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并未上锁,他只需轻轻一推就开了。敲门不过权当招呼。
案台上燃着安神香,盛渡靠在床边,不知在翻阅什么书。他不理宗门事务许久,前阵目盲之后,再不曾看过书。
盛珏欣喜过望。父亲既然能看书了,想必是眼疾已愈。
“父亲?”
他这样喊了一声,盛渡疲怠地撑开眼瞧他。
外头天尚未亮,里头烛火静燃。盛渡自病了以来,日日都醒得早,兴许也是知道盛珏深夜会归来,偶尔来看他。
父子相见也就这一段时辰。
“毒虫如何,可有进展?”
“今日我擒了一只毒虫回来,曲水师兄说应当会大有裨益。父亲你的眼睛……”
盛渡有些失望,咳嗽两声:“往日我要你同你叔叔学医,你不肯,如今剑道也未练成,让个外姓人夺了风头。医药这一道更比不过你师兄……咳咳。”
盛珏为他挡风,指甲掐进了掌心。一语不发。
盛渡咳完,接着说。
“我不过时好时坏,今日能看清点,随意翻些书。我死以后,这宗门要交到你手中。当年你爷爷仙逝前,我已成家立业,可如今你尚未及冠。你母亲去得早,你孤零零一个人,叫我如何能不忧心。”
“父亲……我取来的金砂玉果难道没效么?”
盛渡苦笑,又板起脸来:“你也信那荒诞不经之言?多年前就已证实这是虚妄之事。金砂玉果并非灵药,实为毒药。”
盛珏诧异不已,却不能出言反驳。爹怎么会说金砂玉果是毒药?难道他曾见过……赤鹳也说,许多年前有人来窃取玉果。
他默了一会,将藏在袖中的糖放在盛渡手边的盘中。糖扣于瓷盘上,叮当一声。
“父亲,这是今日巡夜得来的,你尝尝罢。”
盛渡看清了是糖,叹了口气,说:“你有心了。下山先要护好自个儿,你瞧你,还是孩子心性。我许你巡夜一事,一则为在凡间立声名,二则在同修里树领袖。得人心者得天下,你做了好事,自然会有追随者。”
盛珏默默听着。他想,自己每回来见父亲都是换了干净衣裳的,一点伤都不叫他瞧见。父亲却总能感觉出他受过伤,想必这次被蟒蛇咬过,也无所遁形。
“凌姑娘近来如何?我让你多同人家切磋,学些招式,你可有按做?”
“父亲,我都有在学。假以时日,我定能胜过她的。”
“你是盛家的孩子,是唯一的血脉,自然要做第一。外姓人没有家底,岂能居于你之上。算起来也有四五年了,你怎么还是赢不过她?天资真有如此难胜吗?你也并非没有天赋啊!”
柳非烟和盛渡都是当年的才俊,两人天赋异禀,以为能生下个资质卓绝的苗子,谁知也不过如此。
加之盛泽那一脉子嗣断绝,宗门的重担便落在了盛珏一人身上。
私下里,盛泽交代过一两句,说曲水将来会辅佐盛珏。盛渡倒未必放心,因着曲水也是外姓人,不姓盛。至于那些旁支的,早有异心,断不能让权。
外头人都歆羡盛珏,说他得天独厚、少年奇才。但只有人们口中的天才遇上了他的对手,才知道天资哪怕只差半毫也叫人心酸。
“是我太懈怠,父亲教训得是。”盛珏本欲将巡夜的好事都说一说,现在没了心情,“我会勤加修炼,这次宗门大比完,再来回禀父亲。”
“好,你先去忙。”
盛珏刚要走,盛渡又喊住他:“你有空也去学学如何经营,免得家产都落了外人之手。”
“……是,父亲保重。”
“能拖一日是一日了。”盛渡喃喃,也不知说给谁听。他的目光落回书卷,直到走出门,也再没看盛珏一眼。
毒虫此事不解,百姓叫苦连天。
他们总不能为这毒虫就背井离乡,可是不走,又总是个隐患。官家只能不断希冀于仙门,仙门则是一筹莫展。
还能拖多久?
