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便见公主于书案前执笔,案前堆积不尽书信。
我站在门旁,踌躇着并不上前,从这些时日可以推断出,她与朝中定然有不少的关联,那些前来拜谒的高门士宦,掌握着本朝的民息相关。
她是如此专心,时而眉头一皱,时而又淡然勾划,像极了当初我为她解释书中经义之时的沉迷与渴望。
我并不想去打扰她,在她的心中,权力向来比我重要许多。
同时我羡慕她,就如我羡慕薛觚一般。
等了一会儿,公主终于至书案抬首,目光向我望来,又是那样平静淡然的神色,即使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我,却已经让我从头至脚僵如顽石。
我思忖着是否要向她行礼,还是先就此前的行径向她告罪,公主已先于我开口:“过来。”
心又是一颤,顺从地上前走至她身旁,扫过书案前那沓信纸,匆匆瞥见的有楚王两个字样。
楚王为先帝第七子,是位贤王,在太子深陷谋逆罪时曾为他跪于丹樨下向先帝求过情,但被先帝怒斥禁足,之后如何我也并不清楚。
我很快移开目光,不愿将心思过多放于其中,公主见我如此,将案上信纸叠进一旁书下,另外抽出一本文集,问我:“读过么?”
国子监中有藏书甚多,收揽天下古今名作,但仍有一些不曾收录,而是藏在那些高门世族的书阁之中,不曾誊录,是为孤本,甚是难得。
我垂首答道:“奴不识字。”
想借此谎言拉开与公主的距离,公主长睫微微颤了颤:“研墨。”
我站了站,顺从应下,研中其实仍有墨,想必她只是为了让我有些事情做,我并不清楚她的心思,但并不想要去拒绝。
待新墨覆盖旧墨,映出我略显仓惶的神色,公主自笔架上取出一支惠州狼毫,将笔尾递给我,目光深含探究:“你来抄。”
我怔愣地望着她,没有接过那支狼毫,嘴唇有些发干:“奴……不会写字。”
公主默然不语,递笔的动作停在那里,好像我不接受,就要这样站到天荒地老。
她一向有这样的能力叫我屈服,我垂首恭敬接过那支笔,道:“奴抄得不好。”
公主收回目光,自书案前起身,那样子,似乎就是要我坐下,我最怕这样的沉默,这代表着公主无声的强势,很多次她要求我做什么,并不需要再次要求,只需要等待,便能要我欣然往之。
多数时候,我其实为此感到快乐,这代表着公主对我有所求,而我没有什么能够给予公主,这显得我有几分重要。
坐在书案前,公主翻开那本文集,为我铺上新的宣纸,镇纸压过,她纤细而白皙的手指如同在我心上轻轻划过,我的脊背再一次变得僵硬。
公主指着文集上一页:“从这里开始。”
我垂眉应下,忍不住问:“敢问大主,要抄多少?”
公主并不说话,只转身缓步走至一旁竹榻上斜斜躺下,另外拣了一本书看起来,那个样子,似乎是只要她不说停下,我便要这样一直抄下去。
约莫有半刻钟,屋内只有熏香与静谧,时间似乎在此刻停住,我的目光无法移开她,等到她翻了几页才又看向我:“还不抄?”
我似乎在此语气之中体会到几分狡黠与快意。
耳根一红,狼狈低下头,以初学者的笔法在纸上歪斜着抄下文集上的字句。
我不知道公主还记不记得那些事,但我想那是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的乐景。
抚上心口,略略有些酸涩。
这是我千百个日夜怀念的场景,但我却分不清这究竟是怎样的体验,期盼着,畏惧着,我害怕当我承认自己就是范评的那一刻,公主便会如同当初一样弃我而去。
她或许是在试探我的忠心罢。
笔下的字渐渐变得扭曲,我的字向来难看得很,因此要写出不识字之人所写的字,是极为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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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约是公主降嫔的第二年,亦是春时,桐花将开,我在青云亭中读书,那时我还未入国子监任监正。
驸马是个闲职,最重要的作用大概便是讨公主欢心,那也是第一次,公主主动来找我。
她穿了一身青色衣衫,与桐花相照应,格外亮眼。
彼时我沉迷书中未曾发觉,等抬头望见她时,颇为懊恼,搁下书册向她跑去问安,她淡淡看我,目光落在石桌上的书册,问我:“范评,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思忖着她话中的意思,约莫是在问我尚公主之前的从事,便道:“先前在洛州白鹿书院,我受聘为教习,教童子们读书。”
公主邀我往青云亭中去,取过我所阅览的书册,看了两眼,问:“为什么不去了?”
