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荟熙苑的酒味变成了药味儿,连谢承殊钟爱的鲜辣膳食也换成了清淡微苦的药膳。
先是来了个大夫,神神秘秘地把谢承殊堵在房里,后又来了个妇科圣手,搭上绢帕给苻以沫把了个脉。
府中皆传老太太这是迫不及待想要抱重孙了,可新婚不过两天,哪儿能这么着急呢?
苻以沫原本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午膳时她发现恩荣堂送来的鲫鱼汤盅里放了一味三叶莲。
汤是老太太单给谢承殊的,而谢承殊偷偷将汤水倒在了膳房窗边的白兰花盆里。
三叶莲效用有三,祛风湿、通经络,以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捧着那盆气味怪诞的白兰,苻以沫发出了自来到京城最肆无忌惮的笑声。
是日晚膳,送走单妈妈后,谢承殊支开众人故技重施,苻以沫把他逮了个正着。
趁谢承殊不注意,苻以沫抢过汤盅。
“谢承殊,我可算抓着你的把柄了,自己不行就祸害屋里的花,你看看你把这盆花糟蹋成什么样儿了?”
谢承殊微一愣,坐回饭桌旁,“我不行?都是谁害的?你还敢说,把汤还我,你这只馋猫,我可告诉你那玩意儿你喝不得。”
“你说谁是馋猫!”
“可不就是你,什么东西都敢吃,你是饿死鬼吗?啊?那么多药膳都填不饱你,还好这一盅单分出来了,不然你吃下去发了虎狼威怎么办?”
苻以沫气得小脸唰一下涨红,谢承殊那张嘴皮子是又毒又能说,此时膳房里只她二人,谢承殊一副痞样当真如坊间传闻那般像个混世祖。
苻以沫缓舒口气,定下神来,淡淡一笑,“外面都说你谢大公子流连花丛乐不思蜀,没想到啊……”
说着,苻以沫往他身下一瞟。
谢承殊脸色骤变,顺着她视线也往自己身下一瞟,不自觉地站稳了,侧过半边身子。
“往哪儿看呢你,你还是不是个正经姑娘了?”
总算令这家伙些微变了脸色,苻以沫心头愉悦,眉宇明艳捧着汤盅,里头鲫鱼汤还热着。
“我就是替祖母可惜,难为她老人家知天命的年纪了还为孙子操这些心,巴巴地盼着给孙儿治病,一片用心良苦,没想到却喂了……花。”
谢承殊脸色倏忽变得十分难看,他越是不痛快,苻以沫就越是痛快,但须臾谢承殊又哧地笑了。
他声音忽然沉下来,点着头低喃:“我有病?我有没有病你不知?对,你还真不知道。”
苻以沫确实不知真假,从前为了摆脱婚约她打听了谢承殊很多事,诸如他在花楼为女子一掷千金,在城郊对段三姑娘死缠烂打……京城里关于谢承殊的传言实在太多,但自从那日亲眼见他被人下药,苻以沫就明白,传言不可尽信,谢承殊这人活得也不是那么无忧无虑。
但她还是想气他。
思量的片刻,苻以沫面前的墨蓝锦绣长袍忽然晃了一瞬,谢承殊探过身来,伸手一捞,顷刻夺回了汤盅。
那家伙举着汤盅直接往嘴里灌,苻以沫微微蹙眉,只见剔透汤汁从谢承殊嘴角滑下一行,谢承殊抬手一抹,极潇洒地将盅碗凌空扔了。
盅碗落到地面滚了一圈,苻以沫心底忽然升起一丝不安。
谢承殊跨步上前,挡住门口。
“夫人说得极是,老太太那么关心咱俩的帷中之事,我们又岂能让她不得安睡?与其为此事日日吵闹,不如辛苦夫人早日生个大胖小子,好让她老人家安心?”
苻以沫脸色一白。
“谢承殊,你胡说什么?”
谢承殊不语,一脚踢开膳房门,将苻以沫扛了起来。
“谢承殊!”
苻以沫常年习武,四肢纤长匀称,身体也比京城的娇小姐们康健许多,但她的劲儿在谢承殊面前全使不出来。
谢承殊师从皇城司指挥史尹焯,据说十六岁时就能猎下一头雄狮,他外表看上去不显壮厚,实则骁勇过人,很会用巧劲儿。
这已是苻以沫第二次被他扛在肩上,一瞬间天地颠倒,头晕目眩,腹部被硌得生疼。
苻以沫在他肩头挣扎,拼命挥打四肢,像极了一尾将要被按在砧板上削鳞的鱼儿。
谢承殊穿过游廊步往寝屋,路上丫鬟婆子纷纷退避,吵闹声震天响。
雀儿担心二姑娘,挡在房门口嗫嗫嚅嚅想要阻止,反被谢承殊要去一张手帕。
谢承殊将那手帕两下翻折,最后塞进了苻以沫叫嚷不休的嘴巴里。
“我与少奶奶办正事,今晚任何人不得靠近卧房!”
“啪”一声,寝卧的门又被谢承殊两脚关上了。
雀儿惊惶不已,在房门口伤心大哭起来,“姑娘,姑娘,呜呜呜,对不起……”
冯妈妈赶忙将雀儿拉去一边,离开足有百步,远远望着紧闭的房门,冯妈妈叹气安慰道:“身为女子总是要经历这一遭,少奶奶苦尽甘来,会没事的,你这般哭,是不想少奶奶好么?快别哭了……”
夫妻和睦,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房事相合,今次圆了房,老太太那儿就再没有把柄,少奶奶也能在公府住得堂堂正正,日后再有个一男半女,即便公府再刁难于她,少奶奶也好歹有个盼望。
怎能不是好事?
