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三十一年八月十五,太子大婚,天下大赦。
这一日,帝都烟火盛放,满城喜庆,百姓自发上街庆贺,连玄武大街都挤满了人。
此街通往皇城之西,是刑部大牢必经之地,往日清清冷冷的街尽头今日车马喧嚣,人声鼎沸,被围得水泄不通。
路口拐角处停放着一辆暗红顶坠铜灯角大马车,望着街上如洪水般的人群,驾车的老周不耐烦地看了眼身后。
车窗口的帘子被人掀开一角,车里人一直望着刑部大牢的方向,似乎在等什么人,而这个姿势她已经保持了很久。
“姑娘……润润口。”
丫鬟雀儿侯在一旁许久,斟了盏茶奉去,被扒住车窗的人摆手拒绝。
那翘首张望的姑娘正是步朝朝,如今名唤苻以沫。
三个多月前仙多寨被朝廷清剿,寨主步鸣山担起全责被押入京城大牢,其余匪众男子被军队收编,女子被发配回原籍,步朝朝尾随寨主上京,却在途中被人揭露了身世。
于是就有了之后的情形,堂堂礼部侍郎,当朝三品大员,对着步朝朝声泪俱下地说要接她回家,彼时步朝朝还不知何为侍郎,直到苻家派来接她的马车停在一座巍峨壮阔的府邸前。
人生千回百转,始料未及,步朝朝从小便知道自己是大当家捡来的孩子,但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个当京官的亲爹,更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以这样的面貌与从前十六年的人生完全切割。
苻大人将朝朝纳入族谱,焚了香祭了祖,还答应朝朝会让狱卒善待步鸣山,然而……当大官的爹也不是白认的。
用苻大人的话说,就是:苻家高洁清贵之门,苻家的嫡小姐自然也是金尊玉贵,跟那些乡野村夫、绿林草莽绝不能挨边!
或许苻侍郎早就知道朝廷会大赦天下,或许他不知道……总之,朝朝已然认祖归宗,她再也回不去了。
大街另一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出一个高大壮硕的中年男子,男子衣着朴旧,一双草鞋各破了个洞,眉目却格外坚毅,路旁有位等候许久的紫衣女子,一见男子便立刻飞奔上去,为他披衣。
苻以沫看着那二人在路中央相视而笑,眼底发酸,流露出久违的笑意。
“走吧。”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苻以沫念念不舍地收了手,马车经过步鸣山与梅素馨,车帘落下,将车内车外瞬间隔绝。
车内,雀儿见到二姑娘眼角微有湿意,不禁问道:“姑娘既然来了,何不见一面再走?”
“徒增伤心,我也怕会给他们惹麻烦。”
轻言细语,实惹人怜。雀儿默然叹气,短短两个月光景,如今的二姑娘,与初见时真是判若两人了。
苻府。
苻以沫前脚刚进家门,后脚院子里就来了客。
徐姨娘带着一众丫头到访,见苻以沫风尘仆仆,似刚从外归来,笑问道:“今日举城喜庆,二姑娘闭门许久,终于肯出门凑凑热闹了?”
“在房里闷得久了就想出去走走。”
苻以沫扫向丫头们手上的托盘,十几个铜盘里全是红艳艳的软纱绸布。
“徐姨娘带许多布来做甚?您送我的衣裳房里都快装不下了。”一面说,一面就近摸了一条,滑滑软软的,一试便知是极好的料子。
“这可不是普通的布,傻孩子,这是喜布,颜色相似,绣纹却大有不同,特意送来让你挑的!”
徐姨娘笑得温婉可亲,苻以沫一听这话,手中的红布仿佛顿时变成了咬人的毒蝎,手一松,脸色立刻沉下来。
那截红布掉到地上,徐姨娘将其拾起,叹了口气。
她怎能看不明白?旁人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在二姑娘这里却避如蛇蝎,但这也情有可原,刚认回祖宗,自个儿的宅邸都没认明白就要立刻嫁去别人家里,怎能叫人不心中苦闷?
可是没有办法。
徐姨娘留下喜布讪讪而去,离开前不动声色瞥了眼雀儿,雀儿心领神会,待人走后,倒了杯茶递到苻以沫手边,正要开口,却见二姑娘眼底微凉朝她看来。
“雀儿,是谁把你从后厨提上来的?”
“是……是二姑娘。”
“是谁惩治了欺负你的厨娘,将你从人牙子手里要回来?”
“也是二姑娘。”
“又是谁让你换上体面的衣裳,能干干净净地站在这里!”
最后一问掷地有声,雀儿扑通跪下,面色惊惶。
“是二姑娘!雀儿绝不敢忘记姑娘的再造之恩!”
