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收留了林清韵后,魏如莹便觉得自己这平平无奇的乐坊内来了位仙人,她的人生仿佛也由着飘到云端了。
林清韵在得知了自己今后的处境后,不由得对魏如莹感恩戴德。她很安静,一个人默默待在后院时,还会顺带打点花草。
魏如莹才发觉她不但通文墨,还极擅园艺。还没过多久,她便把乐坊司的庭院打理得饶有意趣,她每回来探望她时,都能在草木间瞧见她。
朴素的庭院成了仙境,她是这仙境中的仙娥。
魏如莹平日里穿戴得并不奢华,她攒下的所有银子,几乎都留着用来在教坊司那儿打点关系,安置新接进来的女娘。
自从遇见她后,她忽然有了其他花钱的兴致,想为她添置衣裙、置办首饰。
这不是谁的授意,单纯只是她的心指引着她要这般做。她往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端详她,林清韵一开始还以为她这般举动是别有用意,但魏如莹只笑着安慰她: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单纯只是觉得你美,每回都忍不住想多看你几眼罢了。你是个兰心蕙质的人,能打理出这般好看的庭院来。”
“当年父兄领我读书时,就嫌我资质粗苯,写不好那些诗篇,腹中无甚才学。我往日里只有打理花草的喜好,但他们说士家女子应重在文墨,折腾这些只不过是小艺,上不得台面。”
“你父兄真是不会说话,有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我很感谢你把我们这儿收拾得这般好。”
她的情愫就如同她栽种下的花草,在春日中一处生根发了芽。
魏如莹一开始并不知自己心中的悸动究竟为何,她只是想见她,想对她好,想同她在一处。
如若见不到就觉得思念,见不到就会觉得惆怅。她一开始什么也没有说,直到她发觉自己心中那疯狂蔓延的情愫催使着她亲近她。
她发觉自己想亲吻她,想同她缠绵时,但她依旧什么也没有说。
如果她在凑近她时顺着本能亲吻了下去,她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一切。
她所爱的女娘,空灵纯澈如天上人,贸然沾染了她的**,也许这本是种亵渎。她怯生生的、水波流转的杏目会不会惊恐,她受到惊吓后会不会躲着她,从此就要戒备她。
她解释不了心里的这点欲念,亦不敢惊扰她。她每次的亲密与试探都只能蜻蜓点水般点到为止,哪怕只是点到为止,魏如莹也依旧能从中体悟到幸福。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她房中锁起来的小柜里藏着许多男子寄给她的书信与信物,那些书信全是一个人寄来的,那上面刺目地写着两个字——沈修。
她头一次发了火,与其说是发火,不如说是歇斯底里地发狂。
她本以为她在乐坊中会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她处理完乐坊司的琐事后,回来便能瞧见她。日子可以一直这样,哪怕永远这样也好。
但她所中意的女子早就与其他男人暗通书信。她为她牵肠挂肚时,她的心里装着别的爱恨,原来这其中从没她的位置。
林清韵在她的震怒中惊恐不已,流着泪只求她息怒。
她说下许多安抚她的话,例如她沦为乐籍女子后离不开乐坊司,她不会离开她,她这般做,不过是想为自己的人生寻些慰藉。
“我生气不是因为你坏了乐坊司的规矩,你爱他吗,清韵。”魏如莹看见她哭,自己的泪水也早已决堤。
“你真的爱他吗……”
她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后,心中悲痛到如遭车裂之刑。
“你可以背着我多次与他幽会相见,因为你知道他爱你。但这般久了,你知道我也爱你吗,清韵。”
魏如莹泣不成声。
“我也一样爱你,我对你的爱,不会比他少上半分……”
林清韵一时怔住,仿佛是头回听说这世上原有这样的稀奇事。
事情已经发展至了这一步,早已瞒无可瞒了,魏如莹的情感决堤一般地倾泻出来。不计后果,不管后事。
林清韵弄懂了她的爱意后,只伤神地回答她:
“我遭此大难,这辈子早就没什么别的指望了,唯一的奢望也只是有朝一日能脱出乐籍,嫁为人妇,与夫君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魏如莹如坠深窖之中,她的希望那样简单,不过是做个良民,与夫君生儿育女,携手一生。
可哪怕是这般简单的希望,于她来说也无法给予,不能做到。
林清韵见她痛苦万状,也不忍触她伤痛:“其实沈郎他早就筹好银两,想来替我赎身了。但魏坊主于我有恩,若魏坊主需要我,我愿一辈子不脱籍,永远陪着坊主……”
“你会永远陪着我,那你会爱我吗,清韵。”
魏如莹像个痴人一样问她。林清韵只轻轻摇了摇头,未发一言。许多答案本无需言说,见者皆懂。
她的心记挂着那个沈郎,哪怕她能用手段与权势锁住她的人,也不能网住她的心。
“可是清韵,我真真切切地……在爱你……我从未爱过别人……”
“可两个女子,没有依靠与仰仗,又要如何在一起呢?我不知道……我们应该如何在一起,也不知道……于两个女子来说,怎样才算结为夫妇……天长地久……”
林清韵的话问在了她的心坎上,魏如莹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她的房间。
想来她的期盼,她永无法完成,她所要的天长地久,她也不知是何模样。
世间的男女可以结为夫妇、生儿育女,永结同心。再无情感,也能用一纸婚书绑在一处,那她们呢?
