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碾过天边,暴雨轰然砸下。
皇城深处,刑部大牢。霉斑在石缝游走,铁窗外漏进一缕天光,照在蜷缩在角落的人身上。
女子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血混着汗浸湿了衣襟,在地上晕开一片暗红。
她抬起脸来,不过二十余岁,眼睛已被磨去光彩,只余下沉沉的死气,与恨意。
“少夫人,执拗了半月还不够么?”面前太监将杯盏重重搁下,语气尽是不耐,“杂家还等着向皇后复命呢。”
宋灵越的目光落在他袖口一抹亮色上,那是一只成色上等的金镯子。她沉默良久,沙哑开口:“王公公,你猜当年姑母将它赐你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你会成为他人的走狗?”
“小贱蹄子!”老太监一把掩住袖口,枯树皮似的脸涨成猪肝色,“落魄至此还敢胡言乱语,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那就动手吧,”宋灵越扯出一抹冷笑,“求之不得。”
至少也好过将她浸水牢数日,直至全身浮肿溃烂,双腿走不得、立不稳,连怀胎三月的骨肉也死在腹中。
他们无非是要她的一句话,让她亲口证实贵妃姑母与侍卫通奸,以此将姑母彻底置于死地。
事发那日,她本是进宫探望姑母。推门而入时,却撞见了骇人的一幕——
向来端庄自持的姑母伏在被褥间,本该当值于午门的禁军侍卫长庚,竟躺在她的身侧。她心中一惊,忙上前查看。因通晓医理,手指触到姑母脉搏,瞬间明了。脉象浮数而无力,分明是中了合欢散的征兆。
可她还未来得及救出姑母,皇后就带着圣上驾到了。
人证、物证俱在,圣上震怒,姑母被废,侍卫问斩,宋家满门流放岭南。她不甘心姑母蒙受不白之冤,私下继续追查,这才被下了大牢。
皇后看中她的韧性,派人逼她服软,可她岂会让他们如愿?
“嘎吱”一声,铁门开了。拐杖敲地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双云纹黑靴停在跟前。
“夫人这段时日在牢中过得可好?”萧锦然道。
宋灵越缓缓仰起头,看着眼前锦衣玉冠的人。他是当今御史中丞,是与她携手风雨的丈夫,亦是她曾经信赖、深爱数年的男人。如今,他俯视着她,眼见她狼狈不堪。
“你呢,过得可好?”她反问道。
他没回答,只是笑了笑:“皇后指婚,我要娶康宁公主为妻了。”
娶康宁为妻。
宋灵越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道:“你说什么?”
他从袖中取出一纸,端端正正地放在她面前。字迹一行行,“休离宋氏”四字最是刺眼,“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耳边嗡鸣,有什么堵住喉间,宋灵越说不出一句话。
十年来,她尽心竭力做好萧家少夫人的本分。知他每逢阴雨天腿疾复发,便早早备好汤药和暖炉。府中大小事务,她亲力亲为,天不亮便起身张罗,直到夜深才合眼。
他们有过温情缱绻的日子,也曾在灯下对坐,共话柴米,可这些……到底抵不过权势诱人。
萧锦然本是殿中侍御史,因皇后几句枕边风,一跃成为御史中丞。她早该察觉异样,那段日子他时不时的疏远,目光中的试探,一切都昭示着什么。但还是欺骗自己,是她想多了。
可到头来,她换来了什么?
换来他在她深陷囹圄时,冷眼递上这封休书。换来一句轻飘飘的“你自由了。”
“你想得倒美。”她抬起眸,字字如刃,“一句话就想把我打发了?以为我宋灵越,是你们萧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你我结发十余载,我自问无愧于心。当年你因贪污案被弹劾,是我宋家出面作保。你新婚六月纳妾,我一句怨言也无,还将你们新房布置得妥妥帖帖,就连你们的孩子,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你现在却与皇后同流合污,冷眼看我宋家被流放,弃我于大牢不顾,甚至,还要迎娶新人?”
“萧锦然,你有没有心?”
“灵越,”萧锦然蹙眉,神情没有一丝悔意,“我从未要求过你做这些。霍乱宫闱并非小事,宋家只是被贬岭南,已是圣上宽仁。你不仅不懂感恩,还同我翻旧账,未免太不识好歹了。”
不懂感恩?不识好歹?
宋灵越身子一晃,被气得发笑,抖着手指向萧锦然:“我姑母是被奸人所害,奸人是谁,你我心知肚明!贼喊捉贼,陷害忠良,最后竟要受害者感恩戴德?”
