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时节,定国公府内院管事李嬷嬷一早就领着仆役丫鬟们等在门廊下,虽顶着料峭的寒风,举手行止却不失高门大户豪奴的礼仪规矩,除了额角隐隐见汗,无人能知她心底的焦急。
前几天蓟州祖宅来了信,说是二娘子楚柳然不日将入京参加崔府太奶的寿宴,让国公府一众备好迎驾事宜。明日便是那崔府太奶大寿正宴,老宅虽在京畿之外,却也不远,前去探路的小厮也说大小姐车驾已动,最迟今日便到,可如今已经快下晌了还没个影儿,嬷嬷心中默祷:阿弥陀佛,可莫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定国公楚家一门武将世家,历经几代沉浮,已有了几分破落之象,老国公年轻时为国征战落了一身伤痛,早早便驾鹤西去,嫡系只留下一个独子,现国公爷是个长情痴儿丧妻后便躲进深山老庙修仙去了,幸而还留下一子一女,虽人丁不旺,煊赫不在,可祖辈攒下的余荫却还留有积威,长子楚慕乔也算争气,在军中打磨了一身真本事,年纪轻轻便扛起了门庭,早些年封了大将军派到西北戍边。嫡女楚柳然亦是京中排得上名号的世家闺秀,及笄后便与尚书府崔家九郎定了亲,若不是崔府老太爷发了急病撒手人寰,三年前,崔楚两家早便成了姻亲。
这回崔老太奶的寿宴,正是守丧期满,除服后崔府办的第一桩喜事,自然可着热闹来,而那未过门的准孙媳定是要赶来尽下晚辈的孝心,说不得还得教教规矩,在那穷乡僻壤的老宅子呆了那么多年,也不知道名门礼仪世家规矩还剩多少,若不调教好等娶进门再闹笑话可就不美了。
眼看着时候不早,李嬷嬷手底下的几个仆役丫鬟自也感受到了她乌云压顶的情绪,都老老实实的做鹌鹑。
就在望眼欲穿之时,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终于有了动静,几个面熟的府卫开道,身后辘辘驶来一辆双马并辔攒着鎏金车铃的大马车,李嬷嬷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待到门前,却从车厢里出来个伶俐的小丫鬟,是府里跟出去贴身伺候的浣芳,对着嬷嬷福身一礼,脆生生道:“李嬷嬷安好,主子路上受了寒,怕见风,吩咐车驾直入内院。”
李嬷嬷心中一紧,国公府是赐宅,占地虽广,正经主子却就三个,当时就有些风言风语说楚家世代武将,身上都带着杀孽,血煞重,这宅邸压不住,易生邪祟,不利人丁,主母香消玉殒后国公爷触景生情便不愿再回府,两个金尊玉贵的孩子先是失了母亲,又失了父亲的疼宠和照拂,能健健康康长大本就不易,嫡长子虽有出息,不及束发便离府入营吃尽苦头,若不是府中忠仆尽心伺候,恐怕身娇体弱的大小姐也芳华难继。李嬷嬷这些年是吃斋念佛,施粥布米,恨不得为主家多积点福德,听得离府许久的小娘子还未入门,便着了风寒,脑中不由回响起了一些市井中的窃窃私议,再望一眼这威赫重檐下朱漆铜铆的大门,恍然间竟生出巨兽洞开大嘴露出嶙峋尖牙狰狞扑人的错觉。
李嬷嬷默诵了句佛号抚平心里骤生的荒唐,抖了抖身上的寒意便开始忙前忙后的安排车马转走偏门直入内院,一顿人仰马嘶后,浣芳搀扶着严严实实裹在大氅里布巾掩面只露个脑袋的小娘子下了车,她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只弱弱地扔下一句:“有劳嬷嬷,舟车劳顿,先容我歇一会!”
