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屋外,风动树摇。苻以沫在院中止步,听见屋内传来嬉笑声。
“是二姑娘和三姑娘。”雀儿小声,望向苻以沫。
厅中亮堂,房门大敞,能看见苻娇云和苻玉珠围绕在苻大人身旁,正当苻以沫想折回,一个声音喊住了她。
“沫儿,进来。”
两个妹妹矮身告退,擦肩而过时,有幽香沁入鼻腔,她们身上环佩叮铛,步履轻盈,从前苻以沫以为伏牛山下栾川县令的女儿便算得上是金枝玉叶了,没想到,人外有人。
苻士玮正襟危坐,慢慢收敛了笑意,神情严肃。五日前苻以沫因婚事与他拌嘴,气得他两日食不下咽。
没见到二女儿前,他想着要好好教导女儿,可一见到女儿,脸色便不知不觉冷硬下来。
毕竟人是他舔着脸三请四请请回来的,当初信誓旦旦说要补偿女儿,可是自苻以沫来到府里,虽送去了不少她在伏牛山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好东西,可苻士玮看得出,苻以沫并不因此真正开心。
如果没了那纸婚约,或许他和苻以沫能再亲近一些,可是……
他如此火急火燎地将苻以沫带回来,不正是为了那纸婚约么?
“今早你去哪儿了?”苻士玮冷声。
“出府玩了呀。”苻以沫径自到一旁坐下,容姨娘笑着起身,为她斟了茶水。
苻士玮哼了声,吹起胡须,“我与你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既已认祖归宗,就不要去想着不相干的人事了,早日背□□言妇德,学会打理家事,嫁过国公府去才是正经。”
苻以沫亦哼了声。
“我就知道认女是假,攀亲国公府才是真。侍郎大人,我其实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吧,虽然不知您缘何选择了我,可步朝朝学不会深宅大院的规矩,也不稀罕您的荣华富贵。不如咱们各退一步,您放我走,我保证离开京城从此隐姓埋名,您再另找一个听话的女儿,岂不皆大欢喜?”
一番话气得苻士玮浑身发抖,啪地一下拍案站起,“说什么胡话!苻家列祖列宗在上,家谱岂是能随意编纂,认你来去的?!你身上的莲纹胎记,脖子上的玉葫芦,桩桩证据确凿,有什么可抵赖?你是我的女儿,不管你愿不愿意,这是事实!”
苻士玮越说越气,脸色涨红,连声咳嗽,气女儿大了难以管教,更气他一世英名,不仅让人将女儿养成了个小土匪,这小土匪竟然还嫌弃起他来!
苻以沫隔着衣物挠了挠后腰,不再言语。
后腰这块胎记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而玉葫芦她从小就带着。
“老爷息怒。”容姨娘赶忙关了门,扶苻士玮坐下,替他顺背。
“二姑娘流落在外这么些年,吃了苦,心中难免有怨,老爷好好与她说便是,何苦还急上了呢。”
苻士玮指着苻以沫,“我看,她的怨气冲天!苻以沫,你说,半月前你使唤那个丫头去安平钱庄兑了五十两白银,用去哪儿了?是不是把我的钱给那个土匪头子了?”
“我是让雀儿兑了五十两,可钱却是我自个儿用的,父亲不是让女儿随意花么?女儿真的当真了,随意花了呀。”
苻士玮冷哼,“是么?”
容姨娘劝道:“二姑娘,你心里挂念从前,对故人施以援手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老爷最讨厌欺骗,你不如从实说了,认个错,往后不再犯就是了。”
苻以沫眉一挑,“容姨娘怎知我说的不是实情?”
“我身边的丫头外出采买时看到了,雀儿将银子包好给了阿巳,啊巳又拿去了兴和巷……”
“哦——”苻以沫拉长了语调,“姨娘的丫头这趟采买走得还挺远,从苻府门前的阔朗大街一路去到难民巷呢。”
“这……”容姨娘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苻以沫不急不忙,唤来雀儿,而雀儿带来的正是那五十两的费用清单,每一条花费都一清二楚,白底黑字,除了物品、费用,甚至还有店铺名。
“父亲可派人去查,看我有没有将您这五十两用到别处。”
苻士玮瞥了眼容姨娘,对苻以沫道:“虽则五十两没有便宜外人,但你如今所有之物哪样不是来自苻府?无论送出去什么,都是逾矩。”
“不。”苻以沫一字一句,“有一样不是您的。”
“哦?是什么?”
