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的朱漆门庭在日头下映出暗影。
她再见这熟悉的一草一木,内心生出许多眷恋,不由地放缓了脚步。
宋家祖上功勋卓赫,世袭国公。如今长房父亲宋岩掌政,二叔宋湛镇边,恪守朝廷大义。今上特赐这五进宅邸以示恩宠,然而两房早分家,此处现下是大房宋岩一脉独居。
待转过九曲游廊,清心堂里喧笑传来。
宋灵越站在门槛前,倍感荒诞。
前世她就站在这扇门内,被萧锦然一句“倾慕已久”蛊惑,现下又回到了这里。
宋家子嗣单薄,统共六人。长姐宋清澜与她同为嫡母沈慧仪所出,备受宠爱。余下三妹、五妹并四弟、六弟,皆是继室所出。
此刻室内济济一堂,只有病弱的长姐与进学的四弟缺席。八张紫檀椅列坐堂前,主座上的双亲眉眼含笑。
“萧公子,此乃次女灵越。”宋岩侧首示意。
堂内目光霎时聚向了门边,见一窈窕女子垂首行礼,轻纱半掩面容,唯有雾蒙蒙的杏眸流转。落座时裙摆轻扬,端的是百年世家的风仪。
“越儿,这位便是萧阁老长公子。”
话音落下,左侧座上一道颀长身影站起,拐杖触地,月白广袖拂过青砖,青年朝她郑重作揖。
宋灵越盯着那张曾经令她魂牵梦萦的脸。
玉冠映得他眉目清隽,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端方君子。可只有她知道这副皮囊下藏着怎样的毒心。
这情状落在旁人眼中却是另一番意思了。正如雨过河源隔座看,少女心事似乎正是如此。
沈慧仪见状莞尔:“难为萧公子特为二丫头走这一遭。”
媒人适时上前道:“萧大人上元夜得见二姑娘风仪,深慕二姑娘蕙质。特备活雁一双,金丝双陆棋一副,另有锦绣珠玉、金银器皿,盼结琴瑟之好。”
锦盒次第打开,雁侣交颈,棋枰鎏金,费了十二分心思。
“哎哟哟,到底是年轻人讲究,双陆棋取‘执子同心'的意头呢。” 赵氏执帕掩唇,推了推身侧少女,“三丫头要多向你二姐看齐。这等贵公子亲自登门,可不是谁都能遇上的。”三小姐楚音羞涩应下,眼中尽是艳羡。
宋灵越面上淡然,无甚反应。
父亲与萧父向来交好,再加上朝中形势所需,两家才会牵线这么一桩姻缘。
长姐体弱难堪“大任”,这“天赐良缘”便落在她头上。什么上元惊鸿、执子同心,带这双陆棋来投她所好,是什么居心再清楚不过。
“萧公子诚意拳拳,宋某却之不恭。”宋岩捋着黑须道。
打量着满室气氛,赵氏故意提高了声调:“依我看来啊,咱们家二姑娘对萧郎也很是上心,今儿一大清早就开始梳妆打扮,连点心都顾不得吃……”
“姨娘,此话不能乱讲。”沉默许久的少女忽然出声。
赵氏被打断,轻咳一声,只道她羞怯,“好好好,不说了,你们女孩儿家也真是……”
“并非羞怯,”宋灵越抬眸,一双杏眼清澈透亮,仿佛要望进人心里去,“萧公子心意我领了,不过,若说妆扮皆是为取悦男子,未免太过浅薄。”
“我今日画眉点唇,只因春色正好,与他人何干?”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明眼人都看得出,赵氏不过是说些场面话为萧家大郎捧场。
谁也没想到,这往日温婉恭顺的二姑娘竟会将这番话摆在台面,公然争辩起来!
董氏慌忙打圆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赵姨娘不过玩笑……”
不想宋灵越已款步至礼案前。素手打开棋匣,执起一枚羊脂玉骰,“萧公子既以双陆为聘,你可知此物精髓?”