经年未见,李嬷嬷满眼心疼地看着走路都有些打颤的小娘子,虽比以前高挑了不少,却更添弱柳扶风之态,有心要上前搭一把手,又生怕冲撞了她,寻思着明日便是崔老太的寿宴了,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可不妥,赶紧命人备好驱寒温补的汤药,祈盼着楚娘子明天能重整精神,焕发容光。
是夜,李嬷嬷三进三出也没能跟楚柳然见上一面,便也歇了心思,棠院众人早早便安了眠,寝房内的燃着安神香,帷帐里的曼妙身影拥着锦被却坐卧难安,撑到了亥时才熬不过瞌睡闭了眼。
万籁俱寂之时,虚掩的窗牅却无风自开,一道黑影溜进了娘子的闺房,博山香炉袅袅缭绕的烟雾被扰散,来人径自解了披风,随手扔在了衣桁上,踱步行至床榻前便挑开了幔帐,带着凉意的手指抚上了酣睡的娇颜,在将要惊呼之时又被紧紧地捂住了嘴巴,骇然惊醒而瞪大的双眸对上了一双盈满笑意的秋水剪瞳。
不过一瞬,榻上的人便反应过来,喜极而泣一把抱住了来人,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欢快道:“我的好主子,你可算回来了!”
来人正是白日便该回府的楚柳然,榻上是身形和她相差无几的侍女云萍,因着楚氏自家暗地里经营的马场出了些状况,她早前便离了老宅跑去河间府瀛洲主事,等到处理完手上的事务紧赶慢赶终于在最后关头回到。
“嘘!”楚柳然示意云萍不要吵醒在外间守夜的婢子,屋内暖炉上备有热水,云萍伺候她简单梳洗后便和衣躺下了。
这一程楚柳然为了赶路,快马加鞭几乎未得沾过床榻,此时回了家,软枕暖被倒头便睡,直到卯时正,外头开始吵吵嚷嚷起来。
李嬷嬷人老觉少,心里又担着事,一早就风风火火地过来把整个棠院侍候的下人从睡梦中赶了起来。浣芳不知晓正主昨夜已经回来了,此刻虽然心急如焚,但一等大丫鬟的素养就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她拦在李嬷嬷面前,轻言细语道:“嬷嬷,时辰还早呢,主子夜里睡不踏实,您担待着,先去忙其他的,容后奴婢便伺候主子梳洗打扮。”
李嬷嬷横眉一竖,呛声道:“早什么早,你个没规矩的小蹄子,昨儿夜里便推东阻西的不叫我进这门,今儿个你再敢拦我老婆子,信不信我先赏你一个大嘴巴子!”
浣芳却恍若未闻,跟个木桩子似的直直杵在李嬷嬷面前,不让分毫,道:“嬷嬷,主子吩咐过了,赴宴不必赶早,她昨日方才返京,旅途劳顿染了恙,崔府也定能体恤她的不便之处。”
李嬷嬷这么些年掌着国公府内院,向来说一不二,训得手底下的丫鬟婆子个个服服帖帖,养尊处优惯了哪容得下这黄毛丫头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当下也不多言,扬起手来便要重重给她一耳刮子。
正房的门却在这时“吱呀”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个面色苍白的高个子侍女,来到争执的二人面前,朝浣芳使了个眼色,原本还梗着脖子的浣芳顿时心领神会,向后避了避。
“嬷嬷,你也知道主子的气性,若是扰了她的好梦,要遭的罪可就更大了,燎原之火也不是谁都本事都能灭的,婢子粗笨也比不得您在主子那儿得脸,这一早伺候起床更衣还得劳烦您老人家亲自出马。”
看着眼前躬身福礼,温声慢语的丫头,虽然是张生面孔,李嬷嬷却没由来的觉得有几分熟稔,她奇道:“你也是在娘子跟前伺候的吗,昨儿个怎么没有见过你?”
“回嬷嬷,奴婢云萍,是从老宅跟过来的。”
李嬷嬷点点头,赞许道:“倒是个知进退的,怪不得能跟着主子回京近身服侍。”说罢斜睨了一眼浣芳,哼了一声,便甩了袖子进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