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公主回府,我守在房门前,汀兰向我福礼,我回礼之后,见公主入内,并未有所吩咐。
约莫一刻钟后,汀兰自屋中退出,叫我进去,说是公主让我近前侍候,我的双脚如灌铅难行。
一日时光,亦无法压下烦躁内心,汀兰观我神色,问我:“娘子紧张?”
我被她道破心思,却故作镇定,道:“确实紧张,我身份低微,从未伺候过大长公主。”
似被我的谎话噎住,汀兰不与我纠缠,只做一个请的手势,我无法,顺势缓缓踏入房中,此刻心中较为平静,便可闻见屋中有梅花香气,见桌案上一只蟠螭金炉正袅娜生了几缕烟,大约是此香的味道。
屋中静静,我略作停留,才敢将目光落在公主身上。
公主于屋中东面,披一件白氅,斜靠在小榻上,手中执了一枚黑棋,正冥思落子处,我望向香几棋盘上,黑白错落,是一局残局。
公主黑棋,正处在大势之时,但此残局,越是胜势明显,越是危机四伏,她不敢轻易落子。
我进来后,公主无所动作,似并未察觉我,我略有踌躇,不敢上前,只立于一旁烛火难照的阴暗处,默不作声。
须臾,听见公主道:“太暗了。”
她的话意味不明,灯油甚满,我思索片刻,将烛台往小榻方向移了移,光便整个偏向公主处,黑色棋子亦被照映出几缕灯火。
但公主仍说:“太暗了。”
我垂眸站了站,捧上烛台,走向小榻处,在她身前几步距离停下,没有位置将烛台放下,我变这样站着。
烛火照在公主脸上,可见肌肤每一寸,她微微挑眉,在棋盘上落下黑子,紧接着,又执白棋落下,黑棋顿失天元处一片大势,被吃下数子。
公主又执一枚黑棋,在失势的黑棋上敲了两下,随后向我望来:“这片棋已死了。”
我忙垂首回道:“禀大长公主,奴不懂棋。”
公主静静看着我,并不揭穿我,只嗯一声,将死去的黑棋一颗一颗收入棋盒,随后,落下手中黑棋,另起一势,是破局的一步,这样以来,反倒白棋又落入了下风。
而此刻,公主执白棋,一如执黑时深思熟虑。
想来她本就是这样步步算计,小心谨慎之人。
我犹记得有一年,范谦与我谈论起他偶然于宫中遇见棋待诏,两人相谈甚欢,几次对弈后,棋待诏赠了他一本棋谱,棋局精妙,但多是残局,范谦不爱下,我便借阅了半月。
我亦不喜残局,但残局进退两难处,最似人心,时我于书画已无将来,便想着,说不定我对棋之一道,或有天赋也未可知。
但一局之后,我便认定自己并无甚棋奕之能,便打算将棋谱还给范谦,恰好公主来访,见我摆下的棋局,问:“残局?”
我道是。
公主便道:“范评,你来跟我下。”
我自无法拒绝,此后半月,她已棋谱系数牢记,并将此运用到与我寻常的对弈之中,我全然无法招架。
那时公主手中执一枚黑子,于桐花树木枯枝下,细雪中给我下了定论:“范评,你的棋真臭。”
我未作回答,只起身背对公主,自青云亭中望向天际飘雪,怅然叹了一声:“唉,公主明察,我果真是一无是处之辈。”
良久,听见身后棋子落于棋盘的清脆声,在我心上轻轻颤了颤。
我回首,望见公主垂眉,眼中似有不忍,慢慢地,她启唇安慰我:“范评,至少你有自知之明。”
细雪扫过面颊,我哭笑不得。
而此时此刻,我的自知之明大约就是为公主执灯,看她自奕残局。
烛火渐暗,烛盏之中的灯油渐渐变浅,公主却没有任何要就寝的意思,我的双手已变得酸胀。
公主似有所觉,看我一眼:“添油。”
我便借此得以悄悄揉捏一把手臂,随后再为公主执灯,如此反复四次后,天色发白,已是卯时。
我们竟就这样过了一夜,至晨光照进窗棂,公主回首望去,垂眸落下一子,向我道:“不下了。”
我心中无奈至极,却不能指责半句,只问:“大主可是要安寝了?”
公主扫我一眼,未作回答,只披着白氅往里屋走去,我立于原地,不知该如何,只听她于屏风后背身唤我:“更衣。”
我犹豫再三,往屏风后走去,白氅下她只着中衣,衣架上早有准备好的衣裳挂在那里,似乎一夜过去,她就是在等此刻,要我为她穿上。
我并未穿过公主衣裙,一时无从下手,不知该从哪一件穿起。
悄悄看一眼公主,却发现她正默默注视着我,神色坦然,并不催促,也并不见愠色,我定了定神,仔细将每一件衣裙分辨,小心翼翼为她穿上。
其间有几次穿错,又不得不让她脱下,她神情如常,不见喜怒,反而叫我耳根发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至卯时末,终于为她穿戴完毕,但看起来颇为散乱,见不得人,想来又要为她所诟病。
果然,公主看一眼衣裳,问我:“你便让我穿成这样出去?”
