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逸尘刚刚修炼平复好的心态,轰地又炸开来。
她与裴行曜不是没有挨得这么近过,但躺在同一张床上,只隔着衣服和被子,还是头一回。
男人已经渐渐褪去了热征,麦色的面庞稍有些疲乏,却仍然耐性十足地撑着脑袋,俯眼望着她。
梁逸尘扑簌扑簌地扇动着睫羽,与他直直对视:“裴行曜,你到底是不是个病人?”
裴行曜伸出只手,往下捉住她的手指,握在手心,用滚烫的温度回应了她。
梁逸尘才要发作的性子登时消散。他是真的病了,自己怎么能在人家生病的时候吵闹呢。
她轻声:“病了就该好好休息,为何不睡觉呢?我在这里多少还是打扰你了,还占了你的地方,不如我先回去——”
她的手被瞬间抓得死死的。俯眼下来的褐眸像是点了把火,在夜里亮晶晶地凝着她。
裴行曜:“我十七岁入军营,本就没怎么睡过囫囵觉。这怎么能怪到夫人头上?再说,行军时与十几个弟兄挤在一张铺盖上也都过来了,夫人身量纤纤,又何曾占了我的地方。”
梁逸尘无措地扬着脸,知晓自己今晚走掉的希望渺茫。她叹了口气:“那你要我怎么做?”
裴行曜言简意赅:“别走。”
他这么说着,却不知不觉间放开了她的手。仿佛只是在礼貌客气地提了个请求,梁逸尘若是直接跳下床跑走,他也绝不拦阻。
答不答应,仍旧全凭她自己。
梁逸尘心中一动,刚刚横在心中的僵硬别扭悄悄化开。
她主动抬手,覆上他仍有些温度的侧颊:“那你躺好。”
裴行曜乖乖照做。只听她又说:“我给你唱段小曲,好不好?”
裴行曜才阖上的眼猛烈地动了动。
他知道梁逸尘爱唱曲,似乎还唱得相当不错。但上回听她认真唱曲,还是在渤王府寿宴上,匆匆忙忙戛然而止的一句。成婚后,他每每去接她晚归,也是在登科巷里等,路上她也只是随性哼调子,从未有机会真正为他唱过。
原来生病还有这个待遇。裴行曜略有些心花怒放。
梁逸尘与他并肩而卧,两手搭在细腰间,秉着悠长的气息,声音从唇齿间淌出,宛如泠泠流水,轻盈却甘甜。
“公在春官我已归。
公来东蜀我居西。
及公自遂移潼日,正我由潼使遂时。
如有碍,巧相违。
人生禁得几分飞。
只祈彼此身长健,同处何曾有别离。”
她唱罢,缓缓吐出余息,轻声问:“如何?”
梁逸尘随意寻了一阙词,可这词里离愁别绪甚浓,惟有最后半句,要彼此安好健康,勉强才算心胸开阔些的祝愿。
裴行曜按捺下隐隐心痛:“如闻天籁。我觉着我这病都要好了。”
梁逸尘眉眼一弯:“别人还说你不擅阿谀奉承,我倒是领教了,你拍起马屁来可夸张得多。”
裴行曜认真道:“说的是真心话,怎么就是奉承了?再者,我对自己夫人不吝赞美,又有何不妥?”
梁逸尘叹息一声。又来了,他连在病中也不忘拿“夫人”这个身份来调侃她。
裴行曜又道:“只是这词,我不甚喜欢。一东一西,一关外一关内,总是天涯各一方,听得人心里堵。夫人可否唱支意头好的曲子?”
梁逸尘轻笑:“暧哟,裴将军还挑剔起来了。你听的不仔细——只祈彼此身长健,同处何曾有别离——纵使天涯海角,咱们只要照料好身体,经年累月总有再相聚的时候。若真是心心相印,所有的别离又算得了什么?”