盛珏出了门,不经意瞥见一边的石头阵。他对阵法没什么研究,只是略懂。看样子是父亲精神点的时候摆的。
他从口袋里翻出酥糖,这是卖糖奶奶单独塞给他的。奶奶说,家里有个孙子和他说话声气像,最爱吃酥糖。
自打落草,盛珏不曾出过远门,永远守在**仙府练剑。最远不过去了京城,和皇亲国戚应酬。那时他匆匆去匆匆回,繁华只是过眼云烟。
而今他第一次瞧见远行来的商队,闻见江南的茶香。本想都与父亲说道说道,可这些孩子气的心绪,谁愿意听。
若有一日能去江南多好,他想亲自瞧瞧。
本欲睡去,盛珏见天色微明,只身去了芍药汀。
*
云卷云舒,仲夏时节晨风凉,掠过湖面的雾气,送来岸边兰香。
芍药汀内,盛珏立于百花谷中,静静看向湖中岛。
这一片湖名曰听玉,边上涓涓细流自高山来,有一小从瀑布,声如玉珠落盘。
湖心岛上有一亭,自岸边起修筑廊桥,从亭中心过,一直通向另一头。湖边常年备有竹筏,一篙作桨。
芍药和牡丹错杂,香气也和成了甜意。
盛珏将剑捧在手心,剑穗上还结着柳非烟留下的玉珏。盛渡亲自为他择来这柄剑,又在盛家祠堂里供了些日子。据说这样就能赋灵于剑。
剑果真有灵吗?
那他是否和剑缘分太浅。否则在苍玄洞天,他为何总觉得凌潋与之更相配?
父亲一生爱剑,又是前一辈里最为卓越之人。盛泽教盛珏习医道,他不肯。因为父亲舞剑斩敌的姿态映入脑海,便再不能忘却。
他心中憧憬向往,哪里知道往后拜此所累。
盛珏闭眼摩挲剑鞘的纹路。耳边风声更烈、更清,连花瓣摇曳之声也似在耳畔。
他跃步而上,自廊桥顶端层层飞跃,于亭上檐角定住,旋即纵身跳下,灵诀在四周溅起一圈水花,载住剑身。
朝霞倒映在湖面,一层层绽开波光,水色潋滟。水波推开竹筏,与盛珏的佩剑会合。他轻飘飘落在竹筏一端,发带与乌发扬起半月弧,又落在肩上。
霞色映衬在人身上,倒把银白的衣袍染出暖意,连带那副略显倨傲的面庞也柔和了。
盛珏背对上岸之处,将剑往天际一抛,闭眼掐诀,两指往前一划,剑便自身后极速飞向湖畔,嚓一声从树中绕过一圈,回到手心。
竹筏顺力往岸上荡去,他转身睁眼,对岸的合欢花飘飘摇摇落下,落了树下的人满身。
盛珏脚步一凝,竹筏仍在随水波靠岸。他眼见着和树下的人越来越近,开口时带了些恼意。
“你为何会在此!”
这里除了晴羽会来打理花草,盛泽和曲水极少来采集药草,应当再没有旁人能进来才对。
凌潋敛了目光,垂眸拂去身上的合欢花。她听见耳畔竹筏一声轻响,应当是靠岸了。水波泠泠荡开,眼前就多了个人。
“晴羽将打理芍药汀的活换给了我,左右睡不着,便想着来湖畔瞧瞧日出。”
毕竟吃人嘴软,凌潋放缓了语气,不若往日讥诮。
盛珏怔了一怔,才消化这个事实。他不知所措时总是口不择言,下意识接道:“晴羽怎生不先知会我,让我没个防备……”
鼻尖传来一点淡香,好似那日在洞天内闻见的气味。
凌潋往日听说芍药汀有百花,而芍药牡丹最盛。她已不能分辨牡丹香来自身后花丛,还是身前之人。
心头一瞬恍然后,凌潋想,盛珏竟也未睡,一早就在此练剑。相较之下,她倒是怠慢许多,来此只是为了瞧一瞧日出。
“我今早只为看看朝霞而来,并未带上工具,待我睡足一觉便来打理。”凌潋略有些局促,因着盛珏一直盯着自己看。
吃人嘴软,果然是真理。
“那你觉得怎样?”