我自然不能说因为尚了公主,便道:“没有什么前途,俸禄太少。”
公主轻轻瞥我一眼,不知是否看穿了我的谎言:“教哪些?”
我道:“只是一些学童开蒙的东西,我才疏学浅,算不上什么名家,自然也教不了许多。”
公主不置可否,又翻阅了几遍那书册,忽然指着一页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太过熟稔,令我有些恍然,快步上前为她解释书中含义,她微锁眉头,似乎在思考那些释义,良久,她露出豁然的表情,称赞我:“范评,学童恐怕读不懂这些。”
我轻笑着接下这类似夸赞的表述,道:“学童年纪还小,也不必懂这些。”
她微微颌首,目光染上些许春日灿色,问我:“范评,倘若我想学呢,你会教我么?”
我愕然望向她,那本书册,其实沾了许多国事治论,有些东西,恐怕长于深宫之中的女眷是不被允许研读的,但那时候我见公主神色,似无比期待,像是有什么在我心中滋长,但我却并看不清。
“公主想学,范评自然愿意,只是范评恐怕比不得太学博士,说错了,公主不要怪我。”我垂首答应她,又恐怕自己能力不足,让公主耻笑。
公主不以为然,道:“如果你不会,也可以学了教我。”
我忽然笑了,头一次僭越君臣向她打趣:“那我是算公主的老师,还是公主的侍读?”
公主平静道:“你是范评。”
我哑然呆立,尝试解析公主的话语,但这似乎比书上那些晦涩的字句更难以解释,我便将此归咎于公主一时兴起的调侃。
此后,公主果真常来我院中,要我为她解读书中经论。
我为此感到欣喜,因我孑然一生,没有什么能给她,便因此给她搜罗了不少书,都是范谦的。
父亲在范谦的学业上甚是舍得花钱,这点与我不同。
有一日,她问我:“我听闻《世赋》谋议丰厚,范评,你读过没有?”
《世赋》是为孤本,藏于翰林秘阁,我自然无法接触,于是向她表示歉意,那时她似乎有些失落,但仍说:“不要紧。”
她的不要紧,却在我心中扎下了根,后来有许多次,她都问及一些书册,有孤本亦有残卷,多藏在高门士族的书阁里,是求也求不到的。
及至之后范谦入翰林,我任国子监正后,便想方设法去为她寻来,但这样的股本不许出秘阁,我便央范谦让我去他舍中里誊抄。
公主书读得快,我的字又是写得不久,久了就犯旧疾,那字儿抖得连我自己也不认得,故而往往得抄上四五日,才抄得完一册。
公主倒是不在意我的字丑不丑,只是羞赧的是我罢了。
有次她指着那书册问我,可是躲在桌底下被范谦踩着手抄的,我怔愣着,被堵得半晌没说上话。
公主似不忍心,望我一眼,宽慰道:“至少还能看懂。”
这些孤本,如今她自己都能要得到了,而我却不甚开心,我想,我与公主之间的联系此后会变得越发渺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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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斜,我不知抄了多久,宣纸上的字迹已辨认不出究竟是谁的笔迹,想着我于扯谎一道,甚是有些天分。
正想着,宣纸被人抽走,我讶然望过去,便见公主神色淡淡扫视纸上笔迹,无甚情绪,我坐立不安,半晌,听见公主下了评论。
“真丑,”她说,将宣纸轻轻甩回我面前,“再多练练。”
我登时觉得耳根发烫,不知道她说的是范评,还是张萍儿,思量间公主再次发话:“改日再抄罢。”
这是逐客令了,我忙起身向她行礼,顾不及她的回答仓皇而出,及至快步走出数十步院,才勉强压下心中波澜。
即使我仍旧不肯承认自己便是范评,但公主那些话,依旧令我面红耳赤,我将此归咎于莫名的自尊感作祟,世人眼中的庸才驸马,我其实并不希望公主也这样认为。
风乍起,有花扫过阶前,失神间扫过,忽然望见不远处两道身影与花树从下依偎在一起。
我仔细分辨,愕然万分,树下汀兰搂过赵娘子的腰身,令我更加窘然。
她们……竟然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