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启剑 第9章 巡夜（四）

先是几个生龙活虎的修士闯进药谷，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耀武扬威道:“师兄师姐们！瞧瞧我们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有个小师妹太心急，不留心撞到边上的凌潋。她连声道歉:“啊呀，没看着师姐在此，得罪得罪！”

凌潋道声无妨，目光落在她身后。

盛珏不疾不徐行来，后面几个巡夜弟子簇拥着，皆是神采奕奕。他扬声冲那位师妹嗔怪:“知道得罪了人家还不赔罪？”

那师妹原本有些怕凌潋，得了盛珏的吩咐，便嘻嘻哈哈扯开手中的油纸包，捧到凌潋面前，上头是零零碎碎几大块白色的糖块:“师姐请吃些，权当做赔礼！”

凌潋摆手:“多谢好意，我不喜甜食。”

盛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很快掩饰了去。

有些个修士玩闹着抬一位师弟往药谷里走，上头的师弟没奈何叹道:“各位前辈，我只是擦伤了手臂，又没遭毒虫咬！”

“三二一，抛！”他们嘴上吓那师弟，却没真抛，把他顺顺当当抬进了药房。

周围的人都笑作一团。

曲水站在药房前微微笑着，一边擦手一边迎他们进去:“里面煮了莲子百合粥，凉的。”

修士都热热闹闹地鱼贯而入，盛珏没跟上去。

凌潋倒不习惯他脱离了人群独自站在外头。想了想，为了火印，两人多少还是得培养交情，就这么不尴不尬对着也是不妥。

她硬着头皮寒暄了一句:“这样早就回来了。”

“今日生擒了一只毒虫，便不多耽搁。”盛珏很少遇着凌潋主动搭话，答了后便往药谷里走。

在与她擦肩而过时，盛珏停下脚，背着身问:“要看看么？”

凌潋往后难免要和毒虫再打交道，能从盛珏这里学到些办法也好。她犹豫着应了，跟着往药谷里面走去。

幽幽灯火下，宽敞的院落里，巡夜的修士都在分糖和另一样东西。拿到跟前了，凌潋认出是茶。

轻轻一嗅，这些竟是江南有名的云雾茶，凌潋一时怔住。她愣那么一会，师妹以为她喜欢，便兀自塞到凌潋怀里。

那师妹是个自来熟，看凌潋和盛珏近来并不争锋相对，又把糖递到凌潋跟前:“师姐尝一尝嘛，今日宵禁前，我们恰巧遇上位卖叮叮糖的奶奶从外头来城里落脚，这算作谢礼。可好吃了，对吧，盛师兄？”

凌潋下意识扭头看盛珏，只见他抿了抿嘴，模棱两可:“我还没尝过。”

曲水在边上和人小心地封印毒虫，晴羽则是乐滋滋拿着糖咬。他听少主这么一说，立马跑来:“少主！这个很甜，正是你喜欢的口味！改日下山我们也去买一些怎样？”

“……喂！”盛珏眉毛一竖，一把抓过手边油纸里的糖块，塞到晴羽嘴里，“你爱吃就多吃点，别拿我当借口！我才不喜欢吃甜食。”

被塞了一腮帮子的糖后，晴羽下意识嚼着糖，在少主几番眼神示意后懂了，改口道:“没错没错，是我爱吃糖。我啊，特别爱吃糖。”

凌潋在旁看完全程，心里怪想笑，面上装得很严肃。旁边师妹热情似火，她只好收了一块糖，放进嘴里。

“确实挺好吃。”凌潋给出肯定的答复后，盛珏才接过了糖块。

“既是你都说好，那我也尝尝。”

凌潋不免有些好奇，盛珏吃糖时会是什么表情？

他生就锋眉如刃、璨目似珠，仿佛玉雕成骨、冰塑为容，总有些冷傲之意。

得了糖的孩子，看起来应当会乖些。至少那点傲气会显得稚气。

还没等她看到这一幕，曲水忽然喊道:“盛珏快来！你看这毒虫……”

盛珏将糖塞进嘴里，利落走到曲水身边，手里已经在掐诀。

到了跟前，曲水不过说:“这毒虫竟也吃粥。”

盛珏好生失望:“我原以为你看出什么玄机。自然，鱼虫鸟兽都食五谷杂粮，谁人不晓。”

“此言差矣……”曲水笑眯眯指向毒虫，“像是你昨日斩服的妖尸，哪里需要吃喝？我原以为像这样炼就的毒物，一概只吃人，可这毒虫竟能吃粥，奇也怪哉。”

盛珏恍然:“师兄言下之意，本就有此物，有人专程改过。”

“是了，想必我们能寻到这毒虫的原身，届时也好提取它体内的血肉来比较毒性。”

盛珏又问:“师兄可否能将妖尸身上的毒也提出，我疑心，那……”

巡夜的修士里有个善茶艺，正给大伙表演，周围人见着也都不睡了。盛珏侧目看向周围欢笑的人群，压低了声音。

“和石壁里的毒是同一种。”

曲水敛去笑意，微微点头:“我会尽快试出毒性，调配解药。你今日也疲累，早些休息。”

“我暂且先行一步。师兄也勿要太过操劳，让晴羽多相帮着些。”盛珏说完，穿过人群，往药谷外头去了。

“盛师兄！喝盏茶再走呗！”有个小修士嚷道，另一人敲了他一个爆栗:“盛师兄辛苦极了，你就少搅扰他些。”

