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婳伊从病中转醒过来时,她的贴身侍女便离开了。她手下的姑娘一脸震惊地同她说着她痛晕过去的消息时,魏如莹同样深感困惑。
待她赶至她的房中时,沈婳伊的手指已经被简单包扎过了。她手指的布条上浸透了血迹,是她方才硬生生地让人拔下了自己的十根手指甲。
十指连心,她瞧来就是个体弱的人,这样全拔了指甲,难怪要痛晕过去。沈婳伊再度醒来后,魏如莹简短看过她几次。
她旧病未愈,又添新伤,哪怕是在她跟前,也依旧控制不住地缩在被中浑身颤抖、疼到泪如泉涌。
她这样吃不了疼,还妄自做下这种事。等沈婳伊有精力开口说话后,魏如莹问过她这般做的缘由。
沈婳伊没有瞒她,她把她跟赤红霄之间的那点情爱讲出来时,一张脸还遍是忐忑,满是怯意,似乎是在怕她呵斥她。
呵斥她新收的弟子居然会执着于这般离经叛道的情爱,两个女子,要如何在一起?
没有夫君也难在一处,更何况还有夫君。
魏如莹没有在意沈婳伊担惊受怕的模样,只是对她的故事感到惊奇。
她能爱她到不惜拔下指甲,她能这样不管不顾,哪怕被世俗礼法层层框柱,也不能挡住她心中的爱意。
原来真有人可以为了这样离经叛道的情爱倾注所有的心力,魏如莹强烈地羡慕起了她所爱的那个她素未谋面的女子。
想来那个女子在风月中,比她幸运。
她的女儿原可以生出这般坚韧的勇气,可再怎样,她都不是她。
“你这样真的值得吗,哪怕今后再也无颜见她,也要这样做吗?”她问过她。
沈婳伊的外表远比内心脆弱万分。
她尚未痊愈的手指不能抓握,她痛苦到、难过到整个人在哭泣中猛然颤抖,尽管是这样,她也依旧不曾退让。
“我对不起她……哪怕她要恨我一辈子,哪怕永世都不得相见,我也不许她再回那个男人身边……我不想她回去……这只是我的私心,我的决意……”
“她在你与他之间,真的选择了他吗?”
“她不敢选我,不会选我……”
沈婳伊抽泣着埋下头,泪水打湿了面旁枕席:“因为我没有本事,因为我机关算尽,不是好人……”
“罢了,你从今以后就跟着我吧。情爱对女娘来说,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我们的一生,有许多事情,远比情爱重要。”
兴许是她的决意与情爱触动了她。在那之后,她把她收作贴身弟子带在了身边,她很聪明,办事也稳妥有度。
她很满意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尽管不像她,但瞧来却跟她一样乖巧,一样让人观之可亲。
她在她身边待了快两年,近两年来她知道她一直都在偷偷留意着赤红霄的消息。
她劝过她,但也未能说服她。她知道她与成王关系密切,她也想劝她,但却不敢开口。
直到成王最后被圣上贬为庶人,自尽在了狱中。
她多年来想留住乐坊司的心血在压错了赌注后功亏一篑,她所收留的那些身在乐籍的姑娘,一个个都被召回了教坊司。
魏如莹经此重创,由此缠绵病榻,身体每况愈下。她已经不知再做什么才能挽回一切,哪怕再有主意,她的身体也再难支撑她继续下去了。
魏如莹缠绵在病榻上的时候,一直任劳任怨照顾她,伴她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是沈婳伊。
人在将死之时似乎都能通晓自己的天命,魏如莹很快也察觉到,自己将时日无多。她在弥留之际强打起了精神,想同她最后说一些话,为自己这一生的终点再说些话。
她埋在心中多年来的对她的情愫,终究还是忍不住地告诉了她的女儿。她想她的女儿应该能懂她,她不会嫌她怪异,不会嫌她冒犯。
“居然还有这样的旧事……”
沈婳伊在惊异中小心地对她呢喃:“弟子还以为,师父同成王殿下那般亲密,心中定是对成王殿下有情爱的……”
“我与他之间,非亲非友,不是一句风月情爱,就能潦草言尽的。”
魏如莹苦笑起来:“我很清楚他在我这儿求的是什么。婳伊,我比他大十几岁,几乎能当他的生母。
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母妃早逝,在宫中没有亲族可靠。就算有皇后殿下照顾,但皇后也不是他的生母……”
“他想求的是一个能让他感受到生母之爱的女人。当年我入宫之时,阴差阳错下熟识了他。
他放心我,因为他知道我对他成不了威胁。我们有利益绑在一处,他更不会戒备我,他依赖我……”
“可你们的关系,已经不止于只是母子了……”
魏如莹亦觉得从中有几分可笑,她的嘴角虽有自嘲的弧度,但却并未有后悔之意:
“他本就有这个意思,和他更亲密能给乐坊司换来更大的好处,我魏如莹这辈子活着又不给谁背牌坊,我为何要拒绝……
只是这世间所有的大事,都难免要向险中求,既然是险,就难保其后成败,终是我输了……”
“师父,你已经尽力了……”
沈婳伊拉住她的手,贴在脸上依偎着她:“没谁能想到后事,没谁能知晓天命,不要责怪自己了……”
“这么多年来,兴许我与他总有些母子之情,他对我求的也是这些。我会像母亲一样疼爱他,但却不会如母亲一般管束他。
我面上可以顺从他,但从不会仰仗他,让他生出压力,因为他在我这儿想要有孩子一样任性的权力。”
“这么多年来我装得很好,我装得很像一个合格的妻子吧。至少我可以装着很爱他,他也从不会计较其中真假。其实当妻子也就这么回事,同男子在一处也就这么回事。”