双陆棋自西洋传入,近来颇受贵族文人青睐。萧锦然官居四品,且他父亲掌御史台多年,对这一类应答如流。
萧锦然温润笑道:“双陆之妙在于博弈谋略,而最特殊之处,便在这骰子。掷骰定先后,先手者得势。进攻与防守之间如何取舍,既凭棋手之智,也看骰之大小。”
宋岩与沈慧仪对视,眼中皆是赞许,只当女儿在试未来夫婿。
“公子所言极是。”宋灵越玉指轻弹,“从前我很爱这棋,只因觉得骰子带来的变数,平添了几分趣味。”
玉骰“嗒”地落回漆盘,转出个一点。
“可如今——”她话锋一转,明眸直刺萧锦然,“我厌极这点。”
“世人道我命好,生在朱门绣户。可若要掷出个一点,便只能将权利拱手让人。一如这婚事,连人都不相识,就得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稀里糊涂地嫁去,也太荒唐了!”
少女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
“这聘礼,女儿暂且不收。”她转向宋岩,深深行了一礼,“婚事也需日后看清萧公子为人,再作计较。”
宋灵越转身就走。
这话说得好听,实际处处质疑萧锦然品行。寻常提亲,女方即便要拒绝也应当委婉含蓄,哪有如此直白地当面给人难堪的?
萧锦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宋岩脸色沉了下来,他重重一拍案,厉声喝道:“你给我站住!”
六少爷“哇”的一声哭出来,董氏慌忙去捂孩子的嘴。
宋灵越背脊挺直,双手在袖子下发着颤。
从前为了顾全大局,她总将不满往肚里咽。可若不一开始就将拒婚之意表明,以父母的性子最终恐怕要逼她就范。
“婚姻大事,由不得你胡闹!向萧公子赔礼道歉!”
廊下偷看的小丫鬟们伸长了脖子。宋老爷向来和气,极疼二姑娘,何曾有过这般凌厉的语气?想必是真的动怒了。
沈慧仪上前拉住她的手,语带恳求,“越儿,别叫父母亲为难……”
哭声与闲言碎语交织成乱,宋灵越心里忽地涌上一股无力。
现下她虽是宋家二小姐,却与街边戏耍的猴子有什么区别?
父母的心思她何尝不明白?他们自以为是为她谋划最好的前程,却从未问过她的想法。
赵氏阴阳怪气道:“二姑娘如今是长成了,都会顶撞长辈了!这般狂傲的性子,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沈慧仪,“这喜事跟天上掉下的金镯子似的,偏生咱们二姑娘端得是架子十足。想当年我们几个做姨娘的,能有这等好姻缘,做梦都要笑醒了!”
“要我说,”赵氏身后的嬷嬷轻哼一声,“都是平日里太娇惯了,养出这般刁蛮性子。”
堂外,有“这不知好歹的”、“真真翅膀硬了”,一类的话语传来。声音压得低,却让人听得真切。
“谁心仪,谁自去捡便是。”宋灵越冷笑,“有这份心思,年纪多大出嫁都不迟。”说罢,一狠心甩了沈慧仪的手,径直出了清心堂。
春衫被风吹得作响,她快步穿过游廊,刚过转角,猝不及防撞上一人。
一抹竹青色掠过眼角,沉香混着药草气钻入鼻尖。
“宋二姑娘这是急着去哪儿?”
