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仲春,吹面风暖,姹嫣满城。
未至午时,渤王府的前后门已经大开迎客,来往宾友与立在门前迎客的渤王爷谈笑几句,奉上贺礼,一一入门落座。
渤王爷今日过五十大寿。虽然眉心有一点白,却精神矍铄,亲自在正门忙了半个多时辰,连气都不怎么喘。
“渤王爷!恭喜恭喜!”
此时人不多,渤王爷正歇着喝茶,他闻声连忙抬头,见来人正是当今左相,梁煜。
梁煜到了,他家的女眷恐怕也快要行至后门。渤王爷搁下茶盏,朝身旁跟着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对方机灵会意,跑向后堂。
渤王府后门,并不似正门那般喧哗。
渤王寿宴赶上了探春会,下帖时也特意说明女眷请便,于是京城各家的年轻小姐大多都去凑了探春宴的热闹,没有多少人爱来听一群男人对酒叙话。
因而今日来的女眷大多是各府夫人,个个端庄稳重,轻声慢语。
后门的车马间,一顶扎藕色帐的小轿轻悄悄地落了地。
侍女撩开棉帘,轿辇上走下一个缃色衣裙的纤挑女子,远远望去便能察觉出她身段不俗,仪态大方。
走近了些,那张莹润的鹅蛋脸便能被瞧得更清晰。她微微抬首,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庞,明眸皓齿,鼻梁挺秀,唇瓣如玉兰花般粉嫩。而轻挑的眉峰弧度,则若有似无地透露着隐隐的傲气。
几位外宾夫人尚未来得及进门,索性陪着渤王妃站在后门口,一同打量起这位刚刚落轿的年轻小姐。
“这就是梁相的掌上明珠,梁逸尘?”
“的确出落得跟天仙一样!梁相膝下无男,对他这个女儿可宝贝得紧。”
“何止!这姑娘的母家可是关鸿老爷子,对她更是从小就疼惜得不行。她身份尊贵着呢。”
“来头不小。难怪总有传闻,说梁逸尘这姑娘有点傲气在身上。瞧瞧,连见到长辈也不紧不慢的——”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梁逸尘的确正闲情逸步。
门前渤王妃一干人正在等,她却并未立即上前,而是微微昂面,在和风煦日中半阖着眼。少顷,她鼻尖微动,似乎是嗅到了什么花果甜香,唇角泛起柔柔的清浅笑意。
日光柔暖清透,在美人粉面上也不禁流连荡漾,云顶髻上的珊瑚钗将绯光折射在她颊边,衬得梁逸尘姣容绝代,香腮胜雪。
人人都看得呆住片刻。
梁逸尘施然而至门前,径直朝渤王妃屈膝行礼。
渤王妃连忙将她扶起,执起梁逸尘的纤手便没再放开。她左看右看,对这梁家小姐愈发喜欢。
“茶都晾好了,快随我进去罢。”
渤王妃说着,撇下各府夫人,只牵着这个年轻姑娘的手,亲自为她引路。
渤王府家大业大,景致别趣。她们连着走过几重庭院,渤王妃都一一为梁逸尘介绍。
“东花园里的杏花这几天开得最好。风一吹,满园像飘着雪花似的,连池面上都白茫茫一片。”
梁逸尘一路静默,此时却偏偏站住了脚,定定望着东花园洁白盈软的杏花。
她眼中流光四起,指着杏树下的人问:“那是在做什么?”
渤王妃顺着她浅缃色的袖衫望去,见有个妆容华丽的歌女正站在树下,唱腔婉转,动人心肠。
“……清风明月好时光。更何况、绮筵张……频倾寿酒,加意动笙簧……庆佳会、祝延长。”
渤王妃解释道:“今日王爷寿宴,请了乐馆最好的班子来助兴,这是班子的主牌歌女,半晌前说要寻个清净处开嗓,我便许她来这里。”
梁逸尘点着头,敛回目光,朝着渤王妃微微一笑:“杏花美景,斯人咏歌,托王妃的福,我今日竟能得一见。”
渤王妃愣了愣。她本以为梁逸尘只是好奇而问,但她却对着一个出身烟柳的歌女大加赞扬,实在有些不合身份。
渤王妃有些不安地眨着眼。
今日王府有两件大事,其一是渤王爷做寿,其二就是要为渤王爷的小儿子,瑄郡王,撮合一桩姻缘。
而此刻身旁的这位相府千金,原是她最满意的人选。
容貌绝色,又是梁相之女,同时还被关家庇护。渤王和渤王妃早就打定主意,今日要给小儿子定下这门亲事,而之前他们托人打探梁相想法时,对方似乎也并未反对。
这也难怪。如今新帝即位,朝堂局势风云突变,传闻四起。梁煜此前力挺的皇子并未继承大统,稳坐数年的相位愈发不稳固。
他虽然宠爱宽纵女儿,默许她待闺多年,如今也到了亟需巩固地位的时刻。
而儿女亲事,自然是最牢靠的方法。
两方心照不宣。梁煜甚至能将女儿从探春宴拽到了渤王府,可见诚意。
但渤王妃瞧着眼前的年轻女子,想到刚刚那一幕,心中不禁泛起了嘀咕。
梁逸尘此女,并不是没人议论的。
有人说她自恃绝色,为人高傲。有人说她仗着家世显赫,并不合群。但从未有人说过,她性子风流,对着烟花女子也能赞不绝口。
渤王妃压下心头的不安,向自己的侍女交代了几句。很快,屋里便进来一人。
陌生男人身着华袍,瘦弱的体态稍有些松垮。他进门时显然有些紧张,身形摇摆,却并不向任何人行礼问候,径直落座在渤王妃身旁。他眼神飘忽几轮,最终停在梁逸尘的身上。