“我的鞭子。”
苻士玮思索半晌,终于想起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如释重负笑起来。
“那个啊,你终于肯扔了。”
他走下堂来,神色和缓,欣慰地拍了拍苻以沫的肩膀。
“山里带来的东西的确不适合留在家里,既然如此,事情就过去了。步鸣山虽被释放,但我这个侍郎还是有能力把他再抓回来,他拐带了我的女儿,将你隐匿这么多年,若不是你,父亲绝不会轻易饶他。沫儿,你当明白。”
“女儿明白。”苻以沫垂眸。
幸亏她多了个心眼,交给梅姨的并非钱庄所兑银锭,她将那五十两买下来的物件全送给了一个乞儿,又吩咐乞儿留出一两件送去典当,再将典当得来的银两直接交给阿巳。
就怕有人盯着雀儿,这些银子苻以沫从未让雀儿过手。
回雪舞阁时,夜已深。
主仆二人走在路上,雀儿宽慰道:“姑娘,老爷不让您与旧识来往也是为了您好,咱们家的规矩比起国公府来那真是不值一提。听说公府礼教森严,以您从前际遇,过去被人抓到把柄,还不定怎么被人闲扯呢。”
苻以沫冷笑,“这么怕我辱没苻府的名声,又何必将我带回来?”
“就奴婢所知,这些年老爷一直在找您……”
今年已是谢苻两家履行婚约的最后期限,婚事是十六年前皇帝陛下亲自指定,如今谢家这位公子年已十八,谢老太太又身体抱恙,再等不得一年半载。
侍郎大人是铁了心要与谢家结亲的,若是时限一到,仍未能找回嫡女,还不知怎么样呢,说不得,还真能使法子让两位庶小姐顶上去。
雀儿偷偷瞄了眼自家姑娘,虽如此想对二姑娘十分不公平,但她还是忍不住庆幸。
幸好二姑娘回来了……
“姑娘,也许事情并没有您想的这么糟。卫国公身居高位,谢三公子不仅是他家嫡子,还曾入宫做过太子伴读,京城里多少贵族公卿垂涎呢。谢家累世勋贵,那可是泼天的富贵,即便谢公子有些不清不楚的流言,其身世和样貌放在整个京城也是一等一的啊。”
“这样好的亲家,难怪父亲不舍得放过。”苻以沫若有所思,“若非天子赐婚,又如何轮得到我们?这是高攀了多少阶呢?”
这话雀儿不敢随便接,苻以沫却心如明镜。
苻侍郎寒门出身,苻家就只出了这么一个朝廷大员,能与谢家这样的豪门结亲,那真真是天大的恩赐,祖宗显灵了,也不知当年苻老爹究竟立下什么了不得的汗马功劳,让皇帝赐下这份恩典。
“谢寅……”苻以沫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那人的影子。
谢家三公子,名寅,字承殊,他的名号京城几乎无人不知。雀儿许久不曾听见这个名字,骤然忆起什么,一脸雀跃道:
“对呀!姑娘,您当时不就是同谢三公子一起回来的吗?老爷连着夸了谢公子两日,瞧着是对他十分满意,恨不得立刻就要他当女婿呢!”
“我听说卫国公有三个儿子,谢承殊既然行三,为何这门亲事偏偏就落到他头上?难道前面两位都非嫡子?”
说到这里,雀儿叹气,“您只知其一,谢家三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听说长子谢惠六岁便读兵书,但,十年前他就失踪了!他的生死至今没个定论,不过大家都认为人已经没了。至于这二公子,他是养子,所以婚约不能算到他头上。”
“原来如此……”苻以沫摸了摸光滑的后颈,触感柔滑细腻,依稀还能感受到三个月前被人一手劈下来的痛感。
“谢承殊……呵……”苻以沫蓦地冷冷一笑,夺步进门。
“啪!”
房门被重重关上,门内传来少女的怒吼。
“要我嫁给他,我不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