带笑的嗓音自头顶落下。她踉跄后退,腰间却被一只酒壶轻轻一抵,稳住了身形。
抬眸,正对上一双桃花眼。眼尾微挑,漆黑瞳仁盛着日光,鼻梁缀着颗小痣。
不是旁人,正是她的青梅竹马,定北侯世子陆从嘉。
前世记忆翻涌而来。
两家宅邸仅隔半条街,八岁那年他翻墙偷摘她院中甜桃,被护院逮个正着,自此结下了孽缘。少年总爱抢她绣帕,捉了蛐蛐往她妆奁里塞,转头又捧着各类珍玩赔罪。
这位陆世子素来不把世俗规矩放在眼里,行事做派与侯府继承人的身份毫不相称,没少让定北王头疼。比起勾心弄权,纵马踏花、饮酒听曲才是他心头好。
两人看似截然相反,骨子里却同样离经叛道。故而每当被“乖顺”二字缚住手脚时,宋灵越便下意识学他反问自己:“所以呢,那又怎样?”于是她常悄悄跑出府,与他上树捕蝉下河摸鱼,将闺训女戒抛诸脑后。
后来,她嫁入萧府,便与陆从嘉渐行渐远了。
宋灵越垂眸避开他视线,瞥见他手中酒壶,忍不住道:“世子倒是十年如一日。”
“人生苦短,当以美酒度良宵。”玉壶叮当坠回他腰间,陆从嘉似是不经意地道:“听闻今日萧家大少爷登门提亲了?”
“是,但这与世子何干?”
“自然相干啊。”
他忽地倾身逼近,一双狐狸似的眼眸凝着她不放,“你若嫁了,本世子去哪找这样有趣的玩伴?”
宋灵越微侧身要绕过,又被扣住手腕。掌心一沉,多了一个锦袋。
她蹙眉打开,却是一愣。
“对萧锦然这般上心,自己的事倒忘干净了?"他抱着胳膊往门框上一倚,下颌微抬,“也不知上月是谁火急火燎找我讨当归,说要给姐姐熬治头疾的汤药。”
宋灵越盯着那些药材,抿了抿唇。
对陆从嘉来说是上个月,但对她而言,已是很多年前的前世旧事了。
久到如今想起,都生出了恍惚之感。
少年正要屈手敲她脑门,却听得远处似有脚步声渐近,收了手,轻身一跃,稳稳落在房檐上。
“提醒你一句,” 略低沉的声线混在风里,“萧锦然那厮可不是什么贤良之辈。”
“别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
那一夜,宋灵越辗转难眠。
及至清晨,府中已是另一番景象。
往日谦恭的婢女走过她身边时交头接耳,嬷嬷的眼神也带着讥讽。不过一夜,她成了不识好歹的那一个。
但宋灵越心境反倒轻松了。萧锦然受此羞辱定会心生怨怼,从此断了这门婚事。毕竟他是萧家公子、名门之后,怎受得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颜面?
未料,这日她午睡间,忽然被一阵喧嚣吵醒了。
宋灵越推开窗,瞬间愣住。
满院子的丫鬟婆子都在围观——
院中赫然摆着十二抬新送来的聘礼,比之前更加丰厚,香料玉器,件件精贵。最惹眼的,是那颗高悬的大红绣球上,“琴瑟和鸣”四个大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哪是求娶,根本就是逼亲,明晃晃的逼亲!
数道目光射来,有艳羡,也有鄙夷,无一不在嘲她不识大体。
暖阳照在身上,她却浑身发冷。正此时,云雅匆匆捧来一封信。宋灵越接过展开一看,险些没站稳。
“宋二小姐亲启:
昨日唐突,实非本意。诸多误会难以尽述。
盼十六日午时,于镇国寺后堂当面陈情。若肯移步,必坦诚相告。天地明鉴,绝无逾矩之念。
静候芳驾。
萧锦然谨上。”
“天地明鉴?”她盯着信纸,轻声重复这四个字,“倒是会装模作样。”
前世她亦曾得此一信。彼时满心欢喜赴约,再没有退路。
这一世步步提防,甚至不惜亲手撕破脸面,到头来竟还是躲不过?
云雅瞧着她眼色,小心翼翼道:“小姐……要不奴婢帮您回绝了?”
“回绝?”宋灵越忽地侧眼看来,“萧公子这般有诚意,本小姐岂能辜负了?”
她站起身,慢慢将信揉成一团。
“……自然要去,非但去,” 她眯起眼睛,唇边笑意愈深。
“还得好生给他准备个天大的惊喜才是。”
她倒要看看,等那时,这场婚事他退是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