“那你刚才在做什么?徐姨娘和你递眼神,想干什么?”
雀儿一惊,连忙伏地解释:“徐姨娘只是要奴婢多在姑娘面前宽慰劝谏,自从与公府定下婚期您就一直愁眉不展,雀儿也只是想为姑娘分忧,别的什么心思都没有!”
苻以沫肃立堂中,听完此番剖白缓缓松出一口气,“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奴婢发誓!”雀儿四指并起。
“好,你起来。把这些东西收了去,我看着碍眼。”
雀儿蹒跚起身,脸上仍挂着少许吓出来的泪,犹豫道:“可是姑娘……公府那边明日就要答复,若不及时选定喜布,恐怕……”
思忖片刻,苻以沫看了眼天色,问:“这个时辰,母亲可睡了吗?”
“听说近日太太每晚誊抄心经,会比平时晚睡半个时辰。”
“咱们去母亲那儿走一趟。”
苻家共有五个孩子,四女一男,头两个女孩是正室柳氏所出,乃一对双生子。遗憾的是,苻以沫的孪生姐姐,苻家大姑娘苻瑶瑶,在出生时便去了。
余下两个妹妹由妾室容姨娘所出,与苻以沫相差只半岁,也是一对双生子,曾经还有人为此调侃,笑话苻大人难道是天生的女儿命么?
而三姨娘徐氏则是六年前才进的门,彼时苻老太太还健在,为了延续苻家香火焦头烂额,好在徐氏肚子争气,进门一年便一举得男,所谓母凭子贵,徐姨娘也由此获苻老太太抬爱,得了管家之权。
不过,苻老太太过世后,管家之权又回到了容姨娘手里。
听说柳氏嫁入苻家后,三年无出,苻老太太多有怨怪,便自作主张为苻士玮纳了一门小妾,这小妾就是容姨娘。后来柳氏先容姨娘半年有了身孕,只是没想到天不遂人愿,瑶瑶一生下来就没了气,三年后,唯一活着的女儿又走失了。
按理,苻以沫归来,柳氏应当欢喜若狂,不说痛哭流涕,至少也该找她诉诉衷肠,可只初次入府那日,柳氏紧紧拉着她的手相顾流泪,之后二人相见的次数就屈指可数。
以至于找回生身父母的种种情绪,无论是开心,惧怕,还是担忧、感伤,苻以沫都自己消化了。
浅草堂。
苻以沫在院内等候了半刻,终于等到陈妈妈从屋里出来,然而下一刻却见陈妈妈转身先关了房门,这是完全没有要请她进屋的意思。
陈妈妈走下台阶,遗憾道:“二姑娘来得不巧,太太为二姑娘祈福,连日来誊抄经书十分伤神,这才刚睡下。”
苻以沫看了眼还未完全黑尽的天儿,柳氏向来睡得早,据说是生产那晚受了惊,从此畏惧黑夜,睡觉时也必得点灯。
“何苦如此操劳,母亲既有心为我祈福,不如替我推了亲事,我也好长长久久地陪着母亲,尽一尽孝,陈妈妈你说可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不是老奴能置喙的,二姑娘明日再来罢,太太今日也说许久不见二姑娘,有些想念呢。”
话接得滴水不露,不愧是常年浸淫在高门内院的人。苻以沫暗啧一声,正要转身,陈妈妈凑近身前,忽问道:“二姑娘是否曾命雀儿去过钱庄?兑了银两?”
苻以沫微讶,只听陈妈妈略带深意地说:“苻府与各大钱庄都有往来,老爷只要说一声,钱庄就会送来收支名录,每家钱庄的银锭也都铸有钱号,核查时极好辨认,您用时可仔细着些,若是银子流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老爷那儿恐会不好交待。”
回苻家的这两个月,苻以沫收到不少贺礼,有皇亲贵胄听说苻大人找回嫡女特地赏下来的,有亲老爹为讨她欢喜送的,也有七大姑八大姨登门拜访时相送的,那几日苻以沫三天两头出来迎接客人,比她在仙多寨练武还要疲累。
半月前听说朝廷将要大赦,苻以沫特地让雀儿拿了两张银票兑成银两送给梅姨。
苻大人对苻以沫自是不差,可唯有两件事他万万不会让步,其一是与卫国公府的联姻,其二便是要苻以沫和山匪们彻底决裂。
回屋锁上房门,苻以沫大灌了两盅茶水。
“雀儿,这会银子该送到梅姨手上了吧?”
“小姐放心,方才阿巳偷偷与我递过消息,钱已经送过去了,他扮作商客让那两位帮了个小忙,再合情合理给出报酬,没有透露您的身份。”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守门丫头禀道:“二姑娘,老爷回来了,请您立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