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适才老太太的不悦还未往深处去,而今见着谢承殊这般看似好拿捏,实则我行我素的做派,却是真的动了怒。
他这孙儿从来都是如此,表面嘻嘻哈哈,孝顺恭敬,劝诫之言是一句都听不进去。
上一刻劝他饮酒不宜过量他满口答应,下一刻他就能喝得酩酊大醉。
骂过、打过,皆无用,这孩子就跟秤砣似的,铁了心,责罚谩骂悉数照收,规矩照破。
然而最可气之处是,惹得人心口痛,他还能给安抚回来。
谢承殊住了脚步,转身见老太太眉头紧锁喘着粗气,一脸心疼委屈。
“老太太,您怎么罚我都行,可您自己别气坏了自己。”
他脱下雪白外袍,开门随手一扔就走了回去,一面替老太太顺背,一面言语安抚。
“现在没味儿了吧?是孙儿的错,都是孙儿的错,您快快罚我吧,您打我吧,狠狠地教训我这个不孝子孙!”
门外,单妈妈捡起满是酒味的衣裳,默默将门合笼,暗叹老太太一生英明睿智,赏罚分明,唯独拿这个孙儿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太太当然不舍得真的狠狠教训这嫡孙儿,她确实狠狠地捶了几下谢承殊的肩膀,但谁都知道,老太太那个力气就跟挠痒痒似的。
被谢承殊一句接一句好话哄着,老太太心口的气略略消减几分,她仍是不大高兴地坐在那儿,却微微仰首,由着谢承殊讨好捶背,还命人拿了新做的袍子让他换上。
谢承殊哄了一会儿,往窗外一瞥,话头转回苻以沫。
“老祖宗,天都快黑了,再这么跪下去,苻以沫的腿只怕要废了。”
老太太微阖眼,不搭理他。
谢承殊接着道:“三朝回门,总不能我背着她回去吧?我这前两天撞了腰,还疼着呢,我禁不住折腾啊,老祖宗?”
若在以往,听见谢承殊撞了嗑了,老太太必得十万火急请来宫中太医为其诊治,可今日她已知道了谢承殊是骑马回来的,自然不会忧心。
老太太叹了口气。
“当初我也问过你,若实在不愿结亲,祖母就是被耻笑,被责骂,赔了这张老脸赔上半条命也为你换上珠冠霞帔,去宫里走一趟。你父亲不帮忙,咱们可以找长公主,求皇太妃,苻家那个丫头来路不明,这件事是有转圜的余地的!是你自己坚持履行婚约,赏菊宴上,高门贵女齐聚,你私会谁不好?偏偏去会那个苻家丫头?若是真的看上她也就罢了,可你分明心里并不喜爱她,为何,为何又要做出这些事情来?”
“我……”谢承殊无言以对。
“老祖宗,这是我的选择。既娶了她回来,我得护着她。”
“哦?”老太太眉梢微挑,“既作此选择,那你为何不与她圆房?”
谢承殊下巴一紧。
老太太转过身,慈目含威,透着股冷意,“还是她不肯?”
谢承殊怔了片刻,哈哈笑起来,“不是,怎会?!她不知道多肯呢!”
“那是为何?”
“因为……”
谢承殊琢磨老半天也琢磨不出应该因为什么没圆房,顶着老太太的如炬目光,他忽然笑得很难看,声音低下去,还结巴了,“因为……我那个……我……”
他猛地深吸口气,脸色衰丧地仿佛即刻就要英勇就义一般,极迅速地吐出三个字:“我不行。”
老太太不解,“什么你不行。”
谢承殊脑袋垂得低低的,闷声道:“就是我不行。老祖宗您别问了,再问下去,孙儿面子往哪儿搁?”
老太太不明所以地琢磨片刻,突然像被惊雷砸了一下,从大椅上栽下来,谢承殊急忙将她扶住。
“你!”一时间,诸多往事串联起来,老太太指着谢承殊,浑身惊颤,“你,你给我再说一遍?你,你”
坊间都传谢承殊惯喜寻花问柳,可其实不然,老太太是知道她这个孙儿的,她这个孙儿只会跟京中那些纨绔子吃酒赌牌,喜欢宴饮笙歌,囫囵度日,独对男女之事毫不上心。
前两年谢承殊十六岁时,虞氏便给他送过两个可心人儿作通房。
都是又标致又水灵的姑娘啊,可那一晚谢承殊不仅没通人事,还教两个丫头赌牌,两个丫头在一夜之间输个精光,谢承殊反倒从主子又变成债主了。
至今这俩丫头还在荟熙苑做活还债呢。
一个正儿八经的主子,家中良田千顷,宅铺无数,每月竟还没脸没皮地准时向丫头们收债。丫头们的月钱尽数都进了他口袋,这样的主儿,整个大周也找不出第二个!