不同于雀儿的悲咽,冯妈妈愁了两日的眉逐渐舒展开来。
卧房内,谢承殊绕过屏风大步走向床榻,双手一提一放,将苻以沫稳稳扔进了绣着牡丹的大红被褥里。
苻以沫刚摔进去,正待踹他下三路,被谢承殊掀了被褥,像裹粽子似的将她裹在里面。
只露了颗乱糟糟的脑袋出来。
苻以沫挣扎地满头是汗,额上黏着发丝,眼眶微红,眼角眉梢都是怒气。
谢承殊撑在她与被子上方,离得不近不远,见几缕发丝几乎戳进她眼睛里,便挑开她额前细发,低声道:“别闹,我是因为谁才把自己拉进泥潭的?总得想个办法让老祖宗消停几天,你倒是乐得看笑话,我可不想天天被逼着喝那种药。”
苻以沫直愣愣地盯着他。
“告诉你,小丫头,我好的很,”谢承殊英眉上挑,凑近几分,“逼急了,那晚答应的事可就不作数了……”
温热的吐息若有似无扫过脸庞,苻以沫澄亮的眼眸再次涌上怒意,两颊微微鼓起,红得滴血,像爬上两团火烧云。
谢承殊见之失笑,拔出她嘴里的手帕团子,翻身下床,背靠床沿,支起一条腿,坐在了脚踏上。
苻以沫滚了两遭,将自己从被褥里翻出来,往里挪了挪,心头愤懑正要抬腿踹死这个混球,忽听那人轻叹了一声,“别踹,让我歇一会儿,你这家伙看着挺瘦,怎么那么能折腾。”
苻以沫的腿蹬在半空,犹豫片刻,撇撇嘴收了回来。其实不久前冯妈妈已同她解释了元帕之事,冯妈妈极力相劝,要苻以沫为了前程着想,莫再同三少爷闹别扭。
“谢承殊,你同老太太说了什么?”
谢承殊揉着胳膊道:“猜到还问,往我伤口撒盐?”
苻以沫瞪着他后脑勺,“谁让你胡说八道,还让我配合你演戏。”
谢承殊气笑,“你哪根头发配合了?”
“反正你害得我腿更疼了。”苻以沫抱住膝盖,那里本就痛着,经一番打闹现在是又酸又疼。
谢承殊闻言侧首,瞥了眼苻以沫膝盖处,苻以沫穿着层层叠叠的衣裳,自然什么也看不见。
他便大大方方转过身子,手肘撑在床边,五指轻拢松弛地抵着太阳穴,神态自若道:“亏你还说自己是江湖儿女,这点疼就受不了了?”
又被他挤兑,苻以沫来了气,“对着你当然受不了,不止受不了,还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谢承殊坦言谢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必告知!”
“你出去吧,我要擦药了。”
等了少顷,谢承殊却没走。
他转回身,重新背对着苻以沫。
“如果你面前的人是他,就什么都能忍受了是吗?”谢承殊敛了情绪,忽然问道。
苻以沫一愣,继而莞尔。
“才不是,我在他面前更不能忍了,可是他会让我忘记疼,只看他。”
“八年,你才多大?”
“我……”苻以沫眼睛睁大,“你怎么知道是八年前的事?”
谢承殊语气平静,“你说过。”
“我说过吗?”
“我初入伏牛山时,你说过,你忘了。”
“哦。”苻以沫狐疑,谢承殊忽然间好似转了性,变得沉静澹然,和平常不一样了。
“就那么想见他?如果他早就不是你记忆中那个人呢?”
“不会,”苻以沫认真道,“他不会变。”
记忆中的谢明礼,是受了伤,生了冻疮,被欺负都不会吭一声的人,梅姨说过,他有很强的韧性,是无法被摧折的。
“可你对他一无所知,身份,家世,过往,你不怕他是个骗子?”
“我有什么能被他骗呢?再说,身份、家世、过往,与我记忆中的他全无干系,我不在乎,他既然未向我透露,想来他也不那么在乎这些。”
“真是个傻丫头。”一声笑叹,谢承殊起身离开,顺便将案上的药瓶扔了过来。
药瓶正正好掉进苻以沫怀里,苻以沫却气得拍床,“谢承殊,你说谁傻?你给我回来!”
临了还非得损人一句!
那边谢承殊伸了个懒腰,一面走,一面扯了衣带,松开外袍,留给苻以沫一个洒脱背影。
“早点睡吧。”
“……”
这夜,荟熙苑下人房里闹闹哄哄,恩荣堂喜气洋洋,事情传遍卫国公府,卫国公斥谢承殊行事太过荒唐,虞夫人却道这新婚夫妻总是有情浓之时。
福恒园,谢典与杜氏正用晚饭,听罢下人回禀,谢典端碗笑:“这小子,孺子可——”
陡然对上杜氏冰冷的眼神,谢典一个激灵,面容跨下来,“简直伤风败俗,不知所谓!”
阖府嬉闹谈笑,久久不绝。
而苻以沫,闭了眼又睁开,望着窗外霜露凝华,想着谢承殊寥寥几句话,竟一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