梁逸尘被他看得很不舒服。
他最初只是好奇,看清梁逸尘的样貌后不由得惊怔了几秒。
但随后的目光越来越放肆坦率,甚至一点点滋生出**裸的贪婪冒犯。
接待女眷的内室进了这样一个男人,让梁逸尘有一瞬的疑惑。她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等着渤王妃介绍。
“这是次子,瑄郡王。瑄儿,快去见过梁相之女,梁逸尘。”
渤王妃一片怜爱又暧昧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反复,其他府的夫人也时而瞧两人一眼,时而窃窃私语。
梁逸尘心思透亮,思索片刻后,她忽然提出想再在渤王府转一转。渤王妃从善如流,当即安排瑄郡王陪同。
迈出门的一刹那,梁逸尘收起自己的矜持雅步,轻巧伶俐,大步流星,丝毫不顾后面急急追逐的男人。
几个回廊的转弯后,她往空荡荡的身后一瞧,才算松了口气。
探春宴无趣。这里更无趣。梁逸尘百无聊赖地穿梭在忙碌的王府庭院中,轻轻叹着。
她并不是被父亲梁煜从探春宴拽来的,而是自己不愿赴宴。想到要与一群高门贵女假惺惺地称姐道妹,捂嘴举扇地议论别家公子,梁逸尘便觉得头疼。
但今日天气极好。春雨绵绵了小半个月后,她实在想出门走走,本以为渤王府寿宴或许会有些新奇意思,如今看来,麻烦更大。
惟有杏花疏影下的那柔婉一曲,才让她觉得算是没有白来。
梁逸尘打小就是爱听曲的。王公贵族的靡靡之音听多了,她也会寻些新鲜,譬如,去市井街坊,去茶楼乐馆,再就是,去烟花柳巷。
与千篇一律的高门女眷们不同,烟柳巷的女孩子们个个鲜活,在词曲唱腔上也颇有心得。
梁逸尘混去听曲久了,与不少女孩子结交。约莫二三年前,她还蒙上面纱,替一个因病失声的歌女上台,歌喉初展,便博得了满堂彩。
梁逸尘心中甚是喜悦。但身为相门千金,这些事她自然绝无可能与任何人谈说。只是日后再见到歌女艺伎,她都不免多露出几分善意。
她已年方二十,待字闺中这些年里,有不少媒人说客,却都被她挡了回去。
梁逸尘明白,自己如今被父亲梁煜优容,才能无拘无束地逛遍京城。若是哪天嫁了人,恐怕会被一生一世地锁在一方天地里,再无自由可言。
纵如渤王府这样幽深宽袤的庭院,和樊笼也并无不同。
凭什么男子就能出入随心,闯荡天地,而女子却要从父从夫,被困一生呢?
不知不觉已经绕到了宴席主厅。梁逸尘望着湖心宴厅里攒动的人影,迷惑而不满,甚至还生出了几分愤怒。
大多数女眷并不被安排在主厅,而是在岸边小榭内设宴款待。今日梁逸尘能入湖心主厅,全凭父亲梁煜的宠爱,以及更多的,是渤王爷和渤王妃对她成为未来儿媳的期许。
笑话,她怎么可能委身于那样的男人。梁逸尘冷笑着想,傲气从眼角泄出。
有父亲,有外公,她自小到大就没受过委屈。想穿的衣裳,想要的吃食,想逛的市集暗巷,想读的诗词古籍……一切全凭她自己做主。
婚事,更当如此。
若是不想嫁,谁也别想勉强她。
春色渐深,暖风含燥,但湖心宴厅四面通透,凉风习习。梁逸尘款款而行,步子轻盈,微微昂着下颌,如入无人之境。
此时尚未开席,宴厅里的男宾客大多三两聚集谈笑。缃色裙袂在众人身边一闪而过,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窈窕倩影在扇形漏窗前停下,缃色衣裙的女子托着腮,心不在焉地眺着湖面,只留了半边侧颜,却足以让投来的目光凝滞片刻,噤声数秒。
湖心宴厅中渐渐安静下来,只能隐隐听见春鸟啾鸣,到最后,满厅剩下一个人声,正边说边淡笑。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清朗,沉稳,仔细听却稍稍有些沙哑。
若用水声来形容,他的声音,就像是大漠中的一汪甘泉,或许混杂了砂砾,却平静地带给行路人希望和抚慰。
梁逸尘掉转回身,整座厅堂的目光或多或少都落在她的方向,于是她一眼便能瞧见那唯一一个没有望过来的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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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引用:
歌女唱词处,出自《燕归梁·双燕归飞绕画堂》宋·晏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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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