魏如莹反复问过,也许是徒劳地痴问,但每次的答案都清晰明了。就算她留了下来,她也不会爱她。就算她能强硬地让他们断绝联系,也无法止住她的心随他而去……
魏如莹在那之后闭门谢客,不再见她,也怕见她。直到她再次与她相见时,她平静地对她说下了放手的话:
“你走吧,清韵。”
“我不是什么不慕名利的世外高人,我们乐坊司一向缺银两。你那个沈郎如若真有心,就把银两交上来,我全都要收,从此之后,你去过安生日子吧。”
林清韵没想到她竟能答应得这般释然轻巧,感动之余也领着沈修付好了银两。魏如莹见到沈修的时候,神色中也没有怨恨,只是反复叮嘱他:
“你别以为清韵身在乐籍,就觉得她是能被轻贱对待的戏子。能娶她是你之幸,好生待她,如若她过得不好,我们乐坊司有的是法子清算你。”
林清韵见自己此生脱籍从良的愿望成了真,脸上欣喜难掩。她在笑着,她平静着。
她的喜色过于明媚,想来是瞧不见她平静双眼中本也藏不住、也藏不好的忧伤了。
魏如莹在放走林清韵之前,对着她几乎是徒劳地呢喃起来:
“清韵,如若我魏如莹此生是男子,你会选择爱我吗?”
她依旧没回话,但她已经知道了答案:“罢了,你跟他去吧。清韵,我真羡慕他,真羡慕他,羡慕到只恨不得能托生成他,来用我毕生的心力爱你。”
林清韵与沈修一脸喜色地离开乐坊司后,魏如莹照旧选择了闭门谢客。她们的悲喜想来一向不能相关,例如她的至喜,是她的至痛。
她不愿见她的至喜,也不愿让人瞧见自己的至痛。
乐坊司内的其他姑娘亦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她们也只知道魏如莹把自己关在屋中数日。不见外人,不思茶饭。
等魏如莹再次从房中出来时,她的面容依旧平静。
她没有哭闹,也没有哀痛,只吩咐人把庭院里所有的草木都换掉,把林清韵的房间收拾出来让给旁人,就仿佛她从没存在于她的生命中过。
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除了她鬓边早生的几根白发,除了每年入冬时,她都爱往屋中添置的一枝新开的红梅。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乐坊司的姑娘们再没见魏如莹表露过自己对风月的企盼与眷恋。她的人生在那之后便成了一汪静水,波澜不惊,再不会为谁牵扯。
她再次收到林清韵的消息时,她的信上也没说自己,只说着求她救助收留她的女儿。后头附着的,是沈婳伊的书信。
她给她寄信时,乐坊司正是多事之秋,她也不知乐坊司还能存在多久。魏如莹本无力收留闲人,但她的女儿却能给她提供来切实有用的情报。
她是真真切切的,想用利益与她交换,只求在她这儿有一个容身之所。
魏如莹看中了她探查情报的本事,得知了她的经历后,也深知她逃离的决心。她决定收留下她的女儿时,这一路上也多有波折。
她第一次见到她的女儿时,一切并不顺畅。那天下着瓢泼的大雨,她除了一个贴身的侍女外,再无别的家当剩下。
她的斗篷被雨水溅湿,整个人都在雨幕中瑟瑟发抖,不一会儿便面色惨白地瘫软在了她的跟前。
乐坊内的姑娘急着上前去搀扶她,她看着她的女儿被安顿好时,心中翻涌的许多忐忑与悸动终又归于了平静。
原来她的悸动本是多余,哀愁也是多思。哪怕是她的女儿,也依旧不会是她,不会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