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逸尘一骨碌爬起了身,身形灵巧地从裴行曜的臂弯间钻了出去,亭亭立在榻旁。
小轩窗外,天光泛青,晨雾渺渺。
她鬓发潦乱,裙衫不算平整,一双水光杏眼却睁得老大,半分困意也没有的样子。
梁逸尘努力压着自己紊乱的气息,却见倚在床头的裴行曜纹丝不动,淡然超脱地望着她,如同在冷眼旁观一只上蹿下跳的猫。
她动了动唇,好容易挤出一句话:“今日除夕——你不提,我都要忘了,不如我们还是早些起来,看看府里还有什么需要准备?”
裴行曜投来掂量的目光,然后道:“夫人有心,那就有劳夫人了。裴某今日身体欠安,力不从心,或许我还是再休养一天比较好。”
梁逸尘连忙点头:“说得极是。那你躺着,我先走了。”
她磕磕绊绊地绕过门前的铜盆,提着裙便往自己卧房去,将裴行曜独自留在清清冷冷的屋内。
梁逸尘一走,这间屋子的暖和气瞬间就消散了。裴行曜敛起刚刚的轻松神色,眸里擦上几分落寞。
昨夜,她絮絮道出的言辞,让他听得心脏骤缩,宛如拿匕首刻进了胸腔里。
终究是他对不住她。才让他们之间有了更多生分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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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逸尘碌碌半日,终于还是决定言出必行,说要打点府内过年的准备,就得尽心都过一遍。
她先走马观花地巡了一圈。裴府上下以武人居多,平日物什更少,清扫收拾得都很麻利齐整。
又去库房地窖点了点年节备下的蔬果物资。有她上回与相熟菜贩打招呼,这些也一应俱全。
梁逸尘甚是满意,最后走到了炊房。进门的一刹那,便石化在原地。
几个膀大腰圆、身形健硕的壮汉,正抡着巨大的铁锅,颠勺、翻炒,招式毫不马虎。而另一边的石台上,已经放着几道出锅的菜,个个都拿巨盘盛着,最小的也有瓷盆那么大。有几道硬菜,甚至直接连锅端了过去,呼呼冒着又香又热的白气。
梁逸尘目瞪口呆:“这是——这是今晚的年夜菜?”
其中一个得空的年轻小伙声音嘹亮:“是呢!夫人,琰容已经把您的忌口给我们说清楚了,您放心!”
梁逸尘木然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又喊道:“不是关心这个!我是想问,为什么要拿这么大的盆来盛菜?”
师傅茫然:“我们平时都是这样啊。行军打仗时,大家都直接围着锅吃,连盘子都省了!赶上年节还可以顺便一起喝酒,好不痛快!”
梁逸尘这才听明白,原来这些正在挥勺的厨子,平日都是随军的炊员,难怪手笔如此豪迈。
不过这么一来,今晚难道要团团围坐,几十人在一口锅里吃饭?
她稍稍一想,觉得那场面定然十分有趣。
梁逸尘大声回道:“辛苦你们了!”说完便退出了热气腾腾的厨房,才一出门,就碰上了裴琰容。
裴琰容脸色极其不自然,甚至不敢正眼瞧她,只是低着头:“夫…夫人,您怎么来这儿了?后厨的事我来照料就行,您放心,还是会在膳厅设宴的,不必与兵士们混在一起吃……”
梁逸尘觉得他行为古怪,但没细究,只是兴致勃勃地打断:“何必为我一个人如此麻烦?既然往年都是一同守岁吃年饭,那不如就给我加副碗筷,让我也跟着乐一乐便好。”
裴琰容忙说:“夫人不用迁就的。他们那起人粗俗,到时又喝了酒,嘴上没个把门的,冲撞了您就不好了。”
梁逸尘思索了几秒,觉得琰容说得有理。军中之人讲起荤素段子就没个准,若真没刹住车,也难免让裴行曜和对方难做。
她想了想,又说:“我与裴行曜才刚成婚。如若他为了陪我守岁,坏了这些年的规矩,传出去难免会叫底下小卒觉得裴将军心中无兵,失了人心。不如这样,我还是同你们一道用年夜饭,三杯酒后我便离场,这样兵士们不必再拘束,裴行曜也能两全。”
裴琰容对自家将军夫人油然起敬,不愧是相府千金,如此识大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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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年宴在裴府最宽敞的东海厅摆席。不同于高门贵府的精致布置,东海厅只放了数十个软垫和小矮木几。五口大锅咕嘟咕嘟地被抬了进来,这算是主菜,再有下酒的凉菜拌菜,拥挤地堆在旁边。
训练有素的兵士们端坐如钟,只等主将一声令下“开宴”,才纷纷上前来大快朵颐。间隙还会举杯碰杯,吃喝大笑,好不痛快。
酒过三杯。已经有几个兵卒胸胆开张,梁逸尘与裴行曜对视一眼,便主动离场。
场上没了她,似乎就像解除了封印一样,笑声都放肆张狂了许多。梁逸尘刚走出几步,忽然听见乱糟糟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
“……什么突然赐婚,全都是咱们将军蓄谋已久!我最清楚……”
梁逸尘脚步一停,循声回头张望,只见一个已经有些摇晃的身形正举着杯,洋洋得意地揭着裴行曜的短。
祁珉醉乎乎地四处乱瞟,总算找到了自己在寻摸的人,伸手一把将他扯过来。
“裴如海!你来说,咱们暗中跟着梁大小姐,跟了多久?”
