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车马劳累,徒然换了一个地方,阿芙尚未适应,几个跟来的宫人收完带来的衣物首饰,自也早早歇下。
是夜,月凉如水。
吟春堂在最里端,是五福堂外最大屋子,用两间厢房打通,前后两面墙壁通了窗户,会客的地方用竹帘纱幔装饰,四面通风最为爽快。
里边住所窗户上用得宣纸,雕刻有致的冰块冒着丝丝寒气,夜风一吹,寒气四窜,宛若坠入冰域。
夜里的长松山被黑暗笼罩着,最是夜深人静。
沈才人在宫中本就如隐形人一般,自阿芙有了身孕,她瞬时变得无足轻重。
虽有皇后重重吩咐,随行的宫人侍卫惯会看顶头人的态度,难免有所懈怠。
况且长松山是皇家的地方,不管往常还是现在宫中贵人前来,官道都不会有坡狗存在。
先有失子的惨痛经历在目,这一个孩子对她来说亦然若有若无,她心里边清楚,这个孩子并不属于她,对她而言只是短暂的拥有。
夜晚的长松行宫静悄悄的,四人的住处被竹子隔开各成一片天地。
沈才人掀开被褥下榻,靠在榻边的橘岁正睡得香甜,她捂住小腹,咬着牙狠下心,走到妆奁前,打开八宝首饰盒将里边的红玛瑙手链拿出,先放在鼻尖嗅了嗅,终是带在手上。
……
杏芝在宫中已有六个年头,如今二十有一。
她分在阿芙手下,因年纪长,从前服侍过贵人,到清音阁当差后,凭着资历在寝殿当差,近身在侧整理衣物首饰,平日里往各宫送送东西,是个肥差,有意巴结的会给下不少赏赐,只为得那一句美言。
她在一众宫女跟前说话颇有份量。
阿芙平日和佘美人多有来往,便会差杏芝送首饰绸缎,这活儿自由,脚程快的话还能到别处和好友说两句闲话。
长松行宫比不得皇城内的宏伟壮丽,地广人稀,皇后安排的住处又是有意将关系好的凑在一块,杏芝闲下来免了四处跑。
来到这第一日难免拘束,皇后免去请安,谨妃前脚差人问了安后,后脚佘美人便到了。
“咱们这儿地方偏,皇上住得又在正中央,今年一次全来了,这儿看着清幽,和冷宫有什么两样。”佘美人一屁股坐在椅子前,给自己斟茶抱怨着。
住在这的四人里,谨妃位分高,但在几个妃子中说不上话,阿芙和沈才人有孕,佘美人受宠,但远远比不上戚妃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阿芙咬开一粒山核桃:“不过皇上来了咱们这,首先也留在你住处。”
佘美人摆摆手:“我今日来是担心沈才人,提醒你一句,她这一胎可不安稳。边上虽有四个太医备着,皇后娘娘又为你们考虑周到,但她来时遇见坡狗蹊跷,我担心会被我们碰上。”
阿芙想了想,沈才人若是偏激了些个,用腹中的子嗣谋划,那和她住在一块的三人就有难了。
“我们俩住得近,中间又有谨妃当事,平日离她那远远的,即便生了事,也好将我等撇出去。”阿芙说道。
佘美人喜笑颜开:“是了,在这宫中我和你关系又好,只要你平平安安产子,我借你的光,还怕一时没有恩宠吗。”
谨妃家世显赫,不然也不会礼聘入宫高居妃位,即便沈才人出了事,帝后怪罪也是几句斥责。
而佘美人话里的意思便是,她们关系好,在宫中互相扶持,一方得宠便为另一方美言。
阿芙淡笑应下,佘美人自知理亏,与她闲聊片刻,见阿芙面色有所困倦便离开了。
待佘美人离开,阿芙在绮山、瑶草两人服侍下卸掉发间朱钗。
绮山道:“主子昨夜没休息好,又和佘美人讲了好些时候的话,可要再歇歇?”
阿芙揉了揉鬓角:“嗯。沈才人那边你多注意着,咱们和她住在一块,平日碰面避不了,但莫冲撞了她。”
沈才人昨日状态并不好,又受了惊吓。绮山眉间凝重,“奴婢晓得。”
……
潇霁光是在午后过来。
绾春轩位置不错,桂树斑驳,屋子那向正对着暖阳。
一束温和的光透过天青色帐子打在阿芙身上,潇霁光掀开帘子一边,坐在床榻边,眸色深沉。
“容华昨日没休息好?”