“你们这些孩子半夜不睡觉反而吃茶，顾及点身子！”药谷的阿婆拄着拐杖笑骂，她口中的孩子却笑吟吟捧上一盅茶来请她喝。

凌潋看毒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她想，曲水倒也没有让她察看的意思，不如一走了之。她将茶叶放回院中案上，趁人不注意就要走。

晴羽倒是眼尖瞧见她，几步追了上来。

“师姐！”

晴羽又把那袋茶递上前:“少主他们今日护了一队卖茶的商旅，听说是打江南来的。这茶好着呢，师姐不必同我们客气。”

“巡夜我未出力，你们理应多消受些。”

“哎，哪有那样道理。巡夜本就是少主组织的，大家都是自愿去，若是计较之人怎会冒险参与。师姐，若是你去巡夜，少主也会安排报酬，你要么……”

晴羽踌躇着没说后面的话。

之前盛珏确实拉下脸来，找凌潋去参加巡夜，只不过被一口回绝。其他人都不拿钱，偏生给凌潋特殊待遇，这恐怕要叫人多心。

方才吃了糖，这下口中尚有回甘。

凌潋笑了笑，接过茶:“多谢。”

她垂眸，心想，不去山下做任务到底挣不了几个钱。若是在药谷能学到点抵制毒虫的办法，也不至于如履薄冰。

转而，凌潋道:“我日后亦会来药谷帮忙。只是平日常有任务在身，不能时时帮衬。”

“师姐怎么还想着去山下？太危险了。”

晴羽紧紧皱着眉毛，忽然眼睛一亮，又说:“师姐我有个好办法！你是要还少主那五十两银子么，我有个不必下山也能挣银子的活计。芍药汀里种的百花，原是我在打整，这下药谷里忙着，我把职务换给师姐，你便可领些例银。”

芍药汀在更偏僻些的山中，临水，极为安静。因着柳非烟往日在附近居住，自她死后，闲杂人等不得前往。

里面有个百花谷，就指派给了晴羽打理。

这还是盛珏为晴羽找的活，做起来不费脑子，照料花草也自得其乐。盛泽从许多年前就开始教晴羽调香，连盛珏身上的香囊都是晴羽做的。

毒虫肆虐以来，晴羽确实懈怠不少，常常泡在药谷，少去芍药汀了。

凌潋之前带淬火下山做任务，若不是淬火为她挡下袭击，自己就要被毒虫咬伤，躺在药谷了。这样过命的钱还是少赚为好。

何况晴羽一片好意，不如领了。得此机会，恰巧与盛珏多打几次照面，找着机会把火印的事说清。

她诚心谢道:“既然如此，我会尽力照料好花草。药谷我往后也会来帮忙。”

晴羽从包里翻出钥匙:“这是芍药汀的密钥，师姐千万拿好。这事儿，我回头同少主一说，也就妥了。”

看凌潋离开后，晴羽倚在门边，心满意足地欣赏他的宝贝新剑。

眼下算是几更天了？晴羽打了个哈欠，掰着指头数，一面往药房走。

*

天尚未明，盛珏走在路上，四周已无声响。

一个人时，偏爱慢悠悠地行路。宁可消磨这所剩无几的睡眠，将一日的繁忙细细翻阅一遍。

这条路通向偏峰中一处幽隐的洞府，也正是盛渡的“闭关”之地。

**仙府都说掌门即日飞升，故而闭关修炼。实则不然，盛渡早些年中了不治之症，那时未曾察觉，恐怕寿命所余无几。

心力交瘁之下，盛渡将宗门事务甩手给了弟弟盛泽，安心疗养。

可谁知一朝不测患上心病，日夜缠绵病榻。盛渡急火攻心之下，突发目盲，许久未愈。如今气息奄奄，行将就木。

兄长如此境况，盛泽忧心万分，意欲只身前往苍玄洞天寻找金砂玉果。

盛珏念及宗门还需有人治理，便主动请缨前去。于是盛泽派遣曲水随同前往。

若是去的人多了，声势张扬，外头耳目众多定要议论纷纷。他倒没想到能遇上凌潋。

当时陪同凌潋买锻材归来后，盛珏去找盛泽商议赤鹳羽毛一事。盛泽很爽快地取缔了这条商路。叔叔一向尊重他的想法，连这么要紧的事也二话不说答应了。

自小，叔叔便格外关照盛珏。他早年有个儿子，不幸夭折，后再无所出，就把所有父爱都放在盛珏身上。

盛珏的亲生父亲盛渡反而一向严苛，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盛渡病后言辞稍有松缓，两人关系已比从前好上许多。不过至今盛珏仍旧信赖叔叔多些。

盛家一脉皆为剑修，唯独盛泽只挑剑不用剑，他说刀剑无眼难免走火。相对的，他更善于用药，故而这次的金砂玉果也交给盛泽，让他为盛渡调配用药。

盛珏不知金砂玉果能否救下父亲。受赤鹳的限制，他只能带一枚果子回来。

赤鹳羽毛一事处置完，他难免要再去一趟苍玄洞天，若能同赤鹳商议，再取一些回来也好。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洞府前，这里不挂任何牌子，也不刻字。盛珏解了禁制，往里面走。里面同寻常大殿堂屋没差，布置一点不缺。

平时若无要紧事，盛珏也不会来看父亲。毕竟每次都没得什么好脸色，谁愿意来讨骂。

父亲近来已经服下金砂玉果调配的药，盛珏今日前来也是顺带看看药效如何。

走到厢房前，盛珏敲响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