褐眸黯了黯,裴行曜微微阖眼,不说话。
梁逸尘只好道:“自然,你病着,想听什么我给你唱就是。”
她思忖片刻,丹唇轻启,碎玉一般的声线婉转绵长:
“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
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
梅柳芳容徲,松篁老态多。
屠苏成醉饮,欢笑白云窝。”
这是醉胭楼这几日新排的曲子,打算年初六开张迎客时献上的,梁逸尘这几日练得愈发娴熟,今夜是头一回在醉胭楼外唱了这支曲。
唱罢,梁逸尘轻声打趣:“裴行曜,看你多大的面子,还能提前听上醉胭楼的新曲。”
男人却没答话。梁逸尘扭头一瞧,见他已经不知何时眼皮微耷,鼻息均匀,睡得安详。
睡着了的裴行曜,仍是一副沉静如水的面容。
他眉骨饱满料峭,眉形却粗钝地裹住了锋利的棱角,只有当发怒时才会流露出阴鸷冷酷。鼻梁笔挺,唇角微微向下,看似面无表情,却没来由地透着安心和宁静。
看来狮子这回是真睡着了。梁逸尘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新曲子生出了一分担忧——到时首演,希望台下不要是昏昏欲睡一片。
她原想陪侍裴行曜这个病人入眠后,就回自己房里去,可现下被窝已经被暖得温热舒服,困乏之意涌上身来,梁逸尘倒有些不想动了。
罢了,索性在这里小睡一会儿,缓一缓神,赶在天亮之前回房就好。
她定下心来,也重新躺好,轻闭上眼。寒夜寂静,她耳边忽然又回响起刚刚那首鹧鸪天的唱词。
“只祈彼此身长健,同处何曾有别离。”
梁逸尘睁开眼,忽而望着裴行曜沉睡的侧颜,美目盈光,心底酸涩。
她盯着他,负气又委屈:“裴行曜,曲词里说‘何曾有别离’,可我不信这个理。别离就是别离,你在天涯,我在海角,别说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下承诺的是你,不守约的也是你,多少个朝朝暮暮就这么过去了——”
梁逸尘哽咽着停下,觉得兴许是自己夜里在醉胭楼里喝了盏黄酒,酒劲上来了,催着她掉下了一行泪。
她忙平躺下,逼着眼泪倒流,柳眉坚毅地拧着,杏眼一眨不眨:“朝朝暮暮,浑浑噩噩,我也这么捱过来了,我总算下定决心不再等你来救我。但是你怎么又冒出来了?”
她缓了缓声,平静了些心绪,又说:“自然了,你我之间,原也没什么‘两情’,你只是失约于一个小女子罢了,说出去顶多算丢人,远远不算负心。我若是大度些,早早就该原谅你,甚至还应该感激你最后一刻赶回来。可是,可是——”
可是,她还是怨他。
尽管她心知肚明,自己没立场,没资格,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仍旧会没来由地委屈。
意识进入混沌之前,她忽然忆起那日,裴行曜倚在藤椅上,不问回报,不讲条件,只定定对她许下:“至少七日。”
将军眉眼沉静,决策果决,似乎已经恭候了她许久。
-
次日清早。
简朴清寂的客卧门前,水盆翻倒在地,洇湿大片地砖。片刻后,裴琰容落荒而逃,直直撞上早起晨练的裴如海。
裴如海一把抓住他的肩,仿佛捏着个面瓜:“大清早的,你跑什么?撞鬼了呀?”
琰容失魂落魄,半天缓不过神:“还不如撞鬼了呢!我刚刚,刚刚一推开客卧的门,好家伙——”
裴如海唰地扬起眉毛。昨夜,他亲手将梁逸尘“关”在里面,与裴行曜同处一室,看此刻琰容的表情,他已经猜到了大概。
裴如海虽有些不忍,却还是忍不住打探:“小家伙,是不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啦?”
琰容脸色惨白地点头:“你是不知道,咱们将军,他卧在床头,撑身低头凝着夫人,那眼神温柔得都能掐出水来——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他这样,你能想象吗,跟石雕忽然活过来还动了凡心一样。”
裴如海略想了一想,当即打了个冷战。
从前,无论裴行曜飞鸽传书送来指示,还是勒马在相府门前抢亲,裴如海都还无甚实感,只觉得这与将军谋划打赢一场胜仗没什么区别。
可今日,那活色生香的一幕就在一墙之隔的客卧里,裴如海忽然就意识到了“自家将军已经是成了亲的人”这句话的分量。
他连忙扯着裴琰容往后院练兵场去,口里不住说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们躲远点,别沾惹上将军的起床气……”
裴如海这个觉悟的确超前。
客卧里,睡眼惺忪的姑娘被哐啷一声吵醒,皱着眉眯起眼睛。
梁逸尘迷迷糊糊地抬手,想要擦一擦眼前雾蒙蒙的幻影,下一秒,她血液凝滞,呆若木鸡。
裴行曜正撑着脑袋,侧卧在她身旁,看起来是醒了有一阵子。
他脸色阴郁,鹰隼一样的眼望着门口。梁逸尘顺着看过去,只瞧见一个打翻在地的黄铜盆。
裴行曜心中正在盘算等会儿要赏琰容几军棍。同时还在思量要不要改一改规矩。
无论是营帐还是卧房,裴行曜为了省事,从不需要下属通传敲门。可今日看来,基本的礼节还是得有。
他那张脸上乌云密布,忽然听见身下的女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梁逸尘:“你……你看起来好多了。那我这就回去……”
裴行曜将刚刚的思绪全搁在一边,立马展臂撑在她身子两侧,低头温柔道:“才过五更,你急什么,昨夜照料我那么辛苦,今天除夕还要一同守岁,你再睡会儿吧。”
梁逸尘不安地眨着眼,试探问:“那你呢?”
她印象中,裴行曜总是早早就离府,练兵跑马,视察军营。
但今日,裴行曜不紧不慢:“我看着你睡。”
“公在春官我已归……有别离。”出自魏了翁《鹧鸪天·别许侍郎即席赋》
“天地风霜尽……白云窝。”出自叶颙《已酉新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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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