绮山候在边上,小心观察了皇帝的神色,如实答道:“一路车马劳顿,突然换了地方,主子尚未适应,便睡得晚了些。”
阿芙有孕在身,昨日路程长,绮山的话并无不妥。
潇霁光摆摆手,见榻上女子额间密了层薄汗,训斥的话将要吐出,又放低声道:“将冰块拿进来。”
绮山抿了唇退到外面的屋子,取下茶几上的冰块摆在床边香几上。
皇帝眉间紧锁,绮山久居宫中从前又是端仪贵妃身边的人,东宫诸多事也清楚大概,只是一味掩盖,当下断定阿芙这一胎金贵。
当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衣食住行自然样样精细。
阿芙睡得不安稳,一阵恍惚,只觉得天光大亮,一直往她眼睛上边照。
不止如此,明明身上燥热,时不时又有寒凉而过,侧过脑袋缓慢睁开眼,等适应之后,发现自个床上坐了一人。
“皇上来了。”她轻声道。
潇霁光打着扇子,时不时而过的寒凉正是他所造成。
阿芙缩缩脖子,倦怠道:“凉。”
潇霁光将扇子丢在一旁,挪开床边的冰块,“没休息好,眼底下都一圈乌青了。”
粗粝的指腹摩挲过眼下,阿芙闭眼,长而浓密的睫羽划过指头,轻而舒缓,有些痒,潇霁光心尖尖一痒。
“是朕扰到你了?”潇霁光站起身,将一边帘帐掀下。
透过天青色帐子,阿芙眨了眨眼,潇霁光伸手拉过一张方凳坐下。
阿芙愣了片刻,拉开帘子道:“臣妾已经睡醒了,皇上坐过来吧。”
午后阳光明媚,冰块被照得晶莹剔透,折射着五彩斑斓的光。
太监送来的冰块花样也有讲究,比如送到皇后那的是雕刻成牡丹栖凤模样,德妃凤凰会偏小些,花样也不是牡丹,像谨妃、戚妃、张妃几人则是青鸾,后边的送得就是花,位分再低一些的,就要更简陋了。
紫檀色的托盘汇聚了半盆深的水,将深紫色浸成红色,芙蓉也不似一开始的栩栩如生。
阿芙下了榻,披了件衣裳在身上,三千青丝尽数披露。
她生得温柔,嘴角总挂着笑,姿色在宫中是一等一的,潇霁光心中无数思念被唤醒,自然是尽性子去宠。
阿芙用簪子将长发束起,坐在他身边道:“皇上去看过沈才人了吗?”
无意的一句提问。
潇霁光眸色暗了暗,抱住阿芙的腰身,两月不到的小腹还未显怀,他默了片刻,安抚说着:“她有太后和皇后照顾,无需顾虑。”
阿芙惊讶:“沈才人是和太后娘娘有什么渊源。”她话锋一转,“不过沈才人是第一位怀有龙胎的,太后和皇后两位娘娘上心在所难免,臣妾回宫那日,太后娘娘也来看过,还送了不少赏赐。”
太后皇帝二人不和阿芙早有知晓,此话也将自己摘了干净,将事摆在明面上,怎么想都靠潇霁光是什么意思。
毕竟清音阁内不少人是他亲自安排,那日太后来也不是秘密。
潇霁光哼了声:“你安心养胎,瑶华宫没有主位,你是四品容华,可不准被人牵着鼻子走。”
太后什么心思阿芙自然清楚,杜皇后恪守规矩、以诚待人她不会与之交恶,但她的孩子不管如何她都不会乖巧听话,顺着太后的意思亲手捧出。
阿芙郑重点头,依靠在潇霁光怀中。
一枝玉兰斜斜插在青花玉壶春瓶,格在海棠纹窗棂前。
窗案晃了晃,透着粉的花瓣轻轻颤动,一片柔软的花瓣垂落在桌上。
……
“皇上!”
外边脚步声匆匆,浩浩荡荡一伙人齐齐跪在绾春轩门前。
为首的江太医哭喊道:“沈才人突发异况,还请皇上移步裁断!”
绮山和瑶草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绮山连忙扶起江太医,刘庆宝心下咯噔了下,问道:“是沈才人出了大事?”
江太医抖擞着身子,面容悲壮:“是,我也不敢慌报,此事非同小可,听宫人说皇上在这,才找了过来。还请公公帮忙通报一声。”
刘庆宝立刻起身,“咱家这就去禀告皇上。”
吱呀——
绾春轩的门由内而外被推开,潇霁光衣衫整齐,冷冷瞧着站在下首的四个太医。
“沈才人出事,要你们一同来见朕,将她独留在寝殿。”
江太医跪了回去,皇帝声音平淡,像是随意的一句话,却叫他们几人面红耳赤说不出半字,事情已经发生,也只能请求皇帝莫要殃及他等。
阿芙定了定心神,开口道:“皇上,眼下重要的是沈才人如何,先去看看沈才人吧。”
潇霁光瞧了她一眼,面色煞白,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再观他脚下颤颤巍巍的一伙人,显然阿芙被吓到也是情理之中。
他迈开步子,皇帝不多追究,众人才缓气跟在后边。
走到吟春堂,皇后和其他后妃都已到场,鼻尖延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像是没清洗干净一般。
潇霁光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和皇后先进了屋内。
张妃懒懒靠在椅子上,细长的眼闪烁着,她张唇说——
“本宫送你的贺礼,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