“什么?”凌潋一时不解其意。
盛珏捡起一片合欢花,和她站在同一线上,目光落向远方。
“我说,你觉得芍药汀的日出怎么样?”
“漂亮。”
“那是自然,”盛珏不自觉带了笑意,“这湖畔一片皆由我双亲手植而来,再说瀑布流泉、山岚日出。旁的地儿有这水没这花,有这花也没这样明艳的朝霞。”
凌潋谈及漂亮一词,又想起晴羽说的话。她还答应了要解开盛珏的心结,这下不正是时机吗?
于是凌潋一脸平静地置评:“倘若三者皆有,也没这样漂亮的人。”
话音未落,盛珏迟钝地扭头,半解其意,却见凌潋面上不见波澜。
看他面色并不喜悦,凌潋以为自己没夸到点上,又补充道:“人很漂亮,更甚于剑法。”
“……漂亮?”
盛珏脑子越发钝了。他察觉心底有些异样,急于掩盖过去,佯怒道:“你在调笑我不是?若说我剑法平平也就罢了,何故要说漂亮来羞辱人!”
凌潋本是正儿八经地夸人,只是量错了他心中剑法和美貌的地位。
凌潋叹了口气,解释:“我是说,你剑法漂亮,人也长得好看。你若不喜欢,不应便是,为何要故意曲解我。”
但盛珏看起来更恼甚。
“那你说,我剑法哪里不够漂亮?”
凌潋:“……要那些花里胡哨的剑招做什么,剑要快才好。”
“哪里不够快?”
“例如你抛剑那一招,还不够快,若是直接抛出时用灵诀击中,会更利落。另外,准头也不足。”
盛珏把话全都记在心里。
凌潋讲起剑招同父亲很是不同。父亲若是排山倒海的剑势,凌潋则像水一般,悠静时澄碧潋滟,汹涌时凌厉刺骨。
这下盛珏完全抛却了刚刚的龃龉,说道:“领教了,既然如此,不若你同我比上三招。”
凌潋道:“你莫非忘了我还未铸剑?待我铸成再比不迟。”
“可你分明在炼器堂待了半夜。”盛珏当时巡夜归来,在药谷撞见她便猜了个七七八八,否则凌潋何故会在药谷?
“那是为晴羽改剑。”
盛珏油然而生一点嫉妒。
“……为何?”
“出了苍玄洞天后,那一段路我用的是他的剑。聊表谢意。”
“……你在洞天里也用了我的剑。”
盛珏下意识出言反驳,惊着了自己。他不觉得佩剑需要改,好像说这话只是为了争一争。
到底争什么,他不知道。
“你的剑很衬你,不用改。”凌潋说完,朝他微微一欠身,“若要比试,宗门大比上再一论乾坤。”
“……喂!”
凌潋对他突然这样讲礼,盛珏倒不知说什么好了,便赌气道:“我那时定要赢过你的。”
凌潋点头:“拭目以待。”
她朝入口走,自花中过。芍药粉黛,明艳不可方物,却衬得一身素衣如此雅致,像水波,却潋滟。
盛珏被指点了两招,也无意睡眠,索性借着竹筏再次演练。
几番剑过回首,斩落片片合欢花。他的目光总落在树下那一片阴翳,好像那里该有一道清影。
漂亮……漂亮吗?
盛珏不经意抚上脸畔,手指传来一点热意。
太阳才刚出来,就这样晒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