我心一横,双膝触地,跪在她跟前道:“大长公主饶命,奴实在手笨,做不来这样精细的事。”
我隐约听见公主似乎哼了一声,却不敢抬头,片刻,她绕过我,径直往屋外走去,我不知她怎样想法,但听身后悠悠传来一句:“那就跪着。”
这是为穿戴一事惩罚我了,我无法,只得跪在屏风后。
却一股委屈感莫名生起,从始至终,我都不知该如何讨公主欢心,我所做的一切事情,似乎都为公主所不满。
春夏秋冬,不过四季,朝夕转换,七年也只两千多个日夜,可公主心思,我却从未猜透,不曾走近。
双臂酸胀,膝骨在冰凉地板上,亦是硌得生疼,自遇公主至今,似乎没有一件好事,我究竟为什么非要事事听她吩咐,使自己深陷于这种无法自持的境地。
范评啊范评,公主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卑躬屈节,死不悔改。
吱呀——
推门声落入耳中,我慌忙擦拭眼角,抵手而伏。
不多时,脚步声近,公主的声音传来:“起来。”
我应声道谢,垂眸恭顺立于一旁,只用余光望她,公主扫我一眼,示意我往外间,我亦步亦趋地跟上。
随后公主落座,我见桌上放了两只食盒,但周围并未有侍女陪同,讶异之下,竟无意对上公主目光。
公主似怔愣,随后眼中疑惑,轻轻蹙眉:“你为何眼睛红了?”
我一惊,慌忙伸袖擦拭眼角,假装眼中落了灰尘,擦净后示意她看:“是方才跪伏时眼中溅入了灰尘,奴多谢大长公主体惜。”
公主静静看了看我,没有追问,只让我将食盒中早膳取出,随后她道:“坐下。”
我犹豫片刻,顺从地在她对面坐下,她将一碗粥推到我跟前,静静盯着我,大约是想要我陪她同食。
我很想说,我与公主都不曾洗漱,但仔细想一想,我与公主都一夜未睡,这甚至算不得早膳,而是宵夜。
但我已做不到同公主共食一餐。
公主见我半晌没有动作,疑惑问我:“你不饿么?”
我道:“与大长公主同坐,已是僭越,再与大长公主同食,奴惶恐,实在不敢。”
公主想了想,望住我:“我不怪你。”
我一顿,隐隐觉得这话似乎带有另外的含义,却又觉自己多心,遂垂眸道:“可奴会怪自己。”
公主身形微怔,凝眉似是难以理解,她握紧手中牙箸,指尖泛白,片刻,她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
我如获大赦,立刻起身同她行礼,并迅速退至屋外,合上门时一转身,便看见汀兰站在廊下,静静看我。
我甚至要怀疑,她也是一夜未睡,要守着我与公主,但其实我哪里也去不了,我在内院的住所便在公主隔壁,即使逃过一时,下一次又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
汀兰望着我,语气似有埋怨,问道:“张娘子是无心之人么?”
我一时失笑,倘若我是无心之人,天底下还有谁是有心人,我不懂为何汀兰要如此诘问我,是因为她随侍在公主跟前,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将一切过错推脱到我身上来了吗?
我躬身向汀兰道:“汀兰娘子误会了,我只是小心谨慎之人。”
汀兰闻言,蹙眉轻叹一声,与此同时,屋内有碗筷落地碎裂之声,我站了站,还是没有选择重新踏入屋内。
“我手笨,惹大主不快,眼下更不敢进去了,还请汀兰娘子为我解围。”我向她行礼,请她顾念公主。
是我小气,不肯原谅,却又卑劣,渴望借此让公主,能够看我一眼。
汀兰见劝我不动,终于是放弃,推门入了屋中,余光瞥见地上一地狼藉,食盒碗筷并锦食乱作一团,公主背身而立,情绪不明。
我在屋外站了站,快步往前走去,心头起起伏伏,眼眶似乎又被冷风吹入尘埃,却莫名觉得一阵快意。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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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两日,公主不再见我,只让汀兰随府内管事准备春宴事项,我恭顺应下。
府上方才走水,还未清点有何损失,而刺客一事,我于内院只听闻当日殿上圣人震怒,命彻查此案,要以重刑处之,以安大长公主之心。
想来此时公主权势滔天,刺客一事,可大可小。
有此契机,我大约也能够猜出公主请宴的目的,无非敲打震慑,又或者,再为自己图谋。
我将库中取出的陈酒捧出,随侍女走出地窖时,见天光朗朗,疏云浮浮,忽然觉得自己担心这些,实在没有道理,我乃内院侍女,已不再是驸马范评,也无需去为公主周旋打听什么。
我阿娘常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已走错一步,就不该再一错再错。
我将她的话谨记,时刻在心中反复咀嚼,咽下,压住那躁动的激情,告诫自己循规蹈矩不要出错,才能够安稳度过一生。
但阿娘走得太早,以至于公主随口所说的一句话,便令我沉溺至疯魔——
“范评,只有你跟我了。”
夜色之中,她着素衣,对失母恸哭,无所寄托的我伸出手,眉间潜藏无奈笑意,似安抚承诺,令我心若擂鼓,不觉迫近。
即便是谎言,但在那个当下,我深信不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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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棋局