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送走薛觚,便有公主召见,我微微怔愣,正要抬脚去,汀兰叫住我,面色凝重劝道:“娘子切莫跟贵主置气。”
我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好似将我生生捧上了一个至高位,我并不是跟公主置气,我气的,从来都是自己。
穿过长廊,至开阔处,便可眺见公主身影,她在院内桐花树下站着。
风静树止,她牵下一枝,望着盛开的桐花出神,有那么一瞬,我希望时间停在此刻,让我将她这样的身形容貌烙入心中,随后就此走上往生之途,再不回头。
但公主不给我这样的机会,她转首望来,目光恰落在我身上,面色淡淡,眼中一如既往,无一物能够留驻其中。
我垂眉快步上前,在阶前同她行礼:“奴张萍儿见过大主。”
那枝桐花忽地跳出她的手掌,在空中狠狠颤了几下,有数朵桐花被震落,粘在她的衣衫上。
她说:“你很在意薛觚。”
心头一跳,抬眼看她,但她神色如常,我并无法分辨她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只好道:“奴听闻薛三娘子美名,颇为仰慕,及今日见到,便多看了两眼。”
公主又说:“你很关心她。”
我微微垂首道:“薛三娘子为奴热茶所烫,关心自是应当的。”
公主即令我抬头,我不得已对上她的目光,她蹙眉,忽然问我:“那我呢?”
我心口陡然抽紧,几乎要站不住,汹涌的情绪占据了我的脑子,我试图用理智去解释她这句话的含义,是希望我在意她,还是希望我关心她?
可是每一种,都将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我不敢回答,深深俯首:“大主乃皇室贵胄,有天下万民敬仰,自然也有万民……为大主祈福。”
公主大概是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但她的神色看不出究竟是高兴还是无谓于这样的奉承之言,她不再说话,缓步走上石阶,与我擦肩而过。
我听见沉重的脚步声缓缓远去,就如我的心也随着她远去而渐渐停滞。
不多时,汀兰携一套茶盘并茶具来到我的跟前,道:“贵主吩咐,既然娘子有错,就顶着这茶盘跪一夜吧。”
我双手拖过茶盘,沉默着接受公主对我的惩罚,这是作为大长公主府的卖身侍女所该承受的,我无话可说。
汀兰上前拦我:“为何娘子就是不愿意说两句好话呢?”
我无法回答,这些事,恐怕连我自己也想不通,忍受一个人对你的戏弄、折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根本没有道理。
我要怎样去揣测一个不见四年的人的心思,又或者,我该如何揣测这十一年中,公主对我的态度。
我的心,一旦再次交给公主,一定又是像当初那样,被刺痛于长夜微光之中罢。
我抬首问眼前人:“汀兰娘子,我可否赎回我的卖身契?”
那句话,似乎是潜藏在我心中的逃跑之言,但我在汀兰眼中望见的,是深切的不可置信与惊慌。
“你……”汀兰道,“娘子非要想着离开不可么?”
并不是我非要想着离开,只是每靠近一次公主,我便觉得要喘不上气,每一次她莫名的亲近与对我的恩施,都要令我惴惴不安极长时间,才能够令我不至于冲进公主房中。
我想要见公主,我想要留在公主身旁,我想要公主能够……
但这些只是我的痴心妄想而已。
汀兰没有答应我,她迅速跑开去寻找公主,半炷香后,汀兰告诉我,公主没有同意我的请求,但将我贬回了外院厨房劈柴烧火。
我垂眉应下:“好。”
#
此番回外院的待遇却并不大好,传闻大长公主震怒,才将我贬回,因此府内众人对我多有避讳,不想与我牵扯上关系。
其间吴家令痛骂我竟如此不争气,我讷讷受之,并不反驳,桃桃亦从内院奔回来劝慰我:“你不要理他们,他们都是墙头草罢了,风一吹就摇头晃脑,一点儿也靠不住。”
我笑着打趣她:“那我该靠谁?”
桃桃郑重其事拍了拍我的肩膀:“当然是靠你自己呀!不过,你要是日子难过,靠一靠我也是可以的,我说了,我们是朋友,该照顾你的!”
我从未见过如桃桃这样开朗热情的人,忽然有些羡慕起来,倘若从前我能够遇上几位如桃桃这样的朋友,是不是人生便会有所不同?
但无论我后悔几次,命运于我却似逃不开的诅咒,就如同公主的性情,永远难以捉摸。
#
不久之后,朝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御史台弹劾安远侯并户部王侍郎监守自盗,私占国库金银,并于奉天观建设之中,屡次以劣材充好料,才有一年观塌之事,是为藐视皇家,于是今上下令彻查,但并未带出许多人,只将安远侯削爵,抄没家产,同王侍郎一起被贬谪出了京城。
其间另外提到了一桩事,便是安远侯奉命为驸马范评造陵,但因三年来,公主为驸马神思忧伤,不曾探望过,及今上派人调查之后,发现驸马陵早已破败不堪,可见又是偷工减料。
之后,今上为安抚公主,下令扩建晋阳大长公主府邸,修葺驸马陵,并再赐金银财帛,公主又几次拒绝,但在众臣极力相劝下,公主也不再拒绝。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公主府人声鼎沸,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迎来送往,成京中一大盛景。
其二,那夜在公主府的刺客据传死在了牢狱之中,供出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翰林学士陈鑫指出会有此骇人之事发生,还是掌管京中护卫的南衙禁军守备有失,尤其禁军统领,是大失职,提议应当换人,以安晋阳大长公主之心。
今上颇有犹豫,在崇明殿问了六遍众卿可有异议,但无人应声,此事便就这样定了下来,至于换的是谁,我并不认得,但总归是公主的人。
这些话,由汀兰之口告知我,像是执意要让我知晓这些朝堂事,知道公主在朝堂之中如何为自己招揽羽翼,又是如何呼风唤雨。
但我只随意听听,并不往心里去,知道了又能够如何,我已不是范评。
汀兰见我兴致缺缺,垂眉想了想,斟酌道:“有句话,我想问一问娘子。”
我颌首:“你问。”
汀兰道:“为何独独对薛娘子如此……上心?”
我反问她:“你是好奇,还是在为公主问我?”
汀兰疑惑:“有何不同?”
我往灶中扔进两根柴,回她:“倘若你只是好奇,那我并不想说;倘若你是为公主问的,那我也不必说,那些话我曾与她说过的,只是公主忘记了。”
汀兰凝眉,似是不满,在厨房站了站,将走又不肯走。
我忍不住笑了:“汀兰娘子如今,可比我更是金贵了许多,厨房也待不下了。”
汀兰有些恼怒,大概是对我身在外院反倒开心许多的不满,道:“娘子当真是…无可救药。”
我垂眉不做声,虽在外院,但公主的照拂仍旧萦绕身侧,譬如近来多次被发卖出去的那些仆从婢女,自我再出外院之后那些闲言碎语就不断跟随我,数日下来,便再也不见,吴总管对我态度复又恭敬起来。
这算什么呢,为我出头?告诉府上所有人,除了公主,没有人能够欺辱我么?
其实我早已经习惯了,做范评的时候没有好名声,做张萍儿的时候也惹人非议,我阿娘为我所求的平安顺遂,一个也没挨上。
又过不久,汀兰再次带来消息,说这话的时候她面上留有笑意,我却不甚开心。
她说:“贵主要见娘子。”
我想,公主大概是记起来了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