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武元年,旧皇辞世,新帝登基。
旧皇轰轰烈烈、规模庞大的丧事已近了尾声。
新帝择了吉日继位后,正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时候,那般多决策与法令连下,旧物逝去夹着新事将临,是合为一体的山崩与惊雷之势。
君王之道有句旧话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想来说这话的人深谙世间百姓的温吞。
汪洋河水远比预想中的还能包容忍耐,帝王从高空布下的那些惊雷与山崩,等一层层真落到水面时,往往只会剩下些雨点与碎石。
百姓们温吞地包容了这些,照旧要过自己的小日子。魏如莹这阵子被新帝的诸多决策扰得心悸不安时,她手下的姑娘早就在屋内放了枝新折的红梅。
“坊主,这红梅可是今年入冬新开的,我折了枝最好的来。今年想来是瑞雪丰年,我把红梅上的碎雪都给扫了,囤在坛中,她们说这样泡茶最好。明年开春的时候……”
坊内的姑娘饶有兴致地在她面前说着自己过日子的小愿景。旧帝辞世新代更迭,再怎么大的动静,在她面前果然也不过是阵风雨点,都不如她折的红梅有趣。
魏如莹神经紧绷了多日,听她这样讲了诸多平常且美好的琐事后,心神不自觉也安定了下来。
京城内的百姓们在入冬后就会陆续准备过年之物了,与其每日眼巴巴地抬头观望九五之尊的动向,都不如学学世间百姓,抬头望见再如何大的事情,也依旧不会忘记要低头勤勉度日,企盼团圆。
“闷了许久了,这阵子正好又攒下了些银子,我去教坊司走走,午间不用备我的饭了。”
“坊主你又要去啦,也好,这下坊里又要添个享福的姐妹了。”
魏如莹笑着没有回话,心里并不全然认同这姑娘的话。她从没觉得她给了她们多好过的日子,仅仅不过是保了她们的温饱,富贵的东西用着一向捉襟见肘。
但她带回来的姑娘们却一口一个都说她们是来享福了,那般欣悦,那般知足。她们一向懂得知足,只是她不敢恭居这样的虚位。
今日大雪纷飞,天寒地冻。魏如莹坐着马车再度来到京城内教坊司开设的某个乐坊时,那乐坊内却依旧人声鼎沸,今日甚至还比往日更热闹些。
“你打听到没,今儿个新来了貌美的小娘子,据说是林氏抄了家,被收到教坊司来的。”
“林氏?就是那个?”
谈话声逐渐转为了窃语,等再度清晰起来时,他们的话已经不围在林氏上了。
“我刚刚只从远处望了一眼,就差点没被她勾丢了魂儿,这林娘子长得真当貌美。这般好的新鲜货,达官显贵肯定抢着要,怕不是轮不到我等……”
“这世上哪样好东西不是官老爷先受用了?每次不都只能玩被他们玩烂的,左不过就是再等等呗,迟早能到我们手上。”
“都说这些官老爷面上正经,私下里一个个都放浪得很。我还真好奇,这些官老爷具体会怎么玩她。嘿嘿……别玩死了就行,好歹给我们留上一口……”
又是这般不堪入耳的话。
魏如莹不是第一次听这些混账话,每听上一次她内心都要作呕一番,不论听上多少回都不能木然习惯。
她是教坊乐坊司的熟客,每回刚下马车,乐坊内的人便会直接把她引去后厢房处。今日教坊司的李奉銮恰好在,魏如莹看见她,笑着同她招呼道:
“我看李姐姐今日面上好像有喜色,是收了好的新人,才这般高兴吧。”
魏如莹嘴甜,加之每回来都会给她带上些好东西,这一来二去,李奉銮也乐得见她。她收下魏如莹递来的薄礼,笑语盈盈地把她迎进了屋:
“收了谁不都一个样,反正调教出来也是送给官老爷的,又不是送给我。”
魏如莹入座后,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我方才在外头听说,林氏抄家后,女眷没入教坊司了?那林家娘子正在姐姐这儿呢?”