“面上像孩子一样顺从他、依赖他,内里却要像母亲一样包容他、原谅他,他在外有何风流事也不过问管束,始终能给他留个家一样的处所。
我早就不是什么小姑娘了,还会天真地相信同他这样的人能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景,就是许诺也从不指望……”
魏如莹说到此处,脸上自嘲的意味只更深了起来:
“这么说起来,我与他之间是不是很可笑,折腾这么多年,也不过逢场作戏。演得再如何好,也终究没有情爱。我这一生,想来皆是可笑……”
她在笑着,泪水却早就滑落下来。沈婳伊不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她,只能在她的病榻前同她一处流泪。
她感受到她哭泣的颤抖,侧过脸把目光重新投掷到了她的身上:
“也许在你母亲当年走后,我的心就已经跟着她走了。它情不自禁地想跟在她身边,就如我拦不住她与你父亲,我亦拦不住我自己……”
“在她走后,我就再没爱过谁,再没为谁动过心。我这一生所有的情爱,想来不过都是无端的痴望,永远得不到结果。
你母亲问我两个女子如何在一起时,我自己都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她的旧事再次牵动了她心中深藏多年的隐痛,她为此流下的泪水,到之后早变成了麻木,哪怕泪涌成河,也依旧拦不住她的倾诉。
“我一直以为情爱脆弱,男女之间都守不住,何况两个女人。但婳伊,你居然能为此这样用尽心血。
你爱着她,她也一样爱你,你们为何不能凑在一处,为何总要分开呢?你真只是为了躲赵万熠而已吗?你不要骗我,同我说实话。”
“师父,你说过女娘这一生若有心力,就该专注于手上大事,往外探看天地。
情爱皆不过是锦上添花,沉溺其中是本末倒置,不应这般作茧自缚。弟子记着你的话,比起纠结情爱,也只愿……”
“那不一样,婳伊……”她苦笑着打断她。
“我的情爱早就没有后果了,纠结于此当然不值得。但你们的情爱并非如此啊,它不值得有个交代与结果吗?
你总是避而不见,这不是清醒淡然,是你在躲啊,婳伊……你又要躲到什么时候呢?”
沈婳伊沉默着没有回答她,她的答案无数次地早已展现在了脸上。
魏如莹深叹口气,再深的执念也只得作罢:“罢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机缘,我原也管不了……”
她自觉已到了强弩之末,有些事情若再不交代,只怕事后再难有机会。她在弥留前抓住了她的手,叮嘱她的同时几乎含有祈求:
“婳伊,如今乐坊司朝不保夕,我真抱歉,留下这样的烂摊子给你。可除了交给你,我眼下也想不出还能有谁更合适了……”
“师父对我们母女二人恩重如山,弟子就算是肝脑涂地,也会完成师父的心愿的。”
“是我输了,是我输了……婳伊,就算乐坊司今后不能保住,请你至少,至少把原先在乐坊司的乐籍姑娘们救出来,给她们一个好去处……
我之前答应了她们,答应了她们不会再让她们回去的……”
沈婳伊泣不成声地应承道:“弟子明白。”
“婳伊,我会把乐坊司交给你,是觉得你有做大事的能力,决不是因为你是个听话讨喜的女娘,性子温吞良善。这样的性子虽讨人喜,但若成大事,则是大忌。”
“你之后务必要留意于此。你记着,人要么就决定做好人,安分守己,一生都不做任何一件涉险的大事。要么就不执意做好人,大胆去做所有事。
我魏如莹也不是好人,这一辈子,也从不标榜自己光伟正确,每一件事都问心无愧,不会犯错……”
“乐坊司的事情,往后就交给你了……”
她交代下最后一件大事后,本来也觉得诸话说尽,应当知足。那些人生的不甘与遗憾,再如何也当放下了,可原来她的心里仍是记挂,仍是想说。
“你知道吗,你娘亲她生得比你还要美,我从没见过她这样貌美的女人。你不是她,她要真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她的话音逐渐微弱。她眼中的泪水、此生的泪水,油尽灯枯般,都已然流尽,再也无法表露哀伤:
“你娘亲当初问我,两个女人之间,怎样才能算结为夫妇,天长地久……我想……”
她还想说,但终是再也说不出来了。所有的话都戛然而止,再也不能说给她听了。
“师父!”沈婳伊瞪大了双眼,对着她逐渐冰凉的身体痛哭起来。
你当初问我,两个女子之间,怎样才算结为夫妇,天才地久。
我其实根本不知道天长地久是什么模样,我只知道,当我在庭院中看见你时,看见你在繁花丛中对我笑时。
我曾想过让这一刻天长地久,永不消弭,永远鲜活,永远炽热……
那便是我心中,天长地久的模样……
此小故事我一直高强度搭配《裁梦为魂》食用h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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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痴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