萧锦然神色微变,似想再说什么,忽一道清灵声音自牢门外传来。
“锦然哥哥,你中途离席,原是来这儿了啊。”
宫绣牡丹纹的桃色罗裙轻曳过地。少女莲步款款,纤腰不盈一握。一双眸子含秋水般,望来时隐有泪光,我见犹怜。
正是皇后最宠爱的小女儿,康宁公主。
“阿宁……”萧锦然向来稳重的神色出现了一丝慌乱。他下意识上前,伸手揽住她的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讨厌,今日是我的生辰宴,你却连礼物都未准备。”康宁轻捶了捶他的胸口,被他一把握住,低声安抚几句,她才红着脸安静下来。这才将目光投向地上的人,眨了眨眼睛,道:“她就是宋灵越?
“是,但我方才已经下了休书,她已不再是我的……”
不等萧锦然说完,康宁迈着轻盈的步子走来。她蹲下身,裙摆在地上铺开朵朵牡丹,“原来是姐姐啊。”
清香盖住血腥味,扑了满鼻。
“正想当面谢谢姐姐,这些年来照顾锦然。若不是姐姐,他的腿疾也不会好得这般快。”她笑吟吟道:等到与我成婚那日,想必就无需拄着那根拐杖了。”
“他要休我,却没问我答不答应。”宋灵越拾起那张纸,当着二人的面撕成两半,“我未允,便仍是萧家的少夫人,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纸片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是吗?”康宁回首看了萧锦然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怜悯,“锦然哥哥还没告诉姐姐么?”
宋灵越愣住,心下腾起疑惑,便听萧锦然道:“今日我来,不止为了休妻一事。”
“宋贵妃在冷宫悬梁自尽了,留下遗书一封,亲笔陈述罪证。”
轰隆——
“你曾言贵妃无辜,实为欺君罔上,依律……当斩。”
雷声在远空炸裂,震得整座天牢都仿佛颤动了一瞬。
“不可能。”宋灵越浑身血液冷透,颤抖着直起身子,“姑母是被害的,她绝不会认下莫须有的罪名!”
她分明已查明。那日宫内混入的不对劲的宫女,竟是皇后亲信的表妹。而长庚当夜本应值守宫门,却诡异地出现在贵妃寝殿……
在牢里受尽屈辱便是为这一刻。为什么会到这一步?
所有线索串成一线,宋灵越如遭雷击。她死死盯着面前的一对璧人,“是你们……是你们逼死了姑母。你们等不及要铲除宋家的势力,到那时……”
到那时,圣上骤然惊觉,却为时已晚。朝堂之上,皇后的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大魏江山倾覆,不过顷刻之间。
“放肆!”萧锦然厉声打断,“朝廷大事,岂是你一介妇人能置喙的,宋灵越你当真是无法无天!”
“王公公,动手。”
身旁的老太监箭步上前,冰手死死掐住她下颌,另一只手掰开她的嘴,将杯盏抵上她的唇,苦涩的酒顺着喉咙灌下。
宋灵越瞪大双眼。
萧锦然如此对她,是否知道,昨日他们的孩子就是在这大牢中流掉了?
太多悔恨,太多遗憾。
等她死后,所有冤屈都会被埋进土里。姑母白死,宋家永无翻身之日。而萧锦然,顺理成章成为康宁的驸马,青云直上。
可鸠酒效力终是发作,灼烧着席卷四肢。挣扎的手指颤了颤,垂落下来。
若有来生,她再不要遇见萧锦然,做这等无用的女子,任人揉圆搓扁,轻易碾死。
她要,她要——
白光撕开夜幕,她最后一丝意识,也彻底沉入这茫茫雨幕之中。
……
宅院青砖黛瓦,静立于京城最繁华的街道。
槛外翠竹成林,院中花木繁茂,风过处,摇曳生辉。
正午日光自雕花窗棂,斜斜打进西厢房,笼住妆台前慵懒伏着的纤影。
帘幕忽被微风卷起,环佩叮当,有人轻轻摇晃她肩头:
“小姐醒醒,客人到了,该去前厅了。”
粉衣少女眉心微蹙,缓缓撑着红木台坐起。
铜镜里,显出一张白皙剔透的小脸。乌发梳作单螺髻,斜簪几支白玉蝴蝶钗,耳畔点翠着流苏。一双浅色杏眼映着日光,宛如被雾气洇湿的琉璃。
宋灵越怔怔地抚上脸颊。
目光又落向一旁的丫鬟。云雅是当年陪嫁至萧府的贴身侍女,后来被萧锦然打发出府了。如今,竟好端端站在眼前,宛如一切从未改变。
她死了,但她……竟回到了十六岁?
“二小姐?”云雅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轻笑道:“这觉可睡得久了,还没清醒么?”
宋灵越没有做声,心跳愈发剧烈。
若这不是梦呢?她真的重来一世——
还未来得及细想,手腕被人轻握住。
“二小姐不必忧心,本就生得好看,如今再略施粉黛,怕要叫萧公子一见惊鸿,梦里也忘不了呢!”
宋灵越霍然起身:“你说何人?”
若她没听错的话。
“萧家大郎啊。”小丫鬟脆生生答道,浑不见她面上瞬间血色褪尽。
“今日他登门提亲,如今就在前厅等着小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