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大沽逗留了几天,把手头上的事情都安排完后,便打算在四月二十那日动身回到顺天府。
她们心里各自记挂着事,在大沽也并无久留之意,一切都进展得匆匆忙忙。沈夫人的心里尽管万般不舍,却也没开口阻拦她们。
她们出发的前一日晚上,沈夫人许是将忍不住,主动前来敲开了她们的房门。
沈夫人难过不舍的情绪那般分明。尽管她未曾说下一句阻拦,但这世间的很多不舍与挽留本不必开口来说,眉眼间、神色间,话音里,就皆是痕迹、皆是表露。
赤红霄猜出她想和沈婳伊说些母女私房话,把沈夫人迎进门后很快也找好了由头,整个人溜出了房去。
沈婳伊知道她的心思,对着沈夫人率先开口道:
“娘亲你放心,乐坊司的事女儿总有一天会处理完的,到时候若能全身而退,女儿一定会回到大沽整日陪伴娘亲……”
“世间之事岂能得两全,聚少离多,十有九缺,为娘知道这些俗理,只是心里不争气,让你瞧着担心了。”
沈夫人下意识揩去了眼角泪痕:“婳伊,你不用太顾虑娘,有什么想做的便去做吧,照顾好自己就行,别委屈自己,别累着身子……”
此次一别又不知下回要何时再见,两人说至此处皆不免心中动容,凑在一处淌眼抹泪起来。
沈夫人此回来的本意并不是要同女儿哭诉离别,她忍不住哭上一会儿后,也觉得不应继续伤感,便主动劝住了沈婳伊,拿出了手上备下的行囊。
“都是为娘不争气,年纪大了,怎么反而愈发伤春悲秋起来。
马上就要端午了,为娘给你和陈掌门做了几件夏衫,还提前包了点粽子,想此回来正好给你们。明日为娘就不去渡口送你们了,省得到时……”
沈夫人说上一阵,话音就要哽咽一阵。
沈婳伊知道她心中所虑,尽管她往日一向擅长哄母亲开心,但分别在前,两人心中同样愁苦,皆没有心思和余力做这喜悦姿态了。
“婳伊,你大哥近期可有给你捎什么信件吗?”沈夫人突然问道。
沈婳伊摇了摇头,沈夫人看到后不免惆怅:
“玉谨这孩子自上次离开后,跟着老管家就不知去了何处。他也不知寄封信来给我,竟然这般狠心,这是想要忘记为娘了吗……”
沈婳伊见她难过,赶忙安抚她道:“娘亲,大哥许是有什么要事在忙,才一直没有消息。他不会不记挂娘亲的,之后女儿若得知了他的消息,一定写书信来告知娘亲。”
“婳伊,几年了,你还恨你大哥吗,你是不是还在记挂着当年那点事……”
沈夫人话锋一转,在一派伤情中握住了沈婳伊的手。她劝解之余,口中几乎有哀求的意味:
“婳伊,事情既然过去了,日子也已经好起来了,就算不为玉谨说话,娘亲也希望你能早日放下。憎恨血亲是多苦的事情啊,人活于世有那么多苦事,能多放下一件,心里也能好受一点……”
“恨一个人要花多大的心神啊,沈玉谨他才不配我为他花这么多心神呢。我沈婳伊从头到尾就没把他放眼里过,我连计较都懒得跟他计较,更别说成日耿耿于怀地恨他,他才不配……”
沈婳伊口中说着任性不客气的话,语调中除了不屑外再没别的起伏:
“娘亲,我跟他从小到大就没多亲密过。他从小就嫌我矫情任性,我自小就嫌他平庸无能。就算我不恨他,我们的关系本也好不到哪儿去……”
“话虽如此,可你们毕竟是兄妹啊……”
沈夫人安心之余,哀求劝解的意味也消了:
“玉谨他再不喜欢你,心里也是记挂你这个妹妹的。当初听闻你死在青刀门的消息后,玉谨就恨不能要提剑去青刀门为你复仇……”
“所以呢?他真去了?他一怒之下最后怒了一下,提了剑又把剑放回去了是吧。”
沈婳伊不客气地翻出了一个大白眼后,心里那点愤愤才收敛下来:
“罢了,我知道他当时根本没能耐去替我清算,我沈婳伊也从没指望过他。不过娘亲放心,今后我会替娘亲留意他的消息的。”
沈夫人深叹一口气:“玉谨这孩子也是,平常不寄信来就罢了,就连今年你们姐妹二人的生辰,他都没有……”
“他其实也不算全无表示,毕竟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母女三人在哪儿。今年女儿去登州处理生意的时候,他托人给女儿寄过东西。”
沈婳伊说着便从收拾好的行囊内翻找了起来:“只是女儿不知他寄的东西是什么意思,目前也没有他的消息。他除了寄东西来,连封信件也没有。”
沈夫人接过她递过来的玉佩后,沈婳伊还没开口寻问,沈夫人便瞧见了那玉佩后头那不知所谓的六个小字——“王与林共天下”。
沈婳伊正打算再与母亲攀谈他事时,沈夫人的脸色便陡然一变。
她全身几乎都颤抖起来,脸上顿时血色尽失。她哆嗦着在问她,那些话音颤巍巍地传进了沈婳伊的耳朵里:
“这玉佩,真是玉谨给你的?”
