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嫁闺中的小娘子大都俏皮活泼,话题也无非是哪家的胭脂水粉更贴脸,哪家的衣裳首饰更精致,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虽然隔着辈儿,可老太太就喜欢这么鲜活的闹腾劲儿。
楚柳然一一支应,聊起时兴的玩意儿也头头是道,时不时还顾念到老人家,把话题往老太太福寿安康上引,众人又免不得称颂奉承一番。
正是其乐融融之时,一个小丫鬟快步入内禀报:“老太太,宫中来了贵人宣旨,家主请您过去呢!”
崔家老太奶今日这生辰并不是整寿,听闻有圣旨,也当是皇帝感念崔尚书的劳苦功高借着她这寿宴顺手恩赏些布帛金玉类物件儿,老太太富贵了一辈子,什么稀罕物没见过,又不是皇帝亲驾,所以也不太当回事,领着一帮小娘子慢悠悠地往正厅走。
哪成想,宣旨的并不是小黄门内宦,厅堂内早已乌压压跪了一地,不是御驾亲临,却也差不多了,来人是太子殿下刘文璟。
大概是吸取了当年八王之乱的惨痛教训,当今皇帝早早便定下太子人选,刘文璟自小聪慧又是嫡子,又得今上属意栽培,东宫之位稳如泰山,只是相较于他几个随父征战的兄长,还是稍显文弱。
太子温声唤了免礼,随后目光开始逡巡在场之人,一众宾客都有些忐忑,皇子与权臣无非就是站不站队的关系,朝中都知道崔克境与太子不对付,实在想不通这位主怎么会来尚书府宣旨。
太子看了一圈,神色难掩失落。
远远地有人低声喊:“来了,来了!”
众人便回过头去看,太子也翘首望去,还在抄手游廊,刘文璟便在跟着老太太身后的一众佳丽中看到了楚柳然,她高挑明艳,肤白如瓷,旁的女子在她身周,便如同众星拱月,衬得她愈发超凡脱俗。
三年未见,她比记忆中还要更美,也比想象中过得更好,尤记得初见时,她直直跪在堂皇轩旷的御书房,在喜怒难测的森严君威下,哀哀陈情:“我父由心遁世绝俗,我兄为国披甲远征,如今家中已无顶事儿郎,忠勇济世,孝德兴家,乃是楚家祖训,可春秋主祭,供香奉礼,祈福参拜皆无我楚氏嫡系,蓟州城内人人皆传国公府门楣显赫,已不将祖宗礼法放在眼里,舍源忘本,不孝不义。若柳然还守在闺阁,无所事事,承恩世袭的国公府何以自处,统驭群臣的陛下颜面何在,为全忠孝礼义,臣女叩请陛下恩准,让柳然返乡祭祖。”
刘文璟那时被皇帝留在御书房考较,就躲在屏风后看她,韶龄年华的少女虽然弱不禁风,却韧如蒲草,定若磐石,说的每一句话都如珠玉相击,扣动心弦,他第一次感受到娇弱原来也潜藏着令人惊心动魄的能量,否则他的心怎么会跳动得那么剧烈。
领兵在外的武将,家眷自然是要留京的,念及楚家人丁冷清,仅剩如此一个娇娥娘苦撑,且蓟州也算是在京畿之内,再看美人眼角滟红,珠泪欲落不落的哀凄着实令人心生怜爱,于情于理,皇帝最后便也准允放行了。
不想楚柳然这一去就是三年,听闻她被同乡亲族刁难,听闻她忧思过重病倒,听闻她沉疴孱弱不堪奔波只能卧榻静养,刘文璟不曾刻意派人打听,只是每回有她的消息传回他都着意留神,潜意识里总觉得她一个弱女子在群狼虎饲下定然过得不易,憋屈凄苦病弱,时时牵肠挂肚为她伤怀。
可如今得见斯人神采奕奕,言笑宴宴,与心中所想迥异,刘文璟只觉五味杂陈,随侍在侧的崔克境见他脸色复杂,以为他着恼于老太太的姗姗来迟,低声请罪:“家母年事已高,行动不便,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刘文璟收敛了情绪,淡淡道:“无妨,今日自然是寿星公最大,孤也是来你这崔府沾福气的。”
皇帝这旨自然是恩赏的,给老太太封了个一品国夫人的诰命,崔家先前是商贾之家,士农工商中的末等,是以虽然崔克境已然是正一品,但他的老母亲并没有诰身,如今终于成了有品有级的官家命妇,从崔老太太变成了崔老夫人,更是喜不自胜,饱满的额头上也添了三分笑纹。
众人团团围着老夫人贺喜,气氛热烈,筵席也正式开始。
因往来的都是达官显贵,绝无酒酣闹事之辈,而且举宴的院子宽绰,所以男女并不分席,衣香鬓影,美酒佳肴,极尽奢华热闹之能事。
太子宣完旨后竟未回宫,留下与主家宾客共宴,坐在正位上觥筹交错之间眼神却时不时移向别处。
楚柳然向崔老夫人以及未来公婆略敬了几杯酒,也与几位叔伯长辈见了礼,奇怪的是她那未婚夫君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居然不见人影,楚柳然自不会主动提起这茬,也不打算陪宴到结束,她就是来亮个相走个过场的,拿捏好分寸,礼数尽到就行,这一整日,脸都要笑僵了。
她要走除了和主家辞行自然也要和这场中最尊贵的人辞别,太子被几个之乎者也的老学究和一众才子佳人堵在曲水流觞处,点评完书画还要题诗,正恼烦间抬眼便见一身桃粉织锦交领襦裙,绾着双蝶戏花宝珠宫钗,黛眉酡颜媚态自成的楚柳然含笑向他走来。
刘文璟一时分不清他这是在梦中还是在幻境,叹道:“斜倚栏,点苍山,桃红柳绿镶两岸,春风十里渐层染,聚散来去须尽欢,莫待无花空寂然。”
“好诗,绝妙呀!太子殿下果然文采不凡!”一个刚考取了功名的秀才抚掌喝彩,老学究也捻着胡子点头赞叹,才女们更是投来惊喜钦慕的眼神。
太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白净的脸上透着几分赧红,摆摆手低声道:“拙作,难登大雅之堂。”
“的确绝妙,太子殿下才华出众,实乃万民之福,我等有幸,得见殿下一展所长。”楚柳然缓步走来,徐徐说道。
太子今日已听得许多溜须拍马之辈的恭维称赞,可这一句着实如同山涧清泉,浸润人心,在宫闱中见多了阳奉阴违,他自然能一眼便分辨出真情假意。
刘文璟对视着楚柳然那双湛眸,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尘世间一切都静止下来,仿佛只有他的心在噗噗狂跳。
“小女子定国公府楚氏柳然,见过太子殿下。”直视尊上无礼,楚柳然只与太子目光一触,便屈膝行礼自报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