李奉銮做出吃惊之色:“哎呦,魏妹子,你这消息可真灵通啊,人昨夜才来呢,你今早就来问了。”
那李奉銮与她打交道久了,自然也知道她问起人有何盘算: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魏妹子,这回可算是你走运了。那林娘子长得标致,你再晚来会儿,她说不定就要被人给定了。”
“若真是被某个官老爷给定去,他手上一时稀罕。就算是我想帮你,我们合在一处也不能耐他何呀,我们不过九品芝麻官罢了……”
魏如莹只觉得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笑着感谢她道:“那看来真是我行好运了。既如此,姐姐不如从了我吧,回去后我再给姐姐交点好处……”
“你日子过得又不富,每回都这样接姑娘回去,手上能剩多少银两啊。”李奉銮叹下口气来。
“你真是个痴人呐,净做这白费银两的事,姑娘要回去了,又不用她们生财……”
“谁说的,她们当然能给我生财了,只是女子用来生财的手段,又不止卖笑这一种。”
李奉銮细眼打量了她一番,发现她今日穿的衣裳,料子还是几年前出的,早就不时兴了,穿久了不仅透出股朴素来,在寒冬中还甚是单薄。
她这话明显就无什么说服力,李奉銮毕竟与她有好几年的交情,一来二去也懒得同她计较太多:
“罢了,反正这林娘子是新来的,我还没花功夫调教呢。我也没花什么精力下去,你领走就领走吧,不用事后给我补什么好处了。”
“李姐姐竟然这般大方,倒叫妹妹过意不去了。”魏如莹欣喜之下,同李奉銮又说上了许多好话。
李奉銮被她恭维得心花怒放,两人顺势扯了会儿闲话,话头不自觉又转回了那林娘子身上。魏如莹忍不住深叹一口气道:
“没想到圣上罚林氏竟然罚得这般重,杀尽男丁后,怎么就连女眷都不放过……”
“按我们大梁律令,父兄获罪的,族中女眷最重也不过是没入浣衣局为婢,怎会直接入了教坊司。立朝来从未有这般的先例,好歹是士家小姐啊,怎能这般折辱人呢,满朝文武竟没个劝谏的……”
“唉,老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皇帝陛下。”
李奉銮见怪不怪地感慨道:“圣上憎恶林氏,如今林氏势倒如山崩,旁人只恐与他扯上联系,谁愿淌这个浑水。”
“话虽如此,但圣上罚得委实重了些,想来这位新君,决策施令定是……”魏如莹说到此处,也不敢说得过深,只得默默住了口。
李奉銮的心思并不在那全家抄尽的林氏上。新帝即位,清算旧臣,再大的事与她也无甚关联,不过是口中谈资,谈完即止。
她盯了魏如莹许久,心思只落在她这儿:
“魏妹子,你师父是个粗俗武人,平日里就凶神恶煞的,我是真不爱同他有什么牵扯。但你不一样,瞧来可亲,和你说话也畅快。”
“你正年轻,模样又这样好,成日让自己过得这般清苦可怎么行。世道不管怎么变,人最要紧的还是为自己过日子。休管新君如何做,你得为自己打算打算呐……”
“想来是我今日穿戴打扮得粗陋了,让李姐姐见笑……”
“都这样了,还记挂着从我这儿捞人呢。”
李奉銮感慨完,也深知自己劝不动她,只得语毕后起身交代道:“你随我去领人吧,那林娘子也是劫中有福,正碰上你……”
魏如莹跟在李奉銮身后,李奉銮进了一处屋子,对里头交代道:“清韵!出来吧,今后跟着魏坊主到乐坊司去,她已经在屋外等你了。”
过了片刻,那里头走出来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帷帽上的轻纱遮住了她的面容。
魏如莹知道士家小姐出门在外,定是不喜抛头露面。眼下正在教坊司内,也不是展露面容的好地方。
魏如莹直把林清韵领上马车带回了乐坊司内她的住处后,才开口对她说道:
“如今没有外人了,把帷帽拿下来吧。”
魏如莹以往总觉得,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中,一见钟情不过皆是那些才子见色起义的由头,上不得台面。
她在京城见过无数貌美的女娘,每次瞧见也不过只是欣赏而已,就如同郊外赏花,再怎么感叹也没有旁的妄念。
但当林清韵把帷帽摘下后,尽管她的模样没有任何的攻击性,但依旧让她的心如被猛然击中般。
她发觉她找不出合适的词话来形容她的美丽,任何一样事物都无法描尽她的好,它们只能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魏如莹从这一刻才意识到,原来她能与那些才子一样,原来她的心里也能对女子生出贪妄。她眼前的她不是凡间物,而是天上人。
她心中的贪妄这般多,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她心中所想的却只剩下,要如何把这样的天上人留在俗世中,留在自己的身边。
魏如莹这一生没有什么风月情爱,她仅剩的所有对于美好情爱的幻想都是关于她的。而话本中所有命中的相遇都该发生在美好浪漫的地方,本不应该如她们这般平平无奇。
可好在她的人生,好在她的情爱并非全是乏味苦涩,初遇之时,她的房中至少还剩下枝清早折下的红梅。暗香浮动,以作花开。
至少,仍有些许东西可回味,足够她用来了此残生……
这是林清韵与魏如莹的番外小故事,篇幅不长有三章。
老规矩,番外日更~~
后续还会有关于她们新的番外补充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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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