沈婳伊被母亲这番奇怪的举动所惊,甚至还没顾上回话,沈夫人的身子便猛然向前一倾。
她从口中硬生生地咳出了一滩鲜血,整个人几乎昏死在了不知所措的沈婳伊跟前……
——
“怎么好端端地会闹出这种事,你到底跟娘亲说了什么。”王好好替沈夫人诊好脉象后,神色话语间难免有几分埋怨的意味。
沈婳伊此时正在沈夫人床榻前哭得可怜。她眼下哆嗦着说不出一句整话,赤红霄只得搂住了她,替她同王好好解释了起来。
“娘亲……还有多久……能醒啊……”
沈婳伊泣不成声,王好好无奈地叹下口气。当下的气氛正凝重时,床榻上的沈夫人突然虚弱地张开了口:
“婳伊……婳伊……”
“娘亲!”沈婳伊见母亲有了反应,赶忙跪坐在了她的跟前。
沈夫人顾不上安慰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拉住她的手严肃道:“你一定……一定要替娘好好去打听你大哥的消息……”
“若是打听到了,写信告诉娘就行,你不要……你不要出面,婳伊……”
沈夫人说到这儿,不自觉间早淌下了眼泪。她吃力地抚摸上女儿的脸颊,看向沈婳伊的目光中皆是不忍,皆是疼爱。
“他当年……他当年明明亲口应允过我……会放过我们母子几人……我那样求他,我当年跪下来求他……”
沈婳伊见沈夫人哭得愈发惨痛,也忍不住好奇问道:“娘亲,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婳伊,你不需要知道。这些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不好因为好奇就特地去查,你只需顾好你自己,明白了吗?乐坊司的事情还等着你去做……”
沈夫人尽管悲痛,但所说的话却不容质疑与分说:“不要去查……这事儿跟你无关,谁若来跟你说浑话,你一句都不要应,不知道的一句都不要应……”
沈婳伊的心里疑窦丛生,她还未来及回话,沈夫人在动容之余早就已经把她搂进了怀中。
她的泪水几乎汇涌成河,不断地从眼中流淌出来:
“他明明说过……他明明说过会放过我们!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为什么不放过我的孩子……”
沈夫人在极度的哀痛中早顾不上放手,王好好见缝插针地退出房去抓药了,赤红霄识相地跟在了她身后。
今晚沈夫人反常的举动让众人皆是一头雾水。但沈夫人既无意说,众人也不好追问,只得由着悲痛的她搂着女儿暂作安慰。
沈婳伊陪了母亲大半夜,才好容易把沈夫人哄睡。沈夫人此回伤了极大的心神,好容易才转好的病情一时间又严峻起来。
王好好无奈地替沈夫人写好了药方后,把医馆的事吩咐了一通,第二日也来同她们辞行:
“我在大沽的医馆留了许久,已经好久没去别处的医馆探看情况了。我定好了日子,本也打算今日出发,母亲本来说好了今日要来送我的……”
“是我误了你的事,好好……”沈婳伊一脸抱歉地呢喃着。
王好好不客气地白了她一眼,嘴上却不以为意:“罢了,我懒得同你计较。我打算沿路探看过去,届时我们总会在京城相遇的。”
“你若来了京城,我和红霄一定会好好招待你。”
“到时再说吧。”
王好好简单地放下这句话,背着行囊便消失在了她们眼前。
她们的行囊总是装着许多东西,大包小包都是对某地某事的牵挂与不舍,但王好好的行囊永远只有那么一些。
她扛在肩上的行囊总是轻轻巧巧,她身行如燕一般地掠过那万千山水时,似乎永无牵挂,也永无太多不舍,从不在某地为谁停留过久。
两人在沈宅那儿辞别了王好好后,很快也赶至了渡口处。回顺天府的船已经停泊等候多时了,赤红霄上船之后,仍是好奇地补问了一句:
“夫人,你娘亲昨晚真没多说些其它的东西吗?”
“她没有说,她只是难过,难过到几乎有些害怕,她反复叮嘱我不要好奇去查……”
沈婳伊无奈地叹下口气来:“可这事实在太难让人不好奇了,我总感觉我已经隐隐猜到了些。我之前就该注留意到的,是我迟钝了……”
“王与林共天下,而我娘亲,叫林清韵……”
沈婳伊的语气凝重了几分:“她之前沦落教坊司,在那儿遇见了我师父。这事儿说来不光彩,我们从没对外说过……”
“而我娘亲沦落教坊司之前的事,就连我师父都不愿多讲。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察觉,没有留意……也许……也许总有些事,哪怕她们都没说,我也该心照不宣地不过问的……”
她三年来所经历的许多事情,赤红霄其实从未一一细听过。
那些事兴许过于琐碎,讲来也不知要从何说起。而今日正好有了个由头,仿佛能牵出某些旧事来听。
江面上凌波而来早夏轻风还尚有几分晚春的微寒,她的鬓发随风吹拂在脸上,好似珠白的绢布上浮现出几道暗线,凌乱不明地想要勾勒出某些事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