安置好老太太,并请了大夫为其号过平安脉后,谢承殊左手提一个紫砂壶,右手握一只蜜色茶杯,来到祠堂。
此时正值日落,苻以沫已跪了三个时辰。
单妈妈不许旁人探视,雀儿和冯妈妈只能守在祠堂外,谢承殊一进去,就看见一个素蓝纤瘦身影跪在蒲团上东倒西歪。
苻以沫似乎是困极,脑袋一点一点几乎快垂到地上。
谢承殊不想惊动她,放轻脚步慢慢踱过去,刚走到苻以沫身后,便见她后背猛得一颤,紧接着脑袋坠下去,地面发出咚的一声。
极重,极响。
这一下嗑得太惨烈,谢承殊下意识眯了眼,不忍直视。
罚跪的三个时辰里,苻以沫时刻谨记单妈妈那句“跪得不好、跪得不端正,也要罚”,再是困倦,她也尽力保持警惕,突然听见脚步声,且离得很近,悚然一惊,一不留神脑袋就嗑住了。
“好痛。”她捂着脑门,痛出泪花。
再侧目一看,居然是谢承殊。
谢承殊看她笑话来了!
谢承殊恰好就看见这一幕,小姑娘捂着额头梨花带雨,似乎即刻就要嚎啕大哭,但在见到他时,生生将眼泪和委屈都憋回去了。
苻以沫抽泣了一下,看见一双青缎云靴,宝蓝色云纹袍裾落地,谢承殊蹲下来,冲她笑,笑得很无奈。
“你可真是会惹事啊。”
苻以沫忍住了抽泣,一洼眼泪淌在眼眶里。
“你给我出去。”
谢承殊一脸无辜,“我就是来找你的,出哪儿去?”
苻以沫哼了一声,撇过头,“来看我笑话是吧,今儿我认栽,但你别得意,我迟早找到办法对付老太太!”
“老太太历经风雨这么多年,你跟她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走吧,我现在没力气跟你争。”
“你还要跪多久?”谢承殊随口一问,就地倒起了茶。
苻以沫蹙眉看向天边,估摸了下时辰,但只能看到金色的落日,她脑袋晕乎乎,已经分不清时辰了,便只好说:“时辰到了,雀儿会进来找我,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脑袋转回来时,苻以沫嘴边贴了只蜜色茶杯,茶水清香扑鼻,还冒着热气。
雾气袅袅中,苻以沫看向谢承殊,他扬扬下巴,道:“喝吧,不烫。”
苻以沫抿抿唇,犹豫半晌,小心翼翼张嘴。她很是怀疑谢承殊的用意,但同时她也实在是很渴。
出人意料的是,谢承殊没作弄她,茶水有一丝苦味,但不很苦。
苻以沫喝下半杯,谢承殊揉揉眉心,问:“你的手呢?”
“……”苻以沫抬手。
接着发现自己双手好端端地放在蒲团两边,就这么让谢承殊喂了半杯茶。
于是她白了眼谢承殊,接过杯子自己捧着。
谢承殊双手一空,弯腰站起,苻以沫道他总算要走了,最狼狈的时候,苻以沫最不喜欢看到的人就是谢承殊,但下一刻,苻以沫倏忽腾空而起,一条紧实有力的手臂抄过她膝盖,苻以沫猝不及防往后一倒,倒进了谢承殊怀里。
谢承殊将她连人带茶捞起。
杯中茶洒了数滴,苻以沫捧着杯子,听见谢承殊颇纳闷地说:“就那么想赶我走?嗯?我是不是说过?”
苻以沫头晕目眩,懵懵然,“你说过什么啊?”
“说过会护着你的嘛,杯子抱好了吗?”
“你何时说过?”苻以沫愣怔的片刻,谢承殊已经抱着她大步往祠堂外走了。
“……等等,我为什么要抱着这个玩意儿?你停一停,让我先喝完就是了啊。”
谢承殊手臂颠了颠,语气悠悠:“哦,我是怕你两只手太闲,对我情不自禁。”
“……”
片刻,苻以沫抬手举茶,朝着谢承殊下巴,将最后一口茶水扬了出去。
“醒醒酒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