
净尘真人老神在在,手往腰后一摸,“哎呀,剑呢?”
李孚霄:“……”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
于是两人又在书房里找起来,净尘翻箱倒柜也没找到铜剑,李孚霄忍不住说:“师父,师祖的剑不应该放在殿内供奉吗?”
净尘终于露出一点尴尬的神色:“前几年我早起练剑,便拿到自己房里,当然,后来又没练了,总之你快给我找找。”
眼看外间没有任何踪迹,净尘准备到内间看看榻上的木柜里有没有,刚走过去,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他低头一瞧,一柄铜剑静悄悄躺在那里,替短缺的床脚承受所有压力。
净尘真人:“……”
李孚霄:“……”
净尘将剑拾起来,衣袖一挥擦干净,感叹道:“师祖亲手锻造的剑,果然非同俗物,不管放到哪里都是崭新如初。”
李孚霄接过铜剑,握在手里仔细感受,这把剑剑柄作镂空雕刻,云莲剑挡,通体鎏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手腕一抖,剑刃越出一截,却没有想象中的锋利。
净尘真人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捋了捋胡须:“使吾道如剑,以刃割物即利,以手握刃即伤。”[注①]
李孚霄将铜剑往腰间一挂,再次向净尘真人行礼:“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净尘真人挥挥手,“去罢。”
李孚霄从书房离开,莲花发冠束起的黑发在身后扬起一道利落的弧度。偏殿走廊上,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师兄!”
李孚霄回首,几个十来岁的少年道人跑到他跟前,领头一个长相略显纯真的圆脸粗眉少年。众人七嘴八舌叫着“大师兄”。
李孚霄眼里透露出些许疑惑:“合青,做什么?”
圆脸少年也就是李合青激动地看着他:“师兄,听说师父准许你下山。”
浮山道宫每三年都会安排弟子下山游历,而游历名单则由各位长老根据自己座下弟子的修炼年限和成果来决定。近三年,能够下山的只有李孚霄一人,他是如今掌教净尘真人座下的大弟子。
李合青比李孚霄晚半年上山,在同辈师兄弟中,他的位分仅次于眼前的人,其余人都要唤李孚霄一声“大师兄”,只有他可以去掉第一个字,直接叫“师兄”,他向来以此为荣,更以李孚霄为目标。
在他心里,李孚霄无论是道法还是经书的修习,都比他们其他人厉害百倍。师父净尘真人和观中其他道长都十分青睐师兄。他曾经无意间听到师父夸师兄“是天生适合修道的人。”
他对师兄又敬佩又羡慕,一听到师兄将要下山的消息,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跑来找李孚霄。
“嗯,师父让我去元州。”李孚霄回答。
元州正在闹旱灾,李合青不无担忧地说:“师兄,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什么事传信给浮山。”
李孚霄表情依旧冷淡不过语气柔和许多:“不用担心,没事的。”
憋了一会,李合青还是忍不住艳羡:“师兄,你这次会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我也好想同你一起下山。
李孚霄自然听出他的未竟之语,他环视面前这群目光殷殷的少年,伸手拍了拍李合青的肩膀:“每个浮山弟子都会有这一天,在那之前,确定自己已经做好准备。”
辞别诸位师弟,李孚霄回到自己房间收拾好行李,便独自向金顶门外出发。
他走在下山的石径路上,头顶的日光被浮山道场隔开,周遭都笼罩在舒适的凉气之中,山路两边的柏树沉默地站立在云峰下,石阶上的树影与他行进的身影不断交错。
来到山脚不远处的小镇,李孚霄先找马贩挑选了一匹体型矫健的黑马,浮山到元州路程不近,若仅靠人力要走上太久。考虑到伏龙山一带荒无人烟,他又到一处小饭馆补充了些干粮和清水。
一切准备妥当,李孚霄牵马朝着通往落霞谷的官道走去。
谢谢~
注①:出自《文始真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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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