被抓来的裴如海惶恐地拍着祁珉,一句话都不敢答:“祁珉,你不是还要回家守岁吗?你父母还在家等着你呢,咱们这边也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
酒量奇差的祁珉仍然不知死活,将手中的满杯酒一饮而尽。
“光是跟着护卫她也就罢了,还要跟老妈子一样讨她开心。那梁大小姐要是进餐少了,咱们得搜罗开胃小食;要是睡不安稳了,咱们得把周围树上的知了全抓干净;要是看上什么首饰珠宝了,咱们还得千方百计地悄悄弄过来……”
他拍着自己腰间的荷包,悲怆道:“我两个月的军俸,全都换了那顶景泰蓝珐琅发冠……”
裴如海背上一凉。他扭头望见裴行曜不善而发黑的脸色,默默地伸出手指,干脆利落地戳上祁珉的哑穴。然后将啊呜啊呜出不来声的醉鬼往背上一甩,一溜烟出了门。
裴琰容适时闯进来赔笑;“祁大公子喝多了,这满嘴胡话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咱们继续喝呀,今天是除夕,大家都别拘着!”
蜜色的裙摆倏忽闪过,刚刚离席的女子,也无声无息地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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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逸尘并未歇息,而是披上斗篷,提着食盒从裴府正门踱到后门,将年饭分发仍在换防驻守的卫士。
她也是下午与琰容闲聊时才得知,裴行曜总会在年夜宴席间出来巡检,顺便犒劳体恤守岗的兵士。而今日裴行曜原就病着,不宜吹冷风,梁逸尘便嘱咐了裴琰容安抚住他,由自己帮忙分餐。
这些守岗的小卒,大多是年纪轻轻就离家的。此刻有绝色佳人亲自送年菜慰问,他们纷纷觉得如沐春风。
“多谢夫人!”
“辛苦夫人惦记,我等必将打起十二分精神,护卫裴府周全。”
梁逸尘浅笑应对。等餐饭分完,她左右无事,百无聊赖地在空荡荡的街上闲逛起来。
热闹如京城,纵使除夕下午还是人头熙攘,到了年夜,也是冷清清的。忙活一年的摊贩走卒,此时大多也围坐炉火边阖家团圆。
天地之间,难得清静。
梁逸尘信步缓行,幽幽的背影被几盏灯笼拉长。刚转过一个路口,忽然与一清瘦人形迎面撞上。
那人同样披着斗篷,银白锦缎,镶一圈狐毛,内里的棉衣料同样以银线刺绣,图案瞧不清楚,手法却精巧。他腰间悬着块白玉如意,脚踩一双石青缎尖底靴,显然是个非富即贵的显赫之人。
梁逸尘抬头,对上一双谪仙般的瑞凤眼,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相撞而有什么情绪,反而微微吊起,似乎觉得有趣。
他半笑着:“姑娘怕是我在开盛二年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梁逸尘一怔,心想,这位公子倒很随和。
她欠身行了个礼:“如此倒是有缘了。”
那人又说:“既然有缘,岂有不珍惜之理,所幸我也无事,不如我陪姑娘走一段?”
梁逸尘讶异扬眉:“年节时分,公子不急着回家团圆么?”
那人眉眼轻扬,线雕一样的脸庞掠过毫不在意的神色;“高朋满座,四代同堂,确实热闹喜庆。但若真融入其中,只会觉得吵闹。与其泯然在一团和气里,不如自己在外逍遥,让他们惦记着‘遍插茱萸少一人’,岂不更妙。”
梁逸尘越听越新奇,忍不住追问:“想必公子家人丁兴旺。也难怪了,大家族是这样的,旁支纷杂,年节不过是全家聚在一起走动寒暄的借口。”
那人颔首称是:“确实如此。富贵望族看着风光,实际上是一盘散沙,内里早就各存异心。最牢固的仍是小门小户,三五七八口人而已。”
梁逸尘默不作声。她私心并不认同这话。远的来说,数年前她在外公关鸿家过年时,一大家子上下一心热闹祥和。近的来看,两条街开外的裴府,数十位出身迥异的将士齐聚东花厅,饮酒叙话,亲热如兄弟。
他们此时已经快要走到了桥头。临近新春,萧瑟北风似乎都添了几分暖意,吹得河面微微皱起。
梁逸尘道:“我本是出来消食散步,现下也走得够远了……”
那人十分识趣:“我送姑娘原路回去。”
不多时又行至裴府门前,梁逸尘后撤一步,与他道别:“我到了,公子留步。”
男人取下斗篷兜帽,抬眼望了望府门前的匾额,纳罕出声;“裴府?你莫不是梁相之女,梁逸尘?”
梁逸尘婉声应下,又问:“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他神情透着失笑和古怪,缓缓吐声:“姓氏草贱,不值一提。姑娘唤我泽宇便好。”
“遍插